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体内的力量恍如草原上的马群一般疾驰而逝,无法再支撑身体,我重重跌坐在地上,此时,亦有感觉身下正涌出黏腻滚烫的血液……
灼烫的仇恨,像一把刀,戳进我心内绞杀。我抬起泛红的眼睛,狠狠盯着他,扬起右手指着他的鼻尖:“西面汗!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便在此时,我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在明光院内我和冬珉的对话。那时,我是居高临下的那个人,他是满心伤恸的那个人……他说了什么呢,为什么那时候我毫不动心?失去至亲犹要被人伤害的苦楚,我不是没有体验过,可是为什么就在那一刻不理解他?
不,我要活,我要活下去,我要看着这扼杀我爱子的恶人不得好死!
灵机一动,想到了我的母后……也许她能救我一命?
便在那一刻,我换了表情,哀哀唤道:“阿娘!阿娘!阿鸢疼!疼啊……”身体欠下,手紧紧捂着肚子,眼泪也从面颊上滚滚落下。
偷眼望去,西面汗脸上写满了愕然,可是,他身边的一员将领的表情,却比他更加惊愕,甚至……痛苦?
难道他也是从前喜欢我母后的人?
“阿娘……为什么……他不是您哥哥!为什么您受难的时候……他不仅不救……还……还说您是贱女……为什么……他这样对您……还要杀了我的孩儿……阿娘……”
我跪伏在地上,仰着面,汗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头发散乱,左手紧紧按住腹间,右手五指半蜷半张,却是朝着西面汗的方向抓去。
随着我手的方向,那些将军都齐刷刷看向西面汗。
他害怕了!阳光下,分明可见他额上流下虚汗。
“阿娘!杀了他!杀了……他……他……他害死了您……还要害死我……我的孩儿……阿娘……他……罪该万死……”
我装作一口气没上来,昏倒在地,闭着眼,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咬了牙去维持神智清明。
一时的寂静。
风从草原上吹过,带着遥远的宁静芬芳……那是青草初发的味道,带着河流、牛奶和酒的香甜的气息。
可是,我下腹传来的疼痛,却几乎要撕裂整个身体……谁听过未生先死的人呢?可我的孩子,他还没来得及看到这个世界一眼就要走了!
要把他生下来么……在我想清楚这个问题之前,就已不自禁地向下用力了。在一群男子的注视下小产,还有比这更屈辱的事情么?
我的丈夫,我的可汗,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为我报仇……呼吸也没有力气,睁眼也没有力气,所有的生机都在腹部,随着那一点点向下蠕动的血肉离开我……
疼痛已经让我麻木,却仍在那一刻,感到了那幼小的身体,已经脱离了我……
幸喜此时夜幕已降,而我衣袍宽大,扭过脸背对那些男子,将手伸进去,用最后一丝力气,以指甲掐断了脐带,把孩子取了出来。
是个已经成型的男孩子……他紧紧闭着双眼,不哭也不闹。为什么不哭呢?我竟有一丝迟疑,才醒悟过来,他已经死了!
我颤抖着眼皮,泪水就要落下之际,却看见他小小的胸口似乎跳了一下!
我急忙把手指放在他胸口,果然还有微微的起伏。难道这孩子还有命活着?我又惊又喜,轻轻掐了他一把,他微微哭了两声,又停住了。
我紧紧搂着他,用衣服给他拭干身上的血渍,用身体为他挡住风,可是,过了很久很久,他却再也没有一丝动弹。
我用脸贴住他的小脸,才感到他已经冰冷……我的手虽已僵硬,可是仍能感觉到,那残血方干的胸口已经不再有一点动静了。
他死了。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和羽瞻的第一个孩子。
他的双目紧紧闭着,从降生到现在都没有睁开,我不知道他的眼睛是什么形状的……是像羽瞻一样的凤目,还是如我的杏目。他的小脸皱皱的,还没来得及长成白胖的模样。是啊,他应该还要在我腹中睡几个月的……那时候他该出生在外祖父温暖的宫廷中,会有嬷嬷用光滑的丝缎给他做襁褓,会用纯洁的牛奶洗去他身上的血污。可是现在只有这广阔无情的草原,只有冰凉的夜风,无休无止,浩然而来……他赤着小小的身体,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缩在我怀里,那么可怜那么无辜!
我没有了所有的思想和愿望,只低头在他额上轻轻一吻。想告诉他,你还活着的时刻,阿娘抱过你……你是在阿娘怀里走的,是有人疼着你的时候走的……可是,我说不出话来。
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已经从内到外主宰了我的躯壳。
我惨笑,站起身来,左手环抱着孩子的躯体,右手紧捏成拳,嘴唇抿得冰冷,一步步向西面汗走去。
之前求生的欲望已经没有了。当那孩子在我怀里断气的时候,我就不想活了,我只要和他同归于尽。让他死,让他的血成为我儿子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证明!
别的,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是一步步迈进,眼里只有他那张可恨的面孔,那是仇人的脸,是我焚身千次也绝不会忘记的仇人的脸孔!
他看我的眼神,已经有了明显的恐惧。甚至忘了起身,只是坐着,看我沾血的裙袍下摆掠过新生的绿草,带着一身的腥气和杀气,走向他。
我离他还有三四步时,他突然跳起身来推了我一把。我脚下是虚浮的,这一推我险些跌倒,身子却转向了后头。
亦在此刻,他抽了刀,架在我颈上:“布日古!你想看着你的妻子死吗?!”
我这才看清……他怕的不是我,是已经包围住他们的郜林汗国的士兵。当先的男子骑着黑骏马,一身银甲在火光下晃晃耀人,那是我的良人,我孩儿的父汗……
可是,他却没有保护得了我们……
“你要对朕的可敦做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宛如来自天外。
“不做什么!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便将她还给你。”西面汗开始讨价还价了。
“不要放过他!”我尖叫:“杀了他!不能放过他!他杀了我们的孩子!”
“……你自己衡量!孩子已经死了!你的女人是不是也血溅当场,要看你的抉择!”
“朕怎么做,你才相信朕不会杀你,把朕的可敦放回来?”羽瞻想了想,竟做出了让步。
“臣妾不要活!可汗!臣妾不想活了!给我和孩子报仇!”我想用脖子去触那刀刃,那是真正的汗刀,切断我的脖颈应该不成问题。可是西面汗右手握刀,左手紧紧勒住我的脖颈,我根本不能凑近刀口半分。
“你发誓……向天地祖宗发誓!发誓你这辈子都不会危害我西面汗!”
向天地祖宗起誓,是郜林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违背的诺言了。他若当真像天地祖宗起誓,谁为我报仇?!
我喊不出来了,只能瞪着他,求他,千万不要说什么誓言……
可是他还是举起了手:“我布日古向天地,向祖先起誓,终我一生,我本人及我属下子民,绝不再伤西面汗一分一毫,如违誓,我将被所有汗国的子民瞧不起,我的手臂将再也举不起刀来!”
“说到做到?”西面汗的声音里有难抑的庆幸。
“说到做到……”羽瞻的话却仿如滴血,寸寸是伤。
那箍紧我脖颈的手和刀,都松开了。
我自由了。
我可以朝着那个骑着黑马的男子走去,投入他的怀抱,可以在他身边哭泣,撒娇,还可以再和他有别的孩子。
可是我不想……我只想为我怀中屈死的长子复仇!他那誓言一出,谁还能为这刚刚降生就离开人世的孩子伸张?!那是我的骨,是我的血,是我的心!
见我踌躇,羽瞻挥了挥手,他身边有一名小兵朝我跑来,想是要扶我。我一挣没有挣开,他却突然松了手。
他抽出腰刀,一刀戳向了西面汗的心口。西面汗尚未反应过来,已然被戳了个透心凉。
西面汗身子摇晃,只道:“布日古!你违反了誓言,会被报应的……”
那兵士冷哼一声:“我是延朝的公主的陪嫁民,不是郜林汗国的子民!我杀你天经地义!”
我看他,却是那日蓟王山上劫道土匪的头子……他来杀西面汗,果然不违誓。我启唇,那声“谢谢”却想必只有我和他听得见。
他回答:“我又不是为了报答你才这么做的……我是报可汗不杀之恩,你何必谢我?”
我却再无心与他争辩。
我要走。不要再在这里停留,哪怕一天,哪怕一瞬都不要。这里太残忍,这里是我永远不会好的伤疤!
我要回到云上宫去。
那里有汀芷,有绿帛,有父皇,有哥哥,有桃镜姑姑……总有不会伤害我不会出卖我的人。
可是,不……汀芷在哪儿呢?说不定已经死了。绿帛也出宫嫁人了……父皇,他有时间管我这个嫁出去的女儿么?冬珉哥哥已经和我反目成仇……桃镜姑姑和徐公公……他们又在哪儿呢?
天地之大,我能去哪里?
我身子晃动,头目森森,跌倒在地的前一刻,有人飞马驰来将我和孩子提上马背,拥在怀里。我尽全力扭动,想要挣脱,他却只道:“阿鸢,别怕……再不会有事了……我带你回金顶帐……”
金顶帐?那是哪里?那么熟悉的名字,是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