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季总是短暂的。不过是九月,朔风就急急地到来。因绵延秋雨而泥泞的土地,此刻已被冻得坚硬如铁。枯黄的落叶、杂草被混进冻泥里,露在外面的部分随着阵阵凛冽的风而瑟缩,似乎也感受到了寒冷。在荒芜的土地和阴沉的天空之间,回响着凄厉的呜呜声,那是风钻进林子里发出的声音。
地面上偶尔可见鸟爪、兽蹄的痕迹——俱已被冻得梆硬。这些印记,是天气转寒之前留下的,那时这里温润的土壤尚能养活这些大自然中的生灵。如今,鸟兽早已遁走得无影无踪,不是躲在温暖的地穴里猫冬,便是已经南迁。天地间只留下一片寂寥。
忽然间,北方似乎隐隐响起滚雷之声。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地,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大片黑点。那是一队武士骑着烈马自北朝南飞驰。队伍声势浩荡,竟有数万人之多。
这,正是南返的雪军。
雪厉策马驰于队伍的最前面。在极北苦熬了十多年,他愈发显得沧桑。此刻马背上的他,身披黑亮的盔甲,花白的胡须上结满了冰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南方,看着那天地相接之处——那里是秋郡所在的地方。在雪厉心里,雪秋两郡,不共戴天。
在雪厉的旁边稍微靠后一点的位置骑马驰骋着的,是他的心腹爱将——白猪。白猪一手紧拽着缰绳,一手握着一杆长矛,长矛之上挂着一面黑色的旗帜,在寒风里猎猎地飘动。这是雪军的军旗,黑底的旗帜上绣着一支单月长戟和一支长柄开山斧相交叉的图案,图案呈猩红色。此刻这面旗帜随风飘动,黑底上的红色图案宛如是一团血一般,显得狰狞而又不祥。
雪郡尚黑,因地处北方苦寒之地,军队常年驻扎在茫茫雪原之中,故军旗、军营、军衣俱为黑色,以便于辨认。不然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士卒们难以找寻得见己方军队,极易发生走失、迷路等事端。
马蹄铁踏在冻土之上,发出了“铮铮”的声响。整支军队中,“铮铮”声不绝于耳,却无人声喧哗。由此可见雪军军纪极强。阔别乡土十余年,此次雪军南返,上至郡守、将军,下至士卒,都怀报仇之心。
再往前便是雪郡故地,十多年前雪郡攻秋失败之后,此地被秋郡占领,设为“朔州”。然则秋人畏惧寒冷,且此地贫瘠匮乏,故十多年来一直任其荒废。
雪军越过了一条横亘东西的河。河面上已结了冰,雪军直接从冰层上过河,厚厚的冰层坚实得如同地面一般。雪厉见此地靠近河流,水源充沛,且天色也已不早,便下令部队驻扎修整。
士卒得令,纷纷下马,找拾干柴,五人围成一圈,伍长取下背上所背的小锅,在里面装些从冰河里凿出来的冰块,丢进去两张灰黄的大厚饼。饼已被冻成了硬坨,被丢进锅里时和锅底及锅里的冰块碰撞,发出了坚实的响声。
锅被架了起来,下面熊熊跳动着的火焰,一点一点将锅里的冰融成水,大饼也渐渐地软塌下来。士卒们紧紧围着火堆,有的伸手烤火,有的烘烤自己潮湿的军衣、战靴。被汗浸湿的衣物在火焰的烘烤下,蒸腾着白色的水气。火是这天寒地冻的世界里最宝贵的东西。它能暂时地屏蔽寒冷,带来片刻的温暖和舒适。
雪郡本就难生五谷,自雪氏部族自战败北迁之后,更是忘却了五谷之味。一开始,雪厉绝望地认为,在这茫茫雪原之中,也只有吃雪能管饱。没想到天不亡雪氏,极北之地有一大洋,这便是传说中的“北海”。北海只有夏季解冻,碧蓝的海水粼粼地映着极地乏力的阳光,其余春、秋、冬三季均被厚厚的冰层所覆盖。这北海虽然水质冰寒,却极为富饶,里面有大量的海鱼。寒带之鱼,大都油脂丰富,而这正是雪氏御寒之所需。雪氏趁着夏季短暂的解冻期,从北海中捕捞出大量的海鱼,开膛破肚、洗净风干之后存储起来,以供雪氏一年的口粮。如此一来,雪氏在极地的生活便有了着落。
对于一般的贫寒之家而言,鱼肉本是难得的美味。但对雪氏来说,却是一种再腻歪不过的食材。毕竟,此地虽然鱼有的是,但除此之外几乎没其他什么可吃的。为避免单调,雪氏变着花样吃鱼,因而衍生出了些许菜样:清蒸鲜鱼、炖鲜鱼汤这类的寻常吃法自不在话下;生鱼脍、鱼皮冻等爽口的吃法也自不必说。除此之外,焖、烤、煎、炸、炒样样不缺。当然,鲜鱼只能在夏天吃得到,其余三季只能吃糟鱼、腌鱼、鱼干。
雪氏架起大锅,用大火熬煮北海之水,以获取盐巴。这成了他们在极地唯一的调味料。鱼肉味淡,宜辅以盐味。
但雪厉并不满足于这寡淡单调的滋味,他口味嗜臭,几经摸索后,创制了另一种调料:趁夏季天气暖和之时,在一只精致的陶制大坛子之中整整齐齐地码满同样大小的鱼,鱼要新鲜,而且不准开膛破肚——从海中捞上来之后直接使用。之后往坛子中灌进海水、塞紧坛口,在坛口和塞子之间的缝隙处涂抹鱼油以隔绝空气,防止苍蝇进出,在坛子内产卵生蛆。完成上述之后,便可将坛子子放于屋角不再理会。三年之后的同一天开坛,届时异臭扑鼻,原先的鱼和海水变为了满坛的黑绿色粘稠糊糊,勾得雪厉口流馋涎、食指大动。雪厉最喜在烤架上烤炙鱼干之时,抹上自制的“鱼酱”。炽热的炭火将涂抹在鱼干上的粘稠的“鱼酱”烘干成墨绿色的印渍,在这期间臭味能迎风传上三里。
在极地生活了几年之后,雪氏部族中的一个聪明人突发灵光,搜集大量的草籽,并辅以枯枝、败叶、树根、鱼骨、地衣、苔藓,晾晒干燥之后用石磨统统磨成粉末并搀合在了一起。在用这些新创的“面粉”制成了一张大饼之后,这个聪明人看着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饼忍不住流下泪来。虽然味道不好,但雪氏终于有了主食。
这次雪氏南返,备足了鱼干和新式面粉做的大饼作为军粮。士卒们多为年轻的兵娃子,路上忍不住贪嘴,鱼干吃的多、大饼吃得少。是以行程尚未过半,鱼干便已经消耗殆尽,而大饼却还绰有余裕。鱼干吃完之后,便只有大饼可吃了。
话说雪军已尽数度过了冻河,雪厉下令士卒们在冻河的南岸休整。干硬的大饼被煮成了糊糊,每个士兵的碗里被分得一坨。黄色的糊糊上腾腾地冒着热气,往嘴里扒进一口后只觉味同嚼蜡,隐隐间还有些许苦涩。此物只能聊做充饥糊口之用,无法带来丝毫口腹之欲上的享受。无奈这群兵娃子饿得狠了,也顾不得这许多,各个狼吞虎咽,整个军营里一片唏哩呼噜的声音。
雪厉皱着眉头吃着自家碗里的糊糊,心里暗暗叫苦。自己身为将领,须得以身作则,是以对这粗粝的军食不能露出丝毫的怨言。雪厉本是好吃之人,如饕餮般嘴馋。在极北苦熬的这十余年可把雪厉给憋惨了。雪厉无数次赌咒发誓,一旦占得秋郡北部,便须得好好地犒赏一下雪军将士,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秋郡北部虽算不得十分富饶之地,也并不出产什么奇珍异味,但寻常的家禽牲畜还是大大的有的。占领秋北,犒赏三军,成了雪厉的夙愿,也成了他在极北苦苦支撑下去的动力。就连在睡梦之中,也时常会梦到在秋郡大吃特吃的场景。
雪厉吃完了糊糊,放下碗筷,犹自感觉饥饿,愣愣地盯着空碗发呆。这时有士卒上前报告,说在冻河之中,发现了一条鱼。
雪厉闻言,霍然起身,随士卒匆匆上前查看。只见一条肥大的鲤鱼被封冻在了冰层里,约莫能有四五斤重。雪厉喜出望外,忙命士卒用刀剑将这只鲤鱼连带着周围的一大块冰凿了出来,雪厉双手捧过冰块,放入锅中。
在一番添柴加薪之后,锅下面的火焰又熊熊地跳动了起来。冰块一点一点地融化,和锅底接触的部分最先化开,变成了水珠被锅底的热气烤炙得滋滋直响。渐渐地,锅底的积水越来越多,冰块中的鱼被融进了一锅水里。雪厉就坐在旁边耐着性子看着这个缓慢的过程。他那份军粮里的鱼干,早在出发后没几日就已经吃完了。这一路走来,顿顿都是大饼糊糊。早已经馋的不行了。
鱼已完全地融入了一锅温水里,鱼鳃竟然微微地扇动了几下,尾巴也轻轻地摇摆了起来。雪厉要得便是一个新鲜,见这鱼转活,心中更喜。数十年来,雪厉很少能吃得上鲜鱼,即便是在不缺鱼吃的极北,也只能是在短暂的夏天吃到鲜鱼。此次虽在荒芜的旷野之中,却有了这等收获,真是意外之喜。
雪厉从锅中将鱼抄将起来,拔出靴筒中的匕首,开膛、破肚、扣鳃、去鳞一气呵成,片刻的功夫便将这条鱼宰杀干净。之后便将其重新放入锅中蒸煮,不住地催促士卒加柴扇火。
终于,鱼煮好了。如此大鱼,军中没有适合的盛器。于是雪厉便寻得一面盾牌,用冰水擦洗干净,将煮熟的鱼摆在盾牌上,邀白猪等一干心腹将领围坐在盾牌周围同食。众将领你争我抢,齐把刀叉往那鱼身上招呼,那鱼在众人刀叉之下不住地扭动,竟似是活转了过来一般,其实这不过是众人抢得急的缘故。
……
夜幕悄然降临,雪军将士们各回帐中歇息,只留得几队巡兵轮流值夜。士卒早已适应严寒,是以虽在单薄的军帐之中席地睡在这冻土之上,却也能安之若素。
雪厉躺在自己的军帐之中,身下铺了一张破旧的兽皮毯子,身上盖着件斗篷。自十余年前攻秋失败之后,他的三重大帐便在仓促之中遗失。是以十余年来,一直坦然地受着这寒冷之苦。好在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
雪厉此刻并未入睡,还在心头细细地回味着白日里吃鱼时的场景,品咂着每个细节。想着想着,不禁抱怨起那帮年轻的后生不知道礼敬长者,自己好意邀请他们同食鲜鱼,他们却一窝蜂抢得连鱼骨都不剩下几根。偌大的一条鲤鱼,自己怕是没吃到三成。想着想着,雪厉心头泛起困意,翻了个身便迷迷糊糊地睡去。
昏沉间,似乎听到账外喧哗之声大起,雪厉豁然惊坐,隔着军帐看到军营里人影绰绰、火把攒动。雪厉慌忙起身出帐,刚出得帐外,便有士卒来报:“报大将军,我军营地已被狼群包围!”
雪厉闻言,先是微微一怔,之后双眼中竟涌出一抹喜色,颤声大吼道:“尽数逮着它们!勿教走脱了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