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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完美,你想得到些什么就不得不失去些什么。

—柏拉图

漠北的山峰崎岖陡峭,如刀劈斧凿般的峭壁上,怪石林立,常年累月被风沙吹打的松柏,从崖壁的石缝里斜逸而出,山下寒鸦聒躁,山上冰冷刺骨。

封心和小萨满骑马来到山脚下。

“你知道吗?这里叫做云岗。”封心指着云雾笼罩的山头,对小萨满说道。

“小哥哥,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今天还得托你的福,才知道原来这儿叫云岗哦!”小萨满撅着嘴,有一种本地人被外地人指点江山的感觉。

“这是师娘告诉我的,她还说…”

“小哥哥,你一口一个师娘,我想问一句,吴大侠和贺仙姑拜过堂了吗?”小萨满打断他的话,突然插了一句。

“唉,你这人真讨厌,他俩没拜过堂,贺仙姑就不是我师娘了吗?”这回轮到封心撅嘴。

“那只能叫准师娘,啥时候他俩拜过堂,入过洞房,她才算你真正的师娘!”小萨满说。

“嗯,入洞房这事儿,我好像听师父说过,唉,不说了,他俩的关系混乱着呢!”封心挠着头,这一年他刚完成从和尚到江湖客的身份转变,唯独男女之事,尚未得到传授,所以一提到这些问题,他的脑子就跟不上趟。

“小哥哥,我问你,你有喜欢的人吗?”小萨满突然把脑袋凑到他跟前,神秘兮兮地问道。

“干嘛呀你,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屁孩,瞎问什么?”封心觉得自己脸蛋有些发烧,便有些羞涩地把小萨满推开。

“诶,我就随便问问,你脸红什么?难道真有小姐姐喜欢你?”小萨满难掩少年天性,拍着巴掌在那儿乐。

“小萨满,你过来!”封心向他招手,把他叫回到跟前,然后指着自己的脸蛋问道:“你说,我长得还算可以吧?”说话的时候用力眨巴着眼睛。

“嗯,挺好看的,就是跟我比还差点!”小萨满说罢,坏笑着向后跳了一步,以躲开预料中的小碎拳打胸口。

“其实,我原来是个和尚,今年春天才遇到师父,当时他救了我,之后我就还俗了,当和尚的时候,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女孩是什么感觉!”封心看着远处峭壁上的巨大佛像,神色变得忧伤起来。

“这点你跟我师父很相似,他刚来的时候也是个和尚,法号搏空。”小萨满说。

“这个名字我在营门口就听你说过了,所以我才要带你到这里来,我怀疑你师父就是我师叔!”封心说罢,视线转向前方一排巨大的石窟。

这些石窟就是依照山势先从外向里挖出一个凹槽,石匠们会根据脑海中的想象,在凹槽中留出一块空间,然后在上面雕刻出心中的佛像。

他们步行走到山脚下,在他们面前,横亘着一排几十丈高的巨大佛像,其中最大的一尊已经基本完工,从佛像身上留下的风雨印记来看,这里开凿佛像已经有些日子了,原本苍白光滑的佛像表面已经变得斑驳粗粝。

“这些佛像都是你家的吧!”封心仰着脖子凝视着威严庄重的佛祖,心里感叹着权势竟能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虽然是我家的,但我一次都没来过!”小萨满不好意思地傻笑着,他对佛法没什么兴趣,反而对原本流传在草原上的萨满巫术兴趣浓厚,所以家里才让原本打算出任国师的大萨满当了他的师父,虽然拓跋氏全族已经笃信佛教,也只有他家,能让佛门高僧来传授其他道术。

“我们是来找你师父的,可你刚才说,你从没来过这里,看来,你不知道他在哪里!”听到小萨满说他从没来过这里,封心失望地叹着气。

“贺仙姑不是能看穿一切吗?她都能算出来师父在云岗,为啥不能告诉你他在那尊大佛里呢?”小萨满哼道。

“你这个人总是抬杠,师娘已经能算计到这片石窟,这很不容易了,她也没来过云岗,估计不知道这里有好多大佛吧!”封心强行辩解着。

“小哥哥,这会儿就得看谁脑袋好使了,虽然我没来过,但我就有办法找到师父!”小萨满边说边用手指向最高的石佛,“我师父是大萨满,若在这里,他肯定是在最高大的佛像里,如果你师娘没说错,我们就应该爬上去!”

封心看了看那尊大佛,因为刚完工不久,所以从脚下到肩膀,还保留着木制的脚手架,在大佛的肩膀左侧,有一个黑洞洞的石门。

“师娘神机妙算,肯定不会算错,如果你师父在,他就应该在石门里面!”封心说。

两个少年站在大佛脚下,各自朝手掌上吐了几口唾沫,又反复摩拳擦掌,将手搓热后,沿着脚手架开始向上攀爬,从上往下看,地上的树木和马匹变得越来越小,吹在额头上的风却越来越冷。

“小哥哥,你听到什么动静了吗?”爬着爬着,突然小萨满停了下来,他侧着耳朵,仔细捕捉着风中的动静。

“那是风声吧!”透过四方木架,封心看着脚下神色焦虑的少年,心里感觉好笑。

“也许是吧!”小萨满皱着眉头,又向上爬了几步,他再次停下。

“我说你是不是没力气了?要不你先歇着,我继续往上走!”封心觉得这个锦衣玉食的贵族少年还真是体力不足。

“不对,小哥哥,我听清楚了,那是乌鸦叫,快看,它们就在你头顶!”紧接着,小萨满发出惊恐的尖叫声,在封心看来,他的喊声更胜过乌鸦聒噪。

不过他说得没错,乌鸦确实来了,而且还不少。

封心看到自己头顶聚集了几百只半人长的大乌鸦,它们排成诡异的波浪形阵列,随风摆动不止,真的如海面潮汐起伏一般,这些乌鸦瞪着血红色的眼睛,嘴里发出刺耳的叫声,依次向封心头上啄去。

“哎呀,好疼!”封心开始发出惨叫声。

小萨满站在封心下方,在他看来,封心头顶上如同笼罩着一层乌云,挥之不去,乌鸦的喙有两寸多长,如锋利的凿子,一番洗礼后,封心的脸上全都是血。

“小哥哥,用刀,快用刀!”小萨满在底下着急地喊起来。

“不行,它们开始啄我的手…”封心话都没说完,已是摇摇欲坠。

小萨满看着着急,恨不得自己爬上去替他挨上几下。

他也是个重义气的人,刚才在营地外,封心舍命把他救下,从那时起,他就认定眼前的少年是能够以命相托的伙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封心摔死。

“我刚学会五雷轰顶,你要不要试试?”他大声喊道。

“那你还等什么?轰啊!”封心的声音愈发凄厉。

“可我学得不太好,可能会,可能会...”

“可能会什么?”

“可能会把你跟乌鸦一块给劈了!”小萨满怯生生说道。

“那你说它干什么?没有别的法术了吗?”封心在乌鸦连番啄击下显得颇为狼狈,他用手档脸,乌鸦们就去啄他的手,他挥手去驱赶,乌鸦就飞到高处。

小萨满感觉封心身上流下的血已经滴到自己的脸上。

他开始懊悔,懊悔自己学艺不精,关键时刻,连一件像样的法术都拿不出来,就这种水平,还好意思自称小萨满,想想就脸红。

“我舍命救了个废物!”封心带着哭腔叫道,看来小萨满指望不上,他只能靠自己了。

只见他在架子上站定,深吸一口气,用手在脸上使劲抹了一下,手掌上沾满鲜血,然后撕开领口,将血抹在胸前,凝神片刻后,突然如换了一个人,用双臂攀住木架,身体如巫山猿猴一般闪转腾挪,在空中荡来荡去,双腿时而向上,时而向前,他的脚尖紧绷着,随着身体摆动在空中划着弧线,好似两根小杵。

乌鸦们依旧在叫,但是叫声变得凄惨,小萨满仰着脖子,听到头顶闷响不断,看到黑色的羽毛在空中飘散开,从眼前缓缓落下,不时还有大乌鸦头朝下坠落,向下看,地面上黑红一片。

当最后一片羽毛落下后,头顶变得安静下来。

小萨满看到封心脸上的血已经被风吹干,变得红一片白一片,正对着自己傻笑。

“真神了,你是怎么做到的?”小萨满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幕实在难以解释。

“我学武的时候,师父做了梅花桩,我每天就在上面跑,开始我觉得那是花架子,没啥用处,没想到今天还真用上了!”封心对他做了个鬼脸。

“你有这本事,还要我做法干甚?”小萨满有些不高兴。

“我不是想看看你的本事嘛,结果发现你个银样镴枪头!”

“你这么大本事,早干嘛去了?我刚才好像看到你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动!”小萨满眼尖,封心见他盯着自己,连忙拉住衣领。

“瞎看什么?赶紧爬,我们快到了!”

两人顺着木杆爬到顶,看到了大佛的肩膀,从脚手架到肩膀,还有几尺距离,他们悬在半空中,被风吹得晃晃悠悠。

封心手抓木杆,伸长腿向前够,发现够不到,脚尖距离大佛还差两尺。

“腿短,没办法!”小萨满吐着舌头。

“等我成年后,一下就能够着!”封心看着悬在空中的腿,开始犯难,凭他的弹跳力,可以双腿反蹬脚手架跳过去,若是如此,木架会断裂并倒塌,小萨满也会一块掉下去。

“好不容易赶走乌鸦,结果还是上不去!”他听着脚下的抱怨,这段距离,对大萨满那样的成人来说并非难事,但对两少年,这两尺的间距着实愁人。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你留在这儿,等我下去了你再跳!”小萨满说。

“这就打退堂鼓了,你不想见你师父了?他可中了箭诶!这会儿若是能看到徒弟来身边,一定很欣慰的!”封心说。

“可我比你腿还短,你都过不去,我更过不去了!”小萨满皱着眉头。

“我有办法,你上来,到我身边来!”封心边说边伸出手,用力拉着小萨满的胳膊,把他拉到身前,两人并排站着,因为重心集中到顶部,再加上山顶风大,整个脚手架开始摇晃,而且晃动幅度越来越大。

“咱俩这么干杵着,一会儿全得摔死!”小萨满对他翻着白眼。

“别废话,让你干嘛你就干嘛,听好了,你现在抓住我的脚脖子,把我当棍子,去够对面的石壁!”封心吩咐道。

听完这话,小萨满觉得他疯了。

他个子比封心矮,体重也比封心轻,且不说他是否有力气能把封心当棍子使,就算能行,他们在空中的重量也会变得不平衡,当他举着封心的时候,一定会翻出去,然后俩人在空中划出弧线,最后摔死。

“我不干,虽然你救过我,但我也不能这么陪你玩!”小萨满紧紧抱着木杆说。

“刚才还说同生共死,现在就怂了?”封心轻蔑地哼了一声。

“不是,我可以战死,但不能蠢死!同生共死有很多种死法,唯独这种死法太不值了!”小萨满神色凝重看着封心说。

“我说你,能不能闭上嘴?我自幼习武,身材轻盈,让你抓你就抓,如果再废话,我现在就把你踢下去!”封心看着忽远忽近的石壁,心里越发着急,山顶风大,木架稀松,他们不能继续耽误时间。

“这...”小萨满看了看他粗大的脚脖子,咽了口吐沫。

“快抓,抓!”封心拗着后背,将身体尽量绷直,用力把腿伸到他脸前。

“得了,就蠢死吧!”小萨满看他铁了心要这么做,也把心横下来,毕竟没他的话,自己早就成了坟中之物,他既然这么想尝试,索性陪他去吧!

他抓住封心的脚腕,本想用力,谁料封心好像是气吹出来的一样,轻若无物。

小萨满瞪大了眼珠子,稳稳当当单手把封心举过头顶,然后搭在对面石壁上。

封心的身体变成一座桥梁,一头是脚手架,一头是石壁。

“你现在踩着我过去吧!”封心说道。

宛如在梦境中的小萨满爬出木架,然后跪在封心的小腿上,他的手搭在封心腰间,封心能感觉到他在哆嗦。

“快走,你这么沉,我支撑不了多久的!”

小萨满顺着他的颈窝向下看,下面是深渊,他悬在空中,通往对面唯一的路竟然是封心的身体。

封心挂在空中,被压得脖颈上青筋暴起,他能感觉身上的小萨满很恐高,他不敢站起来,只能手脚并用,从他身上爬过去,当越过自己双臂的时候,小萨满趔趄了一下,差点翻身掉下去,还是他努力调整好姿态,算是把人送到了对面。

当小萨满爬到石佛肩膀上后,就蹲在那里,然后用力拉住封心的小臂,抓稳后,封心双腿用力向后一蹬,高大而松散的脚手架向后倒下去,封心就势踩住侧向石头,快蹬几步,在外力帮助下,也爬上去。

晚风吹拂,两人并肩坐在石佛肩膀上,看着远方倦鸟归巢,看着头顶乌云翻滚,这里视线很好,宛如站在山巅,能看到前方十几里外的灯火和炊烟。

“小哥哥,刚才到底怎么回事?”小萨满觉得今天从一开始,封心的表现就很古怪。

“我身上没赘肉,所以轻便呗!”封心用力拉了拉领口,许是高处风大,让他觉得冷。

“那也不能轻得跟鬼一样吧?”小萨满白了他一眼道。

“你掂量过鬼的份量吗?你知道鬼有多重吗?”封心有意跟他抬杠。

“你就是鬼,今天你的表现就跟见鬼一样!”小萨满边说边握住他的手腕,仔细摸了下他的脉搏。

令他奇怪的是,封心的脉象很有力,而且胳膊也是温热的,再抱住他的腰用力向上拔,可拔不动。

“你今天肯定有问题,到底怎么回事?”小萨满扭转身体,跟他几乎脸碰着脸。

“你想多了吧?我能有什么问题?”封心想一把推开他,不料小萨满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不松手。

“你要是没问题,咱俩现在不可能活着坐在这儿看风景,快说!要不然我以后不理你了!”

“好吧,我告诉你!”封心见他不依不饶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知道,我师娘是贺仙姑,她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嗯,可能跟我师父一样厉害!”小萨满点点头。

“我今天做的这些事,都是师娘告诉我的!”

“她跟你怎么说的?”小萨满很想知道细节,可是封心连连摇头。

“师娘说了,天机不可泄露!”封心向后拗着脖子,想躲开小萨满无比期待的脸。

“一点都不能说吗?”他依然不死心。

“师娘说,泄露天机者,必遭天雷轰顶而死!”

在佛像的肩膀后面,有一道石门,没有门板,从外往里看,黑洞洞的,两人站在门口,探着脖子朝里面张望半天,可什么也没看见。

“现在咱们只能进去,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封心看着身后空荡荡的天空说。

“这回我先进去吧!”小萨满探头走进门洞里,石洞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光线昏暗,他努力睁大眼睛,依然看不清一丈外的东西。

又向前走了两步后,他发出一声惨叫。

“哎呀,我的头好痛!”他抱着脑袋喊道。

“怎么回事?”封心赶紧拉了他一把,借着一点亮光,他看见小萨满脑袋上鼓起一个拳头大的肿包。

“你这是被锤子给打了吧?”

“刚才前面闪过一道黑影,我现在感觉头晕眼花!”小萨满抱着脑袋痛苦地嚷道。

“让我看看!”封心把他拉到身后,然后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在黑暗中伸出双手,向前摸索着。

他看到身前有一个又高又长的东西,似乎是站在过道一侧,正有节奏地前后摇摆着。

那东西高度跟成人相仿,但明显不是人,因为太瘦了,人如果长成这样,那肯定是一副骷髅。

为什么不是骷髅?他越看越觉得面前站着的是一具骷髅!

它的身体发出幽暗的磷光,闻上去还有一股腐臭的味道,封心向前尝试着走了一步,那东西嗖地一下倾斜过来,封心下意识举起胳膊去挡,小臂上又被结结实实砸了一下。

“哎呦,疼死我了,还真是骷髅!”封心挨了一下打,但总算看清拦路的正是一具摇摆的骷髅。

“真是见鬼,今天怎么碰到的都是怪事!”他不想再挨第二下,赶紧向后退了一步。

“我有办法,管它什么骷髅不骷髅的,遇到石头都得干碎!”小萨满嘴里嘟囔着,从脚底下顺手捡起一块大石板,然后吃力地举过头顶,摇摇晃晃走上去。

“小哥哥,你跟在我后面,我带你过去!”他刚走了两步,就听见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再看那石板,已经在骷髅头的撞击下,碎成齑粉。

“好硬的脑壳!”这下小萨满也不敢再向前走了,无奈地又退回到封心身边。

“当然硬,这是大萨满的骷髅面具!”封心凝视片刻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看来师父就在里面,可他为什么要阻挡我们呢?”小萨满在封心的提醒下,也看清挡路的确实是骷髅面具,得知师父就在附近,他既兴奋又疑惑。

“也许他想看看我的脑壳硬不硬吧?”封心突然大声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笑声停止,小萨满见他摊开双臂,既不遮头,又不挡脸,大大咧咧地径直向前走过去。

“你干嘛?千万别,会被打死的!”小萨满一只手捂着脑袋,用另一只手试图抓住他。

可是封心已经走到摇摆骷髅之下,骷髅依旧按照它的轨迹在运行着,就听见“咚”地一下,从空中落下的骷髅头沉闷地击中封心的脑袋,小萨满被吓得闭上眼睛不敢看,同时内心滋生出一个悲伤的念头:封心被砸死了!

半晌他透过指缝向前看,发现封心好端端站着,他不放心,又伸手轻轻推了封心一下。

“干嘛?”他听到封心抱怨的声音,顿时笑了。

“你还活着,太好了!”

“你以为我死了?”

“我以为你头碎了!”

“并没有,我好好的!”

“你脑袋为什么会这么硬?”

“你猜?”

“还是天机不可泄露吧!”

“天机难测,休得妄言!”他们听到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黑暗中响起。

“师父!”小萨满刚叫出这两个字,就看到石洞靠外侧的墙壁轰然倒塌,外界的光线一下照进来,一个男人的身影在昏黄天空背景的映衬下,更显格外高大。

这个男人,正是早晨出现在匈奴营地外,身穿红袍,手拿镰刀权杖的大萨满,现在他放下了镰刀权杖,摘下了面具,露出方正而棱角分明的脸庞,他是个光头,头顶上还有六个戒疤。

还没等封心反应过来,大萨满伸出一只手,只一下,就把封心身上所穿的白羊皮坎肩和毡毛短褂全都掀掉。

大萨满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白色长绳,绳子一段已经打好活结,他动作麻利,一手掀掉封心上衣,另一只手已经把绳索套到封心脖子上,然后就势举起胳膊。

大萨满身材高大,比封心高出两个头不止,当他将手臂伸平的时候,被套住脖子的封心就好像一条被拎在手里的鱼,在空中摇摇晃晃。

大萨满拎着封心,向外转身,那只胳膊连同封心全都伸到佛像外面,此时,封心被吊在绳子上,脚下是万丈深渊。

封心被绳子死死勒住,眼睛和脸都变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很痛苦,张着嘴,两只手死命在脖子上拉拽着,想要松开那绳套。

“你能通过三重考验,见到我本人,可见本领高强,现在我要亲眼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成色!”大萨满虽然胳膊上挂着一个活人,但好像一点负担都没有,泰然自若地微笑着。

“师,师叔...”封心吃力地尖叫着,两条腿在空中胡乱蹬着。

“小心点,你如果挣脱出来,会摔死,如果不挣脱,会勒死,该怎么选择呢?”大萨满面无表情看着他兀自挣扎。

“如果我死了,你的伤每隔两个时辰就会发作一次,你会疼痒难忍,现在,你应该已经感觉到痒了!”封心终于把手伸进绳套里,用力向外扩大,以对抗由自己体重产生的拉力。

“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大萨满突然板起面孔,他的眼睛又圆又大,宛如两只铜铃,再配上高大的身材,站在那里好似金刚下凡。

“是,是师娘让我来的,她,她叫贺不悔!”封心用尽最后力气说完这句话,然后不再挣扎,他的手垂下去,双腿也顺从地耷拉下来,他像一条死鱼一样挂在外面,被风一吹,摇摇摆摆。

“因你擅自泄露天机,我本想把你扔下去,可上天有好生之德,罢了!”

大萨满叹了一口气,默默转身,又把他拎回来,轻轻放在地上,小萨满赶紧跑过去,松开他脖子上的绳索,然后用力掐住他的人中,过了一会儿,封心发出一声怪叫,慢慢睁开眼睛。

“请随我来吧!”大萨满一手拿着封心的衣服,带着两名少年又向前走了几十步,然后转身进入一间耳室,这间屋不大,四面墙上挂着十二盏油灯,中间放着一张茶桌,茶桌上摆着一个花瓶,瓶里插着三根茱萸,桌上有三只粗陶茶碗,还有个青色茶壶,壶嘴里正冒着热气。

大萨满示意封心坐在自己对面,小萨满坐在茶桌侧向,手边把着茶壶,给他们碗中加水。

“师叔,你就是搏空师叔!”封心看着大萨满头上的戒疤,声音哽咽。

“封心,你说得没错,贫僧法号搏空,原来在大相国寺出家为僧。”大萨满,也就是搏空和尚,对他双手合十,微微颔首道。

“师叔为何不留在寺里,反而跑到这苦寒之地来当大萨满?”封心不解。

搏空端起陶碗,慢慢抿了一口茶。

当年他在大相国寺时,恰逢东吴国灭,寺内收了十万个骨灰罐,放置在偏殿里,每到夜晚,僧人们总能听见凄厉的嚎哭声,骇人心魄,于是建康流传说大相国寺闹鬼,于是搏空在偏殿连坐七场法事,超度了十万亡魂,从那以后,僧人们在没听见过夜里发出异响。

但是那场超度让他身心俱疲,让他一连数年身体绵软,没有力气,他觉得寺内还是阴气太重,或者说寺内的亡灵跟他产生了关联,于是他离开大相国寺,成为一名云游僧,去了长安。

在长安,他居无定所,他的行李上插着茱萸,不停辗转于寺庙间,他发觉自己没有了根基,于是彻底离开中原,来到了代北,在这里,他遇到了崇尚佛教的代王拓跋什翼犍,成为了他的国师。

“代王一家崇尚佛法,为了向国人弘扬佛法,在云岗修建大佛塑像,我觉得留在这里,才算找到了自己!”搏空说。

“我有件事不明白,师叔你究竟活了多少年?”封心也学过那段历史,吴国灭亡距离现在已经上百年,搏空师叔那时就接到了骨灰罐,从他超度亡灵到现在,他应该一百多岁了,可面前的搏空师叔却皮肤舒展,剑眉乌黑,分明是个中年人模样。

“封心,你一直提到贺不悔,我跟她是一类人,你可以问问她经历过多少事,也就知道为什么我提起那些往事,仿佛就像昨天刚刚发生一样!”搏空半闭着眼,当他停止说话的时候,耳室里变得鸦雀无声。

“可我在大相国寺的师父,慧通和尚,比师叔你小很多...”封心怯生生说着,他心里想说的是,慧通和尚就是个普通人,他出生的年月肯定比搏空要晚很多,却反而是师兄,他们这师兄弟的关系是怎么排的?

“哥哥,你不要死脑筋,师叔只是个称号,我都能看出来,我师父为人低调,人又长得年轻,在寺庙里不显眼,所以每代僧人排辈,都把他排在后面!”在一旁倒水的小萨满不满地嘟囔起来。

“看看,我徒弟的慧根要比你强!”搏空抬起眼皮瞟了封心一眼,“拓跋什利非常聪明,整个王室,就他不信佛,而是崇信萨满巫术,为了他,我放弃了国师的位置,化身为大萨满,传授他萨满巫术,在代国,我又是和尚,又是巫师!”搏空说。

“能让师父如此器重,甚至不惜改变身份,我兄弟的慧根不是一般强!”封心边砸吧着嘴,边看着小萨满。

“他自有他的前途,你也有你的,你们俩有缘,这是好事,我今天去减丁,也是为了促成你俩的缘分!”搏空微微一笑。

“我有些奇怪,很多事就像是算好的,又像是偶然发生的,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封心摇着头,嘴里的茶叶嚼起来很苦涩,北方不适合种茶,他们能喝到的茶叶都是代王御赐,即便御茶,这味道都赶不上大相国寺里最普通的一盏茶。

搏空本来是跟在减丁队伍后头的,他本不想杀人,但是王命难违,作为大萨满,作为代国国师,他必须执行命令,但他一旦出手,就会毁灭整个部落。

不过匈奴部落里有贺不悔,作为和他一样的人,她猜出了他的心意,于是送给他两支箭,让他带着伤返回,也算是给代王一个交待。

“你师娘贺不悔是个贴心人,她用一件宝物把我打伤,又送另一件宝物给我疗伤,事情能做到这样,也算是圆满了!”搏空叹道。

“是的,我临行的时候,师娘特意把这件修满金色符咒的衣服让我披在身上,她当时泪汪汪的,很是不舍,但最后还是放手了!”封心边说边从羊皮袄里拉出那件深蓝色丝绒长袍,上面绣着金灿灿的,谁也看不懂的神秘文字。

“这衣服穿在身上,有三个本领,一是能身手敏捷,踢下空中飞鸟;二是身轻如羽,能在人掌中跳舞;三是身坚似铁,能挡兵刃伤害,有此衣护体,可保师叔周全!”封心把衣服递到搏空手里。

“我说今天你怎么变得古怪,刚才你那一套把戏把我都看傻了,原来是穿了这件衣服的缘故,你还故作神秘不告诉我!”一旁的小萨满撅着嘴,故作嗔怒地嚷起来。

刚才他看到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封心连续展示出令人匪夷所思的本领后,先是吃惊,然后有些嫉妒,他知道这般本领非是常人所能掌握,他也没看出封心有什么惊人的天赋,而自己天赋颇高,却没一样拿得出手的本事,这让他很失落,现在当他看到原来这一切都是蓝色丝绒衣的外在加成后,顿时感觉封心从仙界掉落凡尘,又跟他一样了,所以内心还有些小欣慰。

在他独自念叨的时候,搏空碰着这件衣服,仔细打量着上面的符号,边看边点头。

“的确是神物!”

“师叔早就知道我们要来吧?”封心笑问道。

“何以见得?”搏空翻起半边眼皮,轻声反问。

“在我们往上爬的时候,师叔就布下了三道机关,分别是如乌云般翻飞的乌鸦,总也够不到的石壁,还有专门砸人脑袋的骷髅,师叔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考验这件衣服的能力,不是吗?”

“的确如此,她贺不悔想向我赔罪,随便拿些寻常之物可不行,我想要的,是她最心爱之物,除了这件长袍,没别的了!”搏空淡然一笑。

“可师叔是个谨慎人,即便布下三道机关,也亲眼看见我一一破解,但还是害怕我作弊,所以一见面,就把我剥了衣服,然后吊在空中,差点要了我的命!”封心这时摸着自己的脖子,心有余悸地说道。

‘“放心,我手里有准,你死不了的!”搏空说。

搏空刚才说到“赔罪”,封心并不明白,既然他们是同类人,又何罪之有?搏空看他和小萨满,一个是自己师侄,一个是自己徒弟,这些话告诉他们也无妨,便对两位少年说了些关于拾荒者的密辛。

原来天下九州,分为四方和中极,每个方位都有一名拾荒者镇守,四方分为东、南、西、北,中极为庭,其他人的名字不便提及,但贺不悔是镇守东方的拾荒者,而搏空,则是镇守西方的拾荒者。

每名拾荒者有自己的地盘,平时他们待在那里,不能互相走动,如果他们违反了禁令,跑到别的拾荒者地盘上,就犯了大忌,是要被惩罚的,而且他们的能力也会被削弱,而贺不悔不在东方待着,自己跑到代北,就是触犯了禁忌,她还在这里设计打伤驻守拾荒者,更是罪上加罪,如果这件事被其他人知道,只怕她性命难保,所以,她才要献宝谢罪。

但是转念说来,她也很可怜,搏空摇头叹息道。

来到代北非她所愿,她背负着莫名的诅咒,躲在帐篷里,无时不刻不想着恢复自由,她原本有机会的,就是通过这件蓝色衣服,但自己的到来,让整个部落陷入惶恐,虽然他去减丁并不情愿,但如果匈奴部落无人能阻挡的话,他一定会大开杀戒,他当时戴着骷髅面具,就是为了不让人认出真容,他在杀人的时候,会愈发痛苦,所以,他期盼着有人能阻止自己。

但是作为拾荒者,他的本事非常人可比,想要阻止他,就不能用寻常手段,非得使用宝物才行,还得是至强之宝,于是,贺不悔只能拿出金银虎头牌,只有用它磨成箭头,才能让自己受伤,才能让自己停止杀戮,可一旦这样做,这件衣服就没法继续绣下去,成为半成品,贺不悔原本可以很快获得的自由,变得遥遥无期,她之所以哭,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对于贺不悔来说,这件半成品毫无用处,可对于其他人甚至拾荒者来说,即便是半成品的衣服,其上所绣的符文也能让他们获得远超常人的能力,刚才封心已经充分展示出来。

对搏空来说,被金银箭头造成的伤,也只有这件衣服能解,因为衣服上的符文来自于箭头,现在箭头被磨平,这件衣服罩在身上,才能让本质是虎头牌的箭头收敛威力,当时如果有原版符文铭刻在箭头上的话,一箭下去,就能要了搏空的命。

“所以,这件衣服就是她最大的诚意了!”搏空最后总结道。

“师娘确实很有诚意,她交给我这件衣服的时候,还要我带一样东西回去!”封心盯着搏空因为伤痛而显得有些佝偻的腰身说道。

“她是要拿回金银箭头吗?”

“正是!”

“这箭原本就是她的,也该还给她了!”一提到箭头,搏空的半边脸就开始抽动,即便是强大如拾荒者,也会受到伤痛困扰。

“师父,她说要,咱就给吗?怎么着也是她动手在先,就这么干脆地把凶器还给她,实在太没面子了!”见搏空如此痛快地答应了封心的请求,小萨满不满地嘟囔起来。

“徒弟,这箭头要是不给她,她就得一直赖在咱们这儿,君不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吗?”搏空笑道。

取箭的时候,搏空站在墙边,撩起土黄色僧袍,露出上半身,封心和小萨满凑过去,看到在搏空的肩膀和后背上,各有一个紫红色的伤口,肩膀的伤口里,嵌着银色的箭头,而后背正中央,则是金色箭头。

他叫过两个少年,吩咐他们用丝线捆绑住箭头尾端,两人各执丝线另一端,向后各退十步,将手中丝线拉直绷紧,搏空双手用力抓住石墙,神情凝重。

“我们准备好了!”少年们齐声喊道。

“用力拉,动作要快!”两少年还未动手,搏空额头就开始冒汗。

封心和小萨满抓线的手在发抖,他们都是生平第一次干这种事,而且面对的是代国大萨满,西北拾荒者,他们不敢出错,听到搏空发令后,他们的手如同触电般向后缩。

尽管双手抓墙,在少年们拉拽丝线的一霎那,搏空依然感觉到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正迅速迫近,又迅速脱离自己的身体,就好像人躺在地上,在他上方一块巨大的石板砸下来,在碰触到身体的一霎那,又迅速抬升,那种感觉非疼非痒,但体内五脏六腑好像被一股飓风席卷而过,当他听到叮当两下清脆的金属落地声后,才长出了一口气,看看脚下,地面已经浸透一层汗水。

“师父,已经取下了!”小萨满捡起带有瘀血的箭头,又看到搏空手边的石墙竟已被抓出两个大洞。

“师叔真是好大力气!”封心看到他那白花花的沾满石屑的手掌,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心想这双手要是抓到人身上,不管是体格多强壮,都能一下给撕碎了。

“吴终和刘卫辰这两个家伙,下手太狠,差点坏了我的修行!”搏空擦拭着头上的汗珠,这时他的脸色虽然苍白,但表情明显变得轻松,想来刚才喝茶的时候,他一直是强忍苦楚。

搏空小心地用衣服擦干净箭头上的血迹,然后将双箭头捧在手心里,这两支箭头表面似乎蒙着一层白茫茫的东西,并不像元宝那样光鲜耀眼。

“这对箭头是用金银虎头牌打磨而成的,普天之下,也只有此物能把我伤成这样!”搏空喘着粗气凝视着箭头,脸上难得流露出一丝惧怕之色。

“如此说来,师娘的宝物很厉害喽!”封心好奇地捏着金色箭头仔细端详着。

“这可不是你师娘的宝贝,我们拾荒者身上是不带任何东西的,此物的主人,只怕大有来头!”搏空眯着眼睛,同样凝视着他手中的箭头。

“哦,我想起来了,师娘曾对我说,她确实有一对金银虎头牌,那还是离开邺城前,雪儿送她的信物呢!”封心说道。

“雪儿?慕容雪吗?”搏空一听到这个名字,眉毛顿时竖立起来。

“师叔认得她?”封心对搏空的反应很奇怪,在他印象中,雪儿就是个寻常小姑娘而已,跟他一块练武,一块吃东西,除了长得特别漂亮,又因此而让他心动外,没有其他特别的地方。

“师侄,我提到慕容雪的名字,你的脸为什么红了?”搏空死死盯着他的脸。

“我,我只是好奇,雪儿是我的好朋友!”封心被他严厉的眼神吓得都有点不敢说话了。

“哼!还雪儿,看来你们关系不寻常呐!”搏空厉声喝道。

“师叔,雪儿就是个小姑娘,她人很好,心地也善良,我...”封心缩着脖子,既不知师叔为何突然变脸,也不知自己的回答是否妥帖。

“封心,你已经还俗,你的私事,按理说我不该过问,可你知道慕容雪的来历吗?你知道她的身份吗?”搏空继续追问。

“她,她是燕国的公主,后来被抓到长安,成为秦王的妃子!”封心说。

“燕国公主?那只是表面!她的可怕之处远超你想象,看看这对金银虎头牌吧,她随手拿出的东西,都能将我置于死地,如果她翻脸入了魔道,后果有多严重,你能想象吗?”搏空刚才因为流汗变白的脸此时因为激动又变得通红,从白变红的过程中,他头上的汗就一直在向外流。

“这个慕容雪,别看年纪小,但是他的身份非常神秘,所有人都对她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是个公主,这就是她的可怕之处,当她长成后,所有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封心总觉得师叔有点反应过度,他试图辩解,但搏空根本不给他插嘴的机会。

“虽然她的皮相让你着迷,但是封心,你答应我,一定要和她断绝关系,再也不能往来,否则,你将坠入万劫不复之境地!”搏空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极为严肃。

“好的,我会忘了她!”封心低着头,让自己的双眼躲在阴影下面。

“我是为你好,一定要按我说的做!”搏空叹了口气,作为拾荒者,按理说不应该插手世间俗物,但为了对面的师侄,他也算是破了例。

“师叔,我懂了,我听你的!”封心似乎下了决心,然后抬起头,使劲眨了眨眼,想爱上一个人很容易,想忘掉一个人却很难,非绝情之人不能做到,在封心这个年纪,始终自认为是个情种。

关于慕容雪的事情暂时放在一边,在封心心里还有一个疑问,就是张天师,自狂风吹起,大萨满冲入营地后,张天师就不见了,他很关心这位师伯的安危。

对于张天师,搏空的反应就随意了很多,他对这位天师道教主并不熟悉,也没留意过他的行踪,反正他不在石窟里。

“我听说吉人自有天相,张天师命大,不妨事的!”搏空端起茶碗,又开始品茶。

长箭离身,茶水才有滋味,苦涩之味在前,回味甘甜在后,雪水凛冽,井水粘牙,泉水挂碗,这些高级品味都得在身体无恙时才能展现出来。

一壶热水喝完,天色将晚,大萨满搏空将封心带来的蓝色丝绒长袍贴身穿好,在外面披上僧衣。

两少年看到搏空穿上丝绒长袍后,面色明显红润起来,效果立竿见影。

搏空带着他俩离开耳室,沿着破损的长廊向门洞走去。

他们站在门洞边,看着脚下深渊,脚手架在上来的时候已经被踢倒,现在没路可以下去。

“师父,这可如何是好?”小萨满本就恐高,此时更是一筹莫展。

“就让为师送你们下去吧!”搏空说罢,将他俩一手一个挽住,口中念个符咒,带着两人沿着垂直的山崖向下跑去。

封心和小萨满从来没见过这种跑法,从洞口到地面将近四十丈,说是跑,其实就是跳崖,只不过搏空的脚始终踩在峭壁上,他们脸朝下,速度越来越快,小萨满知道自己的双脚肯定是悬在空中的,封心也一样,他俩只是胡乱在空中踢腿而已。

他们感觉自己的脸正迅速接近地面,如果不能马上停住,他们就会撞上去,这是从他俩的视角来看的,在旁人看来,他们很快就会坠地。

“啊!”小萨满不由得喊起来。

就在他们快要着地的时候,搏空突然改变方向,他不再一根筋似的向下跑,而是开始沿着“之”字形跑,速度依然很快,小萨满觉得面前景象晃动得厉害,当他们即将着地的时候,搏空突然凌空跳起,在空中把他们举过头顶,然后做了个后空翻的动作。

这时候,他俩都不由得闭上眼睛。

他们感觉到身体在旋转,然后剧烈顿了一下,最后停住,睁开眼的时候,发现搏空正把他们轻轻放到地上。

“我的天,好神奇!”小萨满惊讶于师父的功力深厚,刚才那番反重力的操作,估计自己一辈子都学不会。

“敏捷,轻身,硬壳加身,这三样功能齐备!”搏空站在山脚下的沙地上,满意地拍着胸脯,刚才那番动作,只是他对丝绒长袍的初体验。

“贺不悔现在身边没有宝贝,又不能自由行动,她得罪了刘卫辰,今晚会很难挨,你应该回去救她!”搏空对封心说。

“我正有此意!”少年点头,“只是势单力孤,能否让小萨满跟我同行?”

“你曾救过我,我当然要跟你去!”小萨满拉着他的手,笑呵呵说道。

搏空看着两位少年,满意地点点头:“你二人既有缘分,又脾气相投,真可以做兄弟了!”

“我去解救师父和师娘,还需要一件东西,希望师叔能送给我!”封心临上马前,再次对搏空深深作揖。

“你要何物?”

“骷髅面具。”

“也好,拿去吧,别把他们吓坏了!”

“吓人总好过杀人!”

看到两名少年上马转身,搏空又想起一件事,赶紧招手:“今天所说之事,千万别对任何人说起,否则天机泄露,你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师叔放心,今天的话绝不对别人说!”

搏空看着白马一骑绝尘,向东南方奔去,遂双手合十,在他身后,大佛巍峨,宝相庄严。

傍晚天色已经擦黑,封心和小萨满骑着照夜玉狮子,快马加鞭,直奔匈奴大营。

塞北入夜后,风寒,气冷,一路不见人烟,若是独行,则凄凉之感更甚。

封心和小萨满骑在马上,都没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一个时辰后,突然前方道路被一道银光照亮,小萨满抬头看,只见一轮明月在乌云间寻得缝隙,放出光来,那月圆如玉盘,方知今日乃是十五月圆夜。

“小哥哥,小哥哥!”小萨满从身后使劲拉封心的衣角,“你看今天的月亮真圆!”

“那又如何?”封心急着赶路,听见他胡扯就没好气。

“难得十五月圆夜,咱俩结拜为把兄弟如何?”小萨满说。

“啊?你怎么想起这来了?”封心一刻不停挥舞着马鞭,只听得身后嘚嘚马蹄声响。

“我师父,也是你师叔,他老人家都说呢,说咱俩既有缘分,又投脾气,可以做兄弟呢!”小萨满傻笑着。

“师叔说得是我俩真像亲兄弟!”封心大声纠正道。

“既然都像了,干脆做兄弟不好吗?”小萨满问道。

“吁!”封心突然勒住马缰。

“你,下来!”封心先跳下马,然后又把小萨满拉下来。

“你干嘛?”小萨满看看周围荒郊野岭,还不时传来野狼的叫声,不知道封心突然停在这里意欲何为。

“你不是要拜把子吗?看到那棵沙棘树没有?我们就在那儿磕头!”封心指着夜幕中一棵轮廓模糊的低矮灌木说道。

“不是都在桃树下磕头吗?我听说刘关张三兄弟结拜的时候,在桃园杀白马,喝酒盟誓呢!”小萨满嘟囔着,同样是结拜,两者环境差别太大。

“就这儿,能拜不?不行咱走人!”封心故意拉长脸,一只手搭在马背上,做出要上马的姿势。

“好吧,好吧,就这里吧!我们去树下结拜!”小萨满屁颠颠跟在封心后头,来到沙棘树跟前。

这棵树四尺高,四尺宽,枝杈光秃秃的,一片叶子都没有。

“来,咱俩跪在这儿!”封心用布鞋在树前跐出一片平地,拉着小萨满跪在沙棘树前。

“明月在上,大树在前,今天我跟拓跋什利结拜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他说罢跪在地上对着树磕了三个头。

小萨满有样学样,也把那套词说了一遍,同样磕头。

没有香炉,没有白马,没有烈酒,只有荒凉的北方大地和枯萎的低矮灌木,两少年用匕首割破手指,让血滴落在沙地上,夜色中,他们看不清自己的血在地上变为何种形状,他们只知道,从血流下的那一刻起,他俩就是结义兄弟了!

“大哥!”小萨满学着大人的样子,双手抱拳对封心鞠躬。

“兄弟!”封心赶紧将他搀起。

封心其实觉得心里暖暖的,从遇到吴终后,他就不再是孤身一人,真正有了师父,也有了倚靠,在见到慕容雪的那一刻,他又觉得自己恋爱了,他的心里不再只有男人,也有了女人,人生而为人,就是要相互支撑,他没有亲兄弟,但是结义兄弟有时更甚于亲兄弟,兄弟如手足,有了手足,就有了支撑。

他们都是他的亲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足以支撑他继续活下去。

代北的夜,漆黑无比,即便是照夜玉狮子马,在这样深邃的黑暗中,也隐匿了轮廓,无边黑夜中,无数小亮点在闪烁,那是野狼在聚集,因为它们闻到了小鲜肉的味道,苍凉寒风中,狼群绝望地嗥叫,因为小鲜肉的速度如风,它们望尘莫及。

两位追风少年即将在大漠掀起一股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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