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2)
她们是这宫廷中最卑微的人,因而也成了最现实的人。她们不会为了保护失势的主子而搭上自己的前程和性命,连这哭声都是为了向新主子表述自己忠实的品质而为。
“殿下?”绿帛在我身后小声问:“这匕首是皇上赐的?”
“是。不然本公主怎么会想到给她这东西。”
“……皇上不是病了么?”
“连你都知道了?”我愕然,看来父皇把这谣言散布得够远。满宫皆知右相参见后皇帝一气而病倒,这是在逼右相提早动手呢。
“还有谁不知道呢。”她忧心忡忡:“公主,这东西如不是皇上赐的,可是大罪啊。”
“是父皇赐的。他在装病。”我不想多说,昨日李彦裕的军队在宫中大开杀戒之时父皇便站在我身后,中气十足,全没有半点身子不适的迹象。
他连近身的太监都骗过了,我到现在还记得徐公公忧心他身子时偷偷拭泪的场景。
帝王眼中没有一个人是完全值得信赖的,所以他虽属意我全权处理却仍然在最关键的时刻站了起来。
他不放心我的能力也好,不放心我的行动也好,总之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是他能完全信任的人。
如今,他应当在那高高的朝堂之上,面对着惊骇不已的大臣们,宣布右相的势力彻底垮台,看那些曾经趋炎附势的大臣们该如何慌乱,如何重新找到立场,如何在这风云已变的宫廷中自处下去。
但是,有一个重要的人物,今天应该不会站在朝堂之上……果然,他身后紧随着几名侍卫,正朝我越走越近。
我止住了脚步。
“你去我母妃宫中了?”
我方才注意到冬珉的眼睛与父皇的极似,但此时的神情中,戒备、提防完全盖不住恐慌了。
“是。”
“你去干什么?”他神色口气几乎是哀号了,却硬要装出一副严肃质问的声气来。
我不自禁地笑了:“还能去干什么?送她几身衣服让她出宫避难?看好了——”
他盯着我扬在他面前的手,指尖手背处处是伤,我的话语中却尽是戏谑的口气:“自然是去赐死她的,孤可不是以德报怨的人呐。”
“孤?”他似是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字来。
“可不是嘛,想必废太子忘了,孤是临蓟王呢。”我带起一个笑容:“孤,是以宗亲王的身份送匕首给你母妃的。哦……现在也称不上母妃了,只能说是你的母亲,对吧?才人可是不能被称为‘妃’的。”
“匕首?”他惊怒交加:“赐死命妇怎么能用匕首呢?”
“你问父皇去。”我瞥了他一眼:“右相大人都已经被拉到街口活剐了,能赏她一个全尸都是恩典。”
我原以为冬珉会暴怒,可此时他原本的愤愤之意却也消失了,脸上留下的只是一味的悲苦:“我……我要去见母妃最后一面。”
报复的快意在我心中涌动,开口时,说出的话便格外尖刻:“说了多少遍,你不能再称她母妃了……她现在是个才人,而且尸体也不在怡景宫了。”
“她的遗体在哪里?”他的神情是木然的,声音亦是死板的,只有眼中的一点光彩证明着他还活着,他还有情感和希冀。
“歧斜馆。过一会儿便下葬了。”我几乎不忍心告诉他这个名字。歧斜馆可不止是一般的“冷宫”,被迁入歧斜馆的宫妃多是罪大恶极殃及家人的人物。把她的尸体移入歧斜馆放着,是要夺了她在世间的最后一点儿尊贵。
冬珉的喉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竟直挺挺向后跌倒,那几个侍卫慌忙扶住他,一个领头的征询着问我:“殿下,这怎么办?”
估计我现在就是让他们杀了冬珉他们也会照办的,我看看他那张青白的脸,轻叹道:“送去明光院吧,让他殿里的宫女太监们收拾点他用得上的东西送去,此后便再也别叫他出来了。”
“这些人,可有一个得了好下场的?”侍卫们抬着冬珉走远了,绿帛在我身后冒出了这样一句,她的声音不大却格外狠,里面又含着无数的喜悦激奋。
那不是我印象中绿帛的声音。她应该是温柔的,就算有些啰嗦,多少是个好心的女人,可此一刻的口气却如罗刹般阴恶。
“你的家仇是安氏家族。如今报了。是吗?”我不看她,只轻声道来:“右相当政之前便参倒了你祖父,杀了你父亲,母亲自杀,你也被充入宫中,本公主说得可有错?”
“没错。”绿帛先是吃了惊,随即镇定地答出这么一句。
“你看到他们倒台了,你可以出宫,嫁人,无忧无虑地过今后的日子了。”我转过脸,对她郁郁一笑:“在你走之前,先陪本公主再办件事情吧。”
“是。”
宫车辘辘,在昌兴都最繁华的街道碾过。士兵将百姓斥开,然而宫车走后他们就还会回到原在的位置上,买他们要买的物件,聊他们要聊的天。宫中事朝上事,照例和他们没有关系。
也许,他们会聊到宫中那个命不好的云上公主,她许了两个男人,却在成亲之前把他们都“克死”了,他们会说到我的命太硬,会揣测下一个不幸的驸马是谁。
也许就在我经过的时候,他们正讨论这些……右相的死,总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可以说说,而相比什么皇权,他们会更喜欢女人裙边上的故事。
而我今天的行动,说不定会被演绎为“痴公主天牢探夫”什么的——可谁顾得人家嘴里讲什么呢?
我要去看望安向礼。这是我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我利用过他,伤透了他,而现在,在我的策动之下,他将被一刀断头,他的血将洒在昌兴都的道口——那却是我所不愿见的。
便是为了我的歉疚,也该赏他一个体面的死。我不能祈求父皇,他没有必要为一个叛臣的儿子法外开恩,所以,只能借“探监”的机会做些什么……
天牢里,就连空气都要腐臭掉了。枯草、脓血、污秽之物和经年不干的雨水混合出让人欲呕的气息,狱卒抱来干草铺垫在地面上,典狱长打着灯笼相引,我方提了裙,缓缓走下那高高的台阶,扬起头,尽力不堕了公主威严。
可是,当我看到安向礼的一刻,还是不自禁地白了脸。
我从没想过他会那么潦倒而低贱地躺在一堆腐臭的稻草上,身上的囚衣裂出几道口子,那里头清晰可见绽开的皮肤下鲜红血肉,隐隐有白点……难道伤已见骨了吗?
“谁对他动刑了?”我盯着典狱长。
“……小的……小的不知道。”
“嗯?”我陡然加重了鼻音。
“……是……是负责审理右相案子的……大理寺的大人。殿下,您……”
“既然是大人审案用刑所伤的,想必是有什么牵涉。不过,典狱能否卖本公主一个面子,给他使些伤药,说得场面些,是莫让他伤势恶化早早死了妨碍大理寺审案,说得情切些呢,好歹他也曾与本公主有过婚约呢,实在也不忍他受罪。”
那典狱长慌忙答应了,自跑去取伤药,趁着周围没天牢看守,我从绿帛手中接过一个小纸包。
“向礼!向礼哥哥!”我喊了两声,他却一动不动——若不是我看得出他呼吸的起伏,只怕要疑他已经死了。
典狱长的脚步声由近及远,再拖便来不及了。我一咬牙,甩手将那纸包丢了过去,正打在他的脸边。
似乎看到他的睫毛一闪,他若是能找到那纸包就最好了。死去就不用受如此多折辱了。
那是毒药,是皇族才有机会得到的烈性毒药。据说服进身体只需一刹便可夺人性命,全无痛苦。
他注定是不能活的,然而我不愿让他死得那么凄惶,这便是我能给他的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