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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李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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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终自从在牢狱中见到慕容雪的那一刻,就一直忧心忡忡。

跟随秦王回来的路上,他看到了符坚无比渴望的眼神,那种眼神他年轻的时候曾见过,那还是在咸阳行宫里,与众人密谋诛杀符生的时候,那时他眼神中都是对权利的渴望。

而现在,则代表着拥有和支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是秦国天王,在秦国土地上,他可以掌控任何人的命运。

对吴终来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劝说符坚。

此后一连七天,他每天都去朝堂觐见,可符坚就是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那几天,慕容姐弟就关在牢狱里,他不知道他们会被砍头还是如何,除了符坚,其他人都不知道。

到后来,他从王猛那里,听到慕容雪进入宫城的消息,在惊讶之余,也更加强了他想营救他们的念头,虽然他对慕容冲没啥好印象,可毕竟那是雪儿的亲弟弟,他也不忍看着俩人继续受苦。

于是他一直寻找机会去接近符坚。

终于有一天,符坚要去上林苑打猎,让他和慕容垂陪同,那天天气很好,他们射中不少野兔,就在捡兔子的时候,趁着慕容垂不在,他对大秦天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从符坚紧皱的眉头看,他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提议,两人在银杏树下展开了激烈的争吵,符坚大怒,说他多管闲事,吴终原本想把他跟慕容雪的关系告诉秦国天王,但是当他看到符坚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听到他质问自己:“雪儿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的时候,“义父”那两个字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因为他害怕符坚问起雪儿义母是谁,如果符坚知道她的义母就是贺不悔,以后的事情会更麻烦,因为他们之间复杂的三角关系,慕容雪甚至可能脑袋不保。

因为这件争吵,吴终很长时间没有接到符坚的单独召见,有时候会被王猛叫去喝酒,在宴席上看到秦王,但是符坚始都没拿正眼看过他,他觉得很尴尬,符坚分明因为这件事在怨恨他。

虽然符坚一直在恼火,但他始终没死心,一直想着再寻机会,如果慕容垂在这件事上能帮他说几句话,就好办得多,毕竟慕容家是亲叔侄,而且近日符坚对慕容垂言听计从,可随后发生的一件事,让他彻底断了这个念头。

在一次宴席上,正好慕容垂也在场,酒过三巡后,符坚举着酒爵,带着几分醉意问慕容垂说:“你的家人现就在寡人宫里,你觉得如何?”

慕容垂此时刚好端着酒杯打完圈,看到秦王瞪着血红的眼睛正看着自己,说话的语气不像是询问更像是质问,便赶紧深吸一口气,同时端起杯。

“臣本是罪人,普天之下曾无处容身,幸好遇到陛下收留,这才有了立锥之地,他们姐弟俩跟臣一样,都曾经有罪,陛下不计较他们的过失,反而愿意收留他们,赐给他们最华贵的衣服和最精美的饭食,在臣看来,这是他们姐弟俩的福分,罪臣一家都应该感谢陛下的恩德,陛下如果愿意,他们应该服侍陛下直到千秋万代!”慕容垂睁着同样血红的眼睛,说完这番话后,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冠军将军的话甚合寡人之意!”符坚听了慕容垂的话,面带笑容,他喝下一杯酒后,又转向吴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吴终知道慕容垂的话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心想此人真是毫无原则,还什么千秋万代,就是伺候到死呗,作为亲叔,他这番话无异于把子侄们往火坑里推,他推测慕容垂之所以这么说,要么是因为他自私的性格所致,要么就是出于对慕容儁的报复。

符坚听了慕容垂的话,更坚定了自己的念头。宴席结束后,吴终心绪越发糟糕。

慕容雪进入深宫,已经有十天了,这段时间,她被困在宫殿里,断绝了与吴终的联系,对于外界,除了从宫女那里能得到只言片语外,再无其他,她在宫中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服侍秦王,但这件事是她最不愿意做的,随着时间推移,她寻死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城破国灭时,家族中的男人们除了逃跑,其他什么都做不了,最终的后果,都要女人和孩子们来承担,作为俘虏后,那些看上去相貌英俊的男人,除了像条狗一样匍匐在胜利者脚下,摇尾乞怜,为了求得苟活,他们选择牺牲家族亲人,用他们的相貌来迷惑秦王,他们只顾得自己活着,全然不顾及别人为此做出了多少牺牲,经过这些事情,对昔日高高在上的所谓兄嫂和叔伯们,她算是彻底看透了。

“想在秦国活下去,决不能指望他们!”她对自己说。

于是她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吴终身上,她没法出宫,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她能做的,就是在白天默默坐在床边,祈祷义父能救她离开,在宫中杂役开始流传她能预知未来时,对传言,她只是付之一笑,而现在,她真希望自己拥有这个能力,随着时间推移,她开始相信这些流言了,渴望自由的心在剧烈跳动,她像只小鸟,想一下飞向蓝天。

符坚对慕容姐弟非同一般地好,在秦国,这是人人尽知的事情。

为了让他们过得更舒服,他甚至单独赐给了两人一座别墅,这栋别墅就位于皇宫内院,通体淡蓝色,大理石墙壁上雕刻着众星捧月的浮雕,别墅一共三层,最顶层是宽阔的露台,中间一层是姐弟俩居住的地方,底层是客厅和餐厅,楼中家具都是名贵的木材打造,而且边缘用白银包边装饰,还镶嵌着绿松石和蜜蜡,别墅里还有秦国能收集到的最名贵的香料和西域的胡椒芝麻,总之,周边小国朝拜时进贡的稀罕物件,大部分都被秦王赏赐出去,放在别墅的角角落落。

其实在秦国朝堂上,还有一个人对此担心,那就是王猛,燕国就是他带兵打下来的,战俘也是他押运回来的,如今见此情景,他真后悔当初应该在战场上把慕容家族满门抄斩,他后悔当初的仁慈,也同时在想办法补救。

王猛打心眼里厌恶这些鲜卑皇族,恨他们刚进长安就毁掉了秦国风清气正的良好风气,甚至快要掏空秦王的身子,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别说称霸天下的大业难成,就连保住现在的地位也不可得,于是他决定除掉慕容姐弟,就像上次对慕容垂所做的那样,一想到慕容垂他就痛心,金刀计不可谓不完美,慕容垂父子也确实上钩,但是由于符坚令人惊讶的仁慈,慕容垂逃过一劫,这次他要动手,一定要绕过符坚,决不能让他的宽仁再次坏事。

但是慕容姐弟居于深宫,他作为外臣,是无权私自闯入的,想要除掉他们,只能倚靠别人,于是他想到了吴终。

上次施展金刀计的时候,他是找来慕容垂喝酒聊天,这次,他又去找吴终喝酒聊天,一样的套路。

他和吴终的关系一直很好,十几年来从未改变,他相信吴终的为人,吴终也相信他的操守,所以他们喝酒的时候,从来不绕弯子,王猛就把自己的打算告诉给吴终。

“景略兄,你想好了吗?真打算这么做吗?”酒过三巡后,吴终故作惊讶地问道,王猛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义父女这层关系,否则,也绝不会找他吴终来实施这个计划。

“吴终兄弟,我已打定主意,姐弟俩必须除掉,否则我大秦将灭亡!”王猛涨红着脸,神色肃然。

“说起来,我与秦王曾结拜为兄弟,他的事情我必须要管,幸好陛下相信我,让我可以出入皇宫,但是刺杀慕容姐弟,非同寻常,如果事后陛下怪罪下来,该如何处置?”吴终问道。

“兄弟,这你不用管,如果陛下怪罪,我王景略一人承担,事关大秦安危,个人生死必须置之度外!”王猛说。

“景略兄,不瞒你说,兄弟我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也算阅人无数,可到头来,最佩服的人只有你一个!”吴终说罢,端起整杯烈酒,一饮而尽,他说得是真话,这些年来,王猛一直是他心中智力、操守、理想各方面的精神寄托,无可逾越。

“吴终,那我们可说好了,给你两天时间,两天后的晚上,还在这里,我要听到他俩消失的消息!”王猛看着他,伸出自己的右手。

“一言为定!”吴终用力握住他的手。

“兄弟,大王和我都没看错人,你是个忠义之士,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为秦国立下大功劳,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你放开手去做,后天我会跟众大臣在朝堂上拖大王,给你留出一天时间,毕竟这些日子很多事都需要他做出决定了!”王猛说。

吴终觉得这是个机会,他打算利用此机会潜入秦王宫殿,然后带着慕容姐弟逃离秦国,在约定中,王猛并没有要求他杀死姐弟俩,只是让他们消失,远离秦国朝堂,远离秦王符坚,只要能逃离秦国,他就算不辱使命。

他倒不担心自己离开后王猛的处境,符坚虽然暂时欲望冲头,但绝不是昏庸之辈,他对王猛的感情更甚于当年诸葛亮之于刘备,只要王猛不起兵造反,符坚就能容忍王猛做任何事。

吴终跟王猛这顿酒喝的很快,快到两人甚至都没吃一口菜,从相府回到客栈,吴终就开始着手准备,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他只需把行李收拾好,具备随时跑路的条件就可以了。

第二天,他遇到了在街上游荡的封心。

封心这些天一直在他居住的客栈附近活动,自从在东市大街见到慕容雪之后,他的魂儿就被那女孩勾走了,尽管人家浑然不知,可他却执意认为自己后半辈子应该成为人家的守护神,这件客栈距离王城西门很近,所以封心一路痴痴地走到这里,在向前走,就是皇城城墙了,他进不去,索性就在这里停留下来,他没钱,住不起店,就白天化缘乞讨,晚上睡在屋檐下,当吴终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长出头发和胡须,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活脱脱是个叫花子模样。

“师父!”

“封心!”

“可想死我了!”

“我也是!”

“师父,我饿了!”

“为师带你吃饭去!”

在吴终邂逅鲜卑商人那家小酒馆里,封心抱着烧鸡狼吞虎咽,在他旁边放着一个酒碗,里面盛着泛起黄色泡沫的糜子浑酒,曾经的小和尚如今一口肉,一口酒,不时吧唧着油腻的嘴唇,对吴终讲述进入长安城后的悲惨经历。

“嗯,是挺倒霉的!”吴终听他说完轻轻点头。

“何止是倒霉,师父,世道炎凉,人心险恶,在长安,没钱真是太难了!”封心说。

“徒弟,这年月,在哪儿都一样,想要活下去,必须得让别人知道你有用,否则,只能要饭去!”吴终说。

“我会念经,会做法事,可他们不要我啊!”封心边说边把鸡腿塞进嘴里。

“你瞧你这德行,谁敢让你去念经?你现在只能跟着我,去做一件大事,这件事做完,你就会成为长安城家喻户晓的名人!”吴终说。

“啥事?”封心用手背边擦嘴边问。

“跟我去皇宫杀人!”吴终回答。

封心听了差点没惊掉下巴。

“师父,我不敢!”他说。

“我知道你不敢,没让你动手,只要在楼下望风就行,杀人的事让为师来!”吴终说。

“这,这…”封心还在犹豫。

“少废话,这是为师给你的命令,你就说去不去吧!”吴终见他磨磨唧唧的样子,很不耐烦,便瞪起眼睛。

“师父,我去,我去!”见师父生气,封心赶紧应承,至少跟吴终在一起,能让他吃饱喝足,对他来说,这就是最大的理想了。

“只是师父,我能问下咱们去皇宫杀谁啊?”封心又问了一句道。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等到事成后,我会让你知道的!”吴终冷冷看着他,这件事要想成功,必须保守秘密,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不能知道他的意图,如果消息泄露,不但姐弟俩救不出来,可能还要搭进去好多性命。

第二天,风和日丽,暮春时节,鸟语花香,吴终带着封心,行色匆匆,无心欣赏长安春日的美景。

他走在前面,封心跟在后面,吴终手里拿着一卷古朴的羊皮卷轴,看上去好像一张画卷,其实羊皮包裹着的正是莫邪古剑,封心背着土黄色粗布褡裢,里头装的就是俩人的行李,师徒二人已经做好随时跑路的准备。

他们进入皇宫的时候,并没有受到阻拦,侍卫都认得吴终,知道他是秦王的异姓结拜兄弟,这段日子几乎天天陪伴在秦王左右,入宫上朝,莫不如此,虽然见他带人进得宫来,也只是打了个招呼,就放行了。

吴终带着封心,入宫后直奔蓝色别墅而去,按照他的计划,进入别墅后,找到姐弟俩,把他们一人一个,塞进褡裢里,然后等到天色擦黑,他和封心每人背一个褡裢,将他们偷偷背出宫来,然后一块逃走,离开长安,这办法是他昨晚想了一宿琢磨出来的,既能救出义女,又能兑现对王猛的承诺,一举两得。

他的想法很美好,但从他踏进宫门那一刻,就已经被人盯上了。

开春以来,姚苌一直很郁闷。

自从慕容垂来到长安后,他就感觉自己被边缘化了。

也许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也许是战神的名头太过响亮,总之在整个春天,姚苌都没能见到符坚一面,反观慕容垂,初来乍到就被当成宝贝,出席各种朝会和宴会,与氐族贵族谈笑风生,符坚对他表达出极大的宽容度,就连他中了金刀计后,举家叛逃的罪名都被赦免,如此待遇,已经让姚苌嫉妒不已,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慕容垂来长安没多久,他全家都来了,长安城里的鲜卑人数量空前增加,数量已经与羌人不相上下。

“这样下去,鲜卑人会分走我羌人在秦国的权利和地位!”他忧心忡忡地想着。

人数上的势均力敌只是危机的一方面,更让他的担心的是,符坚最近因为守着慕容姐弟,不舍昼夜,甚至不惜荒废早朝,姚苌自认跟随符坚十几年,可从没见过他以前这样,这说明,大秦天王已经陷入温柔乡无法自拔,同时也意味着慕容姐弟提出的任何要求,秦王都会满足,包括得到他姚苌的脑袋。

“这样下去,慕容家族在长安崛起也不是笑谈了!”他心惊胆颤地想着。

慕容家族得势对姚苌而言,绝对是最糟糕的消息,早年间,他一直领兵骚扰燕国,跟慕容家结下梁子,不管是慕容垂还是慕容雪,都恨不得杀了他,他决不能让慕容家族在秦国死灰复燃!

和王猛一样,姚苌也想找人刺杀慕容姐弟,于是他找来了兀骨僮。

兀骨僮是羌人第一勇士,常年在姚苌帐下效力,是姚家军攻城陷阵的头牌,和姚苌一样,此人身形瘦长,肤色蜡黄,刀疤脸,卷头发,水蛇腰,长手长脚,看着病怏怏的,其实力量奇大且轻功了得,能飞檐走壁,能徒手接重锤,如果姚苌想要动武,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兀骨僮。

巧合的是,姚苌选择和吴终同一天动手,就在今日。

兀骨僮比吴终稍早些进宫,他没走大门,而是翻墙进来的,在秦宫中,虽然他可以凭着轻功轻易闯入,可要想躲过昼夜巡查的黑衣侍卫,却难比登天,这些侍卫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保护秦王安全,他们牵着关中细犬,手持长剑,五人一组,巡逻的脚步覆盖了宫殿中每一寸角落,刺客想在宫中躲藏,同时躲过侍卫眼睛和狗鼻子双重监视,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兀骨僮知道这一点,所以潜入宫殿后,他先溜到墙根边下人居住的小平房附近,杀死一名落单的小太监,换上了那人的衣服,绕是如此,他依然害怕被狗给认出来,所以一见到人影就赶紧躲在暗处,用很慢的速度向蓝色别墅靠过去。

吴终带着封心,已经走到别墅门外,整栋楼都很安静,听不到一点声音,这是一座明显带有西域风情的建筑,金色的圆顶和蓝色的墙壁相得益彰,看上去既静谧又神秘,棕黄色的月亮门虚掩着,给人一种推开大门,进去一探究竟的莫名诱惑。

“封心,你就在这儿等着,发现什么动静马上喊,听明白了吗?”进楼前,吴终指着月亮门吩咐道。

“师父,我知道了!”封心点头。

吴终拿着宝剑,独自进入蓝色别墅。

一楼没有人,吴终紧接着来到二楼。

二楼是卧室,房门同样虚掩着,门外挡着一层淡蓝色薄纱,这层纱给里面房间增添了一丝欲望的味道。

当吴终推开门的时候,发现慕容雪坐在床上,用满戴着各色名贵珠翠的漂亮面孔对着他。

半年没见,慕容雪脸上孩童般的稚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半生不熟的愁苦气息,她脸上化着浓厚的妆容,鲜艳明亮,却让吴终看了觉得很不是滋味。

她原本不应该这样的。

“义父!”雪儿失声叫道。

“雪儿!”吴终鼻子一阵酸楚,冲过去跟雪儿紧紧拥抱在一起。

“义父,我天天都在想你!”雪儿趴在他肩膀上哽咽着。

“好闺女,爹也一样,爹知道你困在这儿滋味不好受!”吴终没想到自己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流。

“义父,我受够这里了,带我和凤凰逃走吧!”雪儿推开他,匆匆用手背抹着眼角,泪水掺杂在脂黛里,让她变成大花脸。

“雪儿,爹这次来,就是带你们出去的,你们赶快收拾一下,赶紧跟我走!”吴终看了一眼满屋富丽堂皇的摆设说道。

“义父,这些东西都是别人的,我一样都不想要,我只想离开!”慕容雪泣道。

“好,我们现在就走!”吴终说罢,一把拉起慕容雪,她又拉着凤凰,就在三人准备下楼时,突然听到头顶露台上有人说话。

“你们想跑吗?”那声音尖锐带着一丝邪气。

“真是倒霉了!”吴终皱起眉,只见一条细长黑影从破窗而入,那人身长九尺,黄面无须,脸上一条细长刀疤,看上去和姚苌有七分相似,说话口音也是一样,他一身太监打扮,但是衣服极不合身,显然是临时从谁身上扒拉下来的。

“你是谁,姚苌的手下吗?”吴终并不认识兀骨僮,只是觉得他跟姚苌非常相似。

“你又是谁?竟敢私自劫走陛下姬妾?”兀骨僮也不认识吴终,但他仗着自己身上那件宫廷工作者制服,试图在气势上压倒吴终,并以此掩盖刺客的身份。

“该死的,一个小太监也敢跟我吆五喝六!”吴终往地上啐了一口,举起手中老羊皮卷轴,对着兀骨僮脑门砸下去,对方那身衣服还真把他唬住了,所以没打算下杀手,就想着能一棍子把兀骨僮打晕过去。

兀骨僮见他用皮棍打自己脑袋,连躲都懒得躲,梗着脖子硬是抗下这一击。

羊皮棍与脑门接触的时候,发出“当”的一声,吴终觉得自己虎口酥麻,他这一棍子也用了八成力,寻常人脑门挨上这一下,顿时就翻白眼昏死过去了,再看兀骨僮,正在咧嘴冷笑,这一下打在他脑门上,竟一点事都没有。

“这太监好硬的脑壳!”吴终揉搓着手腕,这才发现对方是个硬茬。

“白脸反贼,刚才你打也打了,现在轮到爷爷出手了!”兀骨僮说罢,从袖子里抽出一柄镔铁月牙钩,这铁钩一尺半长短,正好能藏在袖子里,铁钩单面开刃,刃口尖锐且泛着冷光。

“你们今天都死这儿得了!”兀骨僮小声嘟囔一句后,右手举铁钩,使了一招“横扫没遮拦”,他胳膊长,力气又大,铁钩在他面前划出一道巨大扇形。

吴终见他一上来就下死手,此时后退已经来不及,只能整个身体后仰,在后仰的时候,他不忘用力拉扯着慕容雪,父女俩同时做出一样的动作,铁钩贴着他们面皮略过,笔尖都能感觉到镔铁的寒冷。

躲过第一招后,吴终单膝跪地,用羊皮卷撑着地面,他用手慢慢褪下老羊皮,露出里面的鲨鱼皮剑鞘。

兀骨僮看到露出的剑柄后,眉毛向上扬了一下。

“这把剑…”他似乎想起什么,但又不能说得很真切。

“匹夫,我跟你无冤无仇,可你一出手,就想要了我们三人性命,你这样的人,还是不要活下去更好!”吴终斜眼瞥向他道。

“匹夫,我也正想跟你说一样的话呢!”兀骨僮说罢,迈开长腿,大步跃过雕花木床,抡起镔铁钩,又奔吴终咽喉割来。

此时吴终也不废话,抽出莫邪,与兀骨僮战在一处。

凭心而论,吴终是最不愿意跟这样的对手交锋的,他力气大,速度快,加上胳膊长腿长,因此攻击范围非常大,一把铁钩抡得好似风车旋转,吴终一时无法近他的身,莫邪剑虽然厉害,但是比起吴钩来,还是短了不少,一时间,吴终没法找到突破点。

所以,他只能在外围跳来跳去,左挡一下,右刺一下,听上去乒乒乓乓很热闹,但那只是兵器之间的对对碰,没有任何实质性威胁。

兀骨僮一看吴终拿自己没什么办法,心中愈发得意,把铁钩抡得呼呼生风,吴终疲于招架,心里暗想这太监怎么如此厉害?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再想想自己,能在武当山中跟九冥天尊过招,现如今面对个太监,却不能快速取胜,越想越急,情急之下,动作也变得散乱,几个回合下来,身上被钩刃划开不少细小伤口,伤口虽不致命,但疼得厉害。

越疼越乱,越乱越疼,吴终发觉自己正陷入死循环中。

兀骨僮显然也察觉到吴终的变化,从他的表情上就能看出来,此时的吴终眉头紧锁,呲牙咧嘴,样子痛苦不堪,全凭一口气在撑着,看到这些,羌族第一勇士愈发得意,他感觉自己定能完成这次刺杀任务,甚至可以带回三颗脑袋给姚苌复命。

正在他暗自得意的时候,突然感觉头顶上又一道银光略过,紧接着,铁钩撞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随即被弹开,他不由得后退两步,差点坐到床上。

定睛细看,只见慕容雪手里握着一柄长剑,跟吴终站在一起,双人双剑,俩人还是同一个姿势。

“丫头,你的剑哪来的?”吴终小声问道。

“这是秦王配剑,一直放在屋里,说让我防身,今天终于用上了!”慕容雪答道。

“丫头,你行吗?”

“义父,我看你吃力了,你若死了,我也活不成!”慕容雪说罢,抢先一步冲上去,她手里这把剑有三尺,比吴终的莫邪长出很多,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别看慕容雪身材瘦弱,但秦王剑被她挥舞地如银河落九霄,有好似珍珠落玉盘,点点滴滴到处都是,在她的长剑面前,兀骨僮的长臂优势不再,从攻势转为守势。

“丫头,没想到几个月不见,你的剑术进步这么大!”见她用剑进退有据,招式一板一眼,吴终不由得发出赞叹。

“义父,招数还是你教的那些,没事的时候我就琢磨,没想到还真管用!”慕容雪在进攻的同时,还能一心二用跟吴终聊天。

吴终感觉到机会来了,遂迅速起身,重新加入战列,父女二人,双剑对一把钩,他们开始听到兀骨僮粗重的喘息声。

“匹夫,你到底是不是太监?说出你的真实身份,我可以饶你不死!”吴终在连续几次重砍后,凑到他身前问了一句。

“匹夫,要你管?”已经预感到情势不妙的兀骨僮退到窗边,他很清楚地知道,面对双剑,自己已经没有取胜的可能,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快从窗户逃出去。

“义父,他要跑!”慕容雪看出了刺客的意图,边喊边跳上床。

“此人极度危险,必须捉住他!”吴终正要出手时,突然身后飞出一块银砖,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兀骨僮脑门上。

这块砖是凤凰扔出来的,刚才众人争斗的时候,就一直缩在墙角,眼睛死死盯着刺客,不喊也不动,如今见他不敌想跑,边抄起旁边供桌上一大锭银子,径直朝他脑袋上扔过去。

作为羌族第一勇士,兀骨僮骨骼强健,虽然被银砖砸中脑袋,但并没受伤,不过冲击力却让他短暂地懵了一下,慕容雪就趁他发懵的功夫,已经跑到他跟前,然后举起剑,刷刷两下,把他两条大腿捅个对穿,动作干净利落。

“当啷”一声,兀骨僮手中铁钩落地,裤子瞬间变为殷红,他疼得无法站立,只得顺着墙根慢慢坐下,那张蜡黄脸因为痛苦而拧成一团,他再也跑不了了。

“义父,我们抓到他了!”慕容雪在欢呼前,先一脚把铁钩踢到远处,然后用剑对准他的咽喉。

“匹夫,现在你还不想说吗?”吴终厉声高叫。

“匹夫,我就不告诉你,你能把我怎样?”尽管流了很多血,但兀骨僮毫不退缩。

“匹夫,你落在我手里,我会慢慢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吴终威胁道。

“哼,就凭你?”兀骨僮朝地上啐了一口,“告诉你,符坚已经来了,正在上楼,你们还是赶紧想想怎么解释吧!”说完这句话,他继续瘫坐在地上,面带狞笑。

他说得没错,吴终已经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很匆忙,说明符坚已经听到屋里的动静。

“这下真麻烦了!”吴终赶紧把剑裹入羊皮中,心里在埋怨封心怎么没能及时报信,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他只得站在门口,摆出恭迎圣驾的姿态。

“怎么回事?”符坚推开门,看到满屋狼藉,且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顿时眉头紧皱。

“禀告陛下,我们抓到一个刺客!”吴终边施礼边说。

“刺客?在哪儿?”符坚快走两步,吴终看到慕容垂跟在他后面,从进屋就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回禀陛下,刺客就在这儿!”慕容雪这时也单膝跪地,面对着秦王,说到刺客的时候,顺手指向墙边。

“雪儿,你没事儿吧!”符坚看到她身上沾染着不少血迹,担忧地问道。

“贱妾没事,这都是刺客的血!”慕容雪说。

“你们杀了他?”

“就在陛下进门的时候,刺客突然抓出一颗药丸吞下,贱妾当时恭迎陛下,没拦住,被他服毒自尽了!”慕容雪怅然回答。

符坚快步走到兀骨僮尸体前,不知道他吃了什么药,死后身体发出吱吱的声音,同时头面部位皮肉正在快速腐烂,容貌已不可辨认。

“这是息肌化骨丸,杀行里必备的毒药,一旦行刺不成,吞下一颗丸药下去,片刻间皮肉化为脓水,就是怕刺客死后被人认出相貌,进而牵扯到幕后人,着实狠毒!”吴终说。

“光天化日之下,在寡人宫中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可忍,孰不可忍!”符坚狠狠瞪着已变成一摊烂肉的尸体,怒不可遏。

吴终本想说话,但发觉符坚正用怀疑的目光审视自己,就知趣地闭上嘴,按理说,他也不该出现在蓝色别墅里,符坚从未对他说过别墅的位置,其目的就是不想让他来,今天得亏出现了刺客,此时大家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被毁容的尸体上,要不然,就凭他擅闯禁宫这一条,罪过就足够掉脑袋。

这时,王猛和姚苌也匆匆赶到。

“听说陛下宫中出现刺客,臣等前来救驾!”

“哦,景茂,景略,你们看看,地上这人可认得?”符坚怒冲冲指向尸体。

“陛下,尸体已经毁容,无法认清相貌!”姚苌说。

“这名刺客,既狡猾又凶狠,他穿着宫人的衣服,带着毁容的药丸,分明是个死士,定要取走雪儿和凤凰性命,景茂,给我查,仔细地查!”符坚说。

“遵命!”姚苌抱拳领命,“宫廷禁地,出现这种事情,简直非同小可,臣一定要保护陛下周全!”他说完这番话,又意味深长地瞥了吴终一眼,似笑非笑。

“陛下,我知道刺客是谁派来的!”一直沉默的凤凰突然开口。

“哦?你说是谁?”符坚疑惑地看着他。

“是他,是他派来的!”凤凰突然指着慕容垂喊道。

“哦?你为什么这么说?”符坚回头瞧了一眼,只见慕容垂依然低着头,眼皮垂落,神色漠然,只是脸色有些发白。

“这十几天来,陛下独宠我姐弟,一定是有人生出嫉妒之心,因此要致我们于死地,他的嫌疑最大!”凤凰说。

“哦,凤凰说刺客是冠军将军派来的,可有证据吗?”

“那把钩子是镔铁打造的,普天之下,只有邺城有能打镔铁的工匠,所以,刺客是从邺城来的,一定是他派来的!”凤凰说。

“一派胡言!”符坚怒道,“就凭一把钩子,就能说刺客认识冠军将军吗?要寡人看,你和雪儿也是从邺城来的,吴终也是从邺城来的,就凭这一点,就能说你们认识刺客吗?这种昏话,再不要说了!”

吴终知道凤凰此刻指认慕容垂的心思,在邺城皇宫的花园里,他亲眼见过两人之间的矛盾,凤凰年纪虽不大,但有着睚眦必报的性格,慕容垂曾经得罪他,他就想趁这次机会报仇,但所用手段既愚蠢又龌龊,无凭无据的事情,谁会相信?况且还是当着慕容垂的面胡闹,别看慕容垂此时没有任何表示,但出于对他的了解,吴终觉得两人间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这样一个心智不全的毛孩子,竟然在燕国大司马的位置上干了好多年,难怪燕国会灭亡!”他暗想。

“刺客的身份要查清楚,宫里的安全状况也着实令人担忧!”符坚叹道,“寡人忙于国事,不能时刻陪伴在雪儿和凤凰身旁,若是再被什么刺客潜入进来,该如何是好?”

“陛下不用担心,雪儿可以用这把剑保护凤凰的安全!”慕容雪抱拳站立,双手攥着剑柄,剑刃向下。

“雪儿的功夫确实可以,能把刺客打成重伤,胆略也不输须眉,有侠客风范!”符坚看到英姿飒爽的仗剑女孩,也由衷发出赞叹。

“只是雪儿的功夫尚浅,若是今天这位大侠不在场,要雪儿自己跟刺客单挑的话,还是胜算不大!”雪儿边说边冲吴终眨了眨眼。

“对了,吴终,我还没问你呢,今天你怎么跑到寡人寝宫里来了?”符坚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本打算入宫向陛下请安的,正巧路过别墅,听到里面有女人呼救,于是没想那么多,就上来了!”吴终回答。

“我刚才在想这件事,你的功夫天下无双,让雪儿和凤凰跟你学习剑术,你觉得如何?”符坚问他。

“不可!”吴终回答。

“怎么?寡人的爱妃跟你学剑,难道你不愿意教吗?”符坚面露不悦。

“陛下,我这次来长安,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寻找贺不悔的下落!”吴终说。

“这…”符坚迟疑了一下,他知道贺不悔的行踪,但不想告诉吴终,他是真心想把吴终留在长安,所以这段时间,刻意隐瞒了关于贺不悔的一切消息。

“大侠,我知道贺不悔的消息,你若教我剑术,我就告诉你她去哪儿了!”慕容雪突然嚷道。

“丫头,你真知道?”吴终疑惑地看着她。

“大侠,我真知道,我们在燕国就认识,她临走的时候,把她的计划都告诉我了,只要你教我剑术,我就把她的消息都告诉你!”慕容雪大声说着,完全没注意符坚越拉越长的脸。

“好吧,陛下,既然如此,我愿意教授剑术!”吴终再次向符坚作揖。

“你,你改主意了?”符坚此时的脸色已经很难看。

“学剑自然是没问题,臣也会倾其所有,只是练剑非常辛劳,还会受伤,两位金枝玉叶,不知能否吃得这份苦?”吴终说。

“大侠只要用心教,不管多累多苦,我们姐弟都受得!”慕容雪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既然如此,寡人决定,从明天开始,在宫墙西北角的空地上,吴终每天教授雪儿和凤凰剑术,风雨不停!”符坚说道,他虽然心里埋怨慕容雪轻易透露出贺不悔的行踪,但总归舍不得姐弟俩,相比于贺不悔和吴终,他更关心慕容姐弟的安全,在深宫中,只有掌握高强武功,才能平安活下去。

吴终心里五味杂陈,在他最初的构想中,今天进宫带着姐弟俩逃离长安,在安顿好他们后,继续探寻贺不悔的消息,现在看来,带着姐弟俩远走高飞已不可能,他的计划需要重新制定了。

离开蓝色别墅的时候,他和王猛走在最后,眼看慕容垂和姚苌走远,两人走着走着就靠在一起。

“吴终?那个刺客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还以为是你派来的!”

“胡闹,我已经委托了你,为什么还要派刺客?”

“没准你觉得不放心,再加派个人手也说不定!”

“别瞎说啊,我就找了你一个,为什么没能完成任务?”

“景略兄,你也看到了,那个刺客凶猛,我光顾着对付他了!”

“你是不是傻?都是来杀慕容姐弟的,你就算什么都不做,让他动手不行吗?”

“那人头算谁的?他把姐弟俩人头带走,我怎么跟你交待?”

“吴终,我只说让姐弟俩消失,谁说要他们脑袋了?”

“哎呀,我理解错了,以前做事,都要带人头回去复命的!”

“我听说你还帮着慕容雪一块对付那刺客,你到底怎么想的?”王猛突然停住,转身上下打量着他。

“还不是为了抢人头,你知道,我这人喜欢吃独食,必须把捣乱的人清理干净才能干活!”吴终不好意思地讪笑着。

“吴终,你不会是跟慕容雪有什么关系吧?”王猛开始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他。

“景略,你想什么呢?我一个江湖浪人,怎么能跟燕国皇族攀关系?老哥你多心了!”吴终故作镇定道。

“小子,你别给我上眼药,我知道你从前就有这毛病,还记得贺不悔吗?当年在咸阳,为了她,你差点跟我们动手,你就是看到漂亮女人走不动道!”王猛不满地说。

“景略你直接说我色迷心窍好了!”吴终撅起嘴。

“你呀,就是太怜香惜玉,不管你之前是怎么想的,听老哥一句劝,离慕容姐弟俩远点,别光看他们长得漂亮,那姐俩肚里的花花肠子比你多,今天你也看到了,亲叔侄之间都能下死手,你说这样昏庸腐朽的家族,能不完蛋吗?”王猛吸了一口冷气。

“感谢老哥提醒,小弟知道了!”吴终同样叹了一口气,两人各怀心事,在宫门口道别。

在宫外,吴终看到了蹲在墙角的封心。

“刚才你干嘛去了?”吴终一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我本来在楼底下,然后看到一个黑影跳到露台上,他太厉害了,我很害怕,就赶紧跑了!”封心捂着胸口,看上去惊魂未定。

“临阵脱逃,你小子还真行!”吴终无奈地叹着气,“然后你就一直从宫里跑出来?没人拦着你吗?”

“一路上倒是见过好多侍卫,他们都看见我跟师父进宫的,所以认得我,没人拦着我!”封心回答。

“封心,你以后不是和尚了,你要在江湖上讨生活,现在你既没有胆子,也没有武功,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你知道吗?”

“我知道,师父,所以我很害怕!”

“我今天正好接了个差事,从明天开始,我要教授燕国公主和王子学习剑术,正好带上你!”吴终说。

“燕国公主?就是跪在囚车上的女孩吗?”封心脱口而出。

“怎么?你见过?”

“嗯,当时他们进城的时候,我在东市大街见到过!”封心说。

“真是作孽,咱们暂时没法离开长安了,你不难过吗?”

“跟师父学武,不难过!”封心用袖子擦了擦鼻涕。

他确实一点都不难过,一想到从明天开始,他就能天天遇到慕容雪,还能与她做同学,他当晚兴奋地睡不着觉。

秦宫西北角,是一片天然凸起的小山包,沿着起伏地势,修建了亭台楼阁,还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溪流,就算是秦王御花园,吴终在江南见过很多园林,论精致程度,远胜过秦宫花园,符坚擅长领兵打仗,论享受,他可比不过慕容和司马家那些王爷们。

吴终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拿着莫邪剑,在他身前,慕容雪和凤凰穿着白色细绸布练武服,手拿竹剑,在他们身后,封心穿着吴终特意给他买的灰色粗布衣。

练习的时候,封心特意选择站在慕容雪身后,练剑的时节已是初夏,慕容姐弟所穿的绸布衣很薄,轻风吹过,玲珑有致的身材曲线若隐若现,每当他们弯腰蹲下时,就是封心最开心的时候。

看着慕容姐弟,吴终想起小时候李继业带着自己和李敏在流民寨习武的时光,那时候,在寨门通往祠堂的路上,在稻草堆上,在梅花桩上,都留下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他想把这些记忆都传输给徒弟们,他们都很年轻,今后人生道路漫长,也许会经历五光十色的事情,遇到各色各样的人,但在这个夏天,在这片空地上,他们所记住的,应该是美好的回忆。

“雪儿,你曾说过,你知道不悔的行踪!”

“是的,义父,我知道义母在哪里,但你要先教会我武功,然后我就告诉你!”

“你知道,我很想找到她!”

“我知道的,义父,义母是你最爱的女人,正因如此,你应该抓紧时间,在秋天来临前教会我全部!”

“为什么是秋天前?”

“义父,不是我信不过你,立秋之前,我会给你一个说法的!”

吴终看着眼前婷婷阿诺的曼妙少女,在她身后,似乎站着一个神秘的女人,她穿着黑色大氅,身上散发出忘忧香,眼神忧郁,用食指轻轻放在嘴唇边。

习武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体能,锻炼体能,最好的办法就是跑步,吴终带着三个徒弟,沿着偌大的城墙练习跑圈,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一天会跑两圈,两圈下来,三个徒弟就弯腰扶着膝盖,大声喘着粗气,再也迈不开腿了。

“我们应该再跑一圈,就在你们觉得撑不住的时候,锻炼才最有效果!”吴终说。

“我,我实在跑不动了,你们,你们跑吧!”凤凰脸色煞白,索性坐在地上,不肯动弹。

“师父,我跟你继续跑吧!”慕容雪双手叉腰,尽管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只要吴终能做到的,她一定不会落后。

“师父,我,我也要跑!”封心说道,只要慕容雪能做到的,他就不会落后,这样就能一直陪在她身边。

在要求跑两圈的时候,吴终带着慕容雪和封心会多跑一圈,几天后,要求提高,大家都要跑三圈,凤凰在完成三圈后,又歇了,吴终带着其他两人继续跑完第四圈,每隔三天,就会增加一圈,他们这样跑了一个月,已经能在一天内绕城墙跑八圈了。

这天,吴终带着他们来到早就安置好的,四尺高的梅花桩跟前。

他先是拉来封心,对他说:“现在你直接跳上去!”

“师父,我只怕不行吧?”封心看到将近一人高的桩子,吐了吐舌头。

“少废话,让你跳你就跳!”吴终命令道。

封心见状,只得硬着头皮,憋了一口气,然后用力向上跳去。

“封心,你真棒,你竟然跳上去了!”一旁的慕容雪拍着手,欢快地叫起来。

封心懵懂地站在木桩上,有些恐高的他看着下面的人,感觉有些头晕。

“我是怎么上来的?”他没想到短短月余光景,他就拥有了这般弹跳力。

“咱们跑了一个月,你现在褪去所有赘肉,筋骨也结实了,不知不觉中,你的身体开始释放能量,所以,你都不知道自己拥有这般本事!”吴终看他在上面摸着脑袋的样子着实可爱,不由得解释起来。

“看来我还有些慧根哦!”封心吃吃地说道,他憨头憨脑的样子惹得慕容雪和凤凰笑个不停。

见到慕容雪笑,他更是觉得脑袋晕乎乎的,不禁脚下发软,然后从木桩上掉下来。

他跌落的方向与吴终正好呈对角线,所以吴终没办法去接他,倒是慕容雪,身手敏捷,张开双臂将他抱住。

吴终看到这女孩身体韧性十足,不但有力量,而且反应速度快,封心是突然跌落的,她却能接得稳稳当当,确实是练武的好材料,说到慧根,她是三个孩子里最好的。

封心迷迷糊糊从木桩上跌下,心里感觉咯噔一下,正担心要脑袋着地,随后就被一双纤细而有力的手紧紧抱住,接着又闻到一股柔热的体香,睁眼一看,发现自己正躺在慕容雪怀里,后脑勺正好枕在她肩胛骨下面,感觉软绵绵的。

“雪儿,谢谢你!”他咧开嘴,吃吃地说道。

“封心,不妨事的,诶,你为什么流鼻血了?”雪儿看到他狼狈不堪的样子,虽然很想笑,但出于礼貌还是忍住了。

“没事,可能是太热了!”封心试图用袖子擦拭鼻孔。

“封心,别擦了,用凉水洗洗吧,鼻血是喷出来的!”吴终有些无奈地看着封心,他知道少年心里想什么,在他们这个年纪,情窦初开,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是身体不会说谎。

这些梅花桩是吴终根据记忆还原出来的,就是为第二阶段技巧训练而准备的。

经过整月体能训练,三个少年的弹跳和力量都有了很大长进,除了封心的协调性和凤凰的耐力稍差一些,他们已经具备技巧训练的条件。

梅花桩针对的就是平衡性和协调性,少年们需要拿着木剑站在桩上,如履平地,刚开始的时候,没有固定训练内容,就是把他们放上去,也不带兵器,只是让他们在桩上互相追逐打闹,刚开始的时候,三个徒弟小心翼翼站在那儿,连动都不敢动,更别说互相追打了,吴终没办法,只能从地上捡来土坷垃,对着他们扔,迫使他们动起来。

就这样一连扔了三天,他们总算能在木桩上小跑了,这时,吴终告诉他们,可以在上面练习徒手摔跤,看谁能把对方扔下来,少年们在上面边跳边叫,吴终小心地在木桩间穿梭,随时准备接住失足落下的人,刚开始的时候,封心总是掉下来,吴终每天接他超过二十次,到后来,跌落的人就变成凤凰,相比于慕容雪和封心,凤凰的身形还是瘦弱一些,力量也没有师兄师姐大,但是凤凰非常聪明,被扔下来几次后,就自己独创了很多姿势,虽然被摁倒,但总能像块牛皮糖一样,利用身体柔韧性死缠住相邻的两根木桩,这一点是吴终都没有想到的。

封心发现一个问题,每个月最初的几天里,慕容雪一定会穿着深红色的衣服来练武,大约经过四五天后,她又会换回白色衣服,他曾私下问吴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吴终只是笑着拍拍他的脑袋,然后转头感慨雪儿意志着实顽强,不管身体状况如何,也不荒废功课。

盛夏正午,符坚曾来观摩过他们练习,当他看到慕容雪和凤凰在大太阳下双臂平伸,双手各抓着一只装满水的木桶,正绕着大石头小跑追逐的时候,嘴里不住发出啧啧的声音。

吴终知道他又开始犯心疼病了。

“吴终,这是什么练法?有这么练的吗?这么热的天,万一他们中暑了怎么办?”秦王撅着嘴,抛出一大串问题。

“大王知道我朝有位名将叫祖逖,当年中原沦陷,他立下志向,要打回洛阳,于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闻鸡起舞,最终带领几百人,中流击水,终于实现愿望。”吴终说。

“哼,祖逖,我知道,带着几百人打下洛阳又如何?现在还不是在我大秦版图里?”符坚白了他一眼。

“陛下,我说的是练武要有毅力!”吴终争辩道。

“什么毅力?我只看效果!刚才我看过了,练了这么久,他们什么招数都不会使呢!按照这种练法,他们什么时候能学会摆线刺杀?什么时候能割下你的脑袋?”符坚用力锤了他一拳问道。

“我们现在已经完成第二阶段技巧方面的训练,马上就要转入第三阶段,也就是实战,大王的要求,在两个月后就能实现了!”吴终说。

“两个月?这么快吗?”符坚不相信。

“他们资质聪颖,很快就能学会的!”吴终解释道。

“吴终,既然来长安,就给我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你为什么总惦记着那个妖女呢?”符坚斜眼瞥着他。

“陛下,我没有!”吴终苍白地笑了两声。

“什么没有?你人在长安,心早就飞到千里之外去了!”

“陛下,你刚才说千里之外,是哪里?”

“没有,我就是打个比方,你别瞎琢磨,我不知道妖女在哪儿!”

“自从我来到长安,就听到老百姓都在传言,说贺不悔带着玉玺逃到秦国,想把玉玺进献给秦王,陛下难道不知道?”

“吴终,你愈发放肆了,要是别人跟我这么说话,早就脑袋搬家了!”符坚故意瞪起眼睛,试图岔开这个话题。

这是他们突然听到慕容雪喊道:“哎呀,不好,凤凰被封心打下木桩了!”

“哎呀,我的凤凰!”符坚显得比吴终着急,抢先一步来到梅花桩下,刚才两名少年在桩上比武的时候,封心用了一招平沙落雁,用竹剑扫中凤凰脚踝,凤凰失去平衡,就头朝下栽下来,幸好木桩下铺着厚厚一层细砂,这还是吴终练武前在河边用竹笸箩层层筛选出来的。

凤凰躺在地上,双目紧闭,吴终上前摸了下他的脉搏,又探视下鼻息,他只是摔晕了,并没受伤,但是符坚始终站在旁边,黑着脸。

过了好一会儿,凤凰慢慢睁开眼睛。

“陛下,陛下!”他轻声呻吟道。

“如果危险,就不练了!”符坚甩下这一句,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

“嗯,师父,我也不想练了,我觉得差不多了!”凤凰看着符坚对背影,小声对吴终说。

“随你吧!”吴终轻声叹了口气。

“陛下,我还要练!”旁边传来慕容雪的声音。

“雪儿,你瞧瞧你,现在又黑又瘦的,难道还要继续练下去吗?”符坚听了她的话很不高兴。

“现在的功夫还不足以防身,雪儿想要服侍陛下千秋万代,不得有身好功夫嘛,关键时刻还能保护陛下,不是吗?”她回话不紧不慢,且面带笑容。

“雪儿,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瞧你现在的样子,跟个假小子似的!”

“这不妨事,等雪儿练成后,闭关旬月,自然又会白皙圆润,陛下不用着急!”她扶着木剑站在木桩边,脸上露出妩媚的笑容,符坚见到那张笑脸,百炼钢顿时化作绕指柔。

“好吧,你要坚持,我也没办法!”最后他无奈地站起身,临走前,又狠狠瞪了眼低头不敢言语的封心。

封心身体颤抖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封心,别怕,像个男人那样,拿出你全部的本事,都对姐使出来,姐永远站在你这边!”慕容雪微笑着站在他面前,捧起他的脸,鼓励他。

在最热的天气里,正是慕容雪的这番话,让封心有了追随她一生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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