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在遍地血迹与零散的墨羽间站起，全身力量凝聚，腾身而起，飞向出口之外光明的天空。
所有机括在他身周同时发动，数百枝强弩齐齐射向他和弄玉。
白凤身在半空之中，接连几次转身躲避，箭枝擦过他的腰间，他的手臂与肩头，发出刺耳的声音。
多少次，弩箭与他俩的身体间不容发！
弩箭在白凤身旁恣肆飞掠，有几支直插上了铁板破洞的边缘。
白凤上升着，已经能看见天空的颜色。
那种风光无限的浅蓝逐渐清晰。它无涯无涘地伸展，等待着自由的鸟儿。
柔和的光线照亮了白凤的脸。
白凤不断地接近黑暗与光明交界的出口。那看上去简直像是天堂与地狱的接壤之处。
——怎样的速度，才能掌握自己的生命？
白凤眼中的幽蓝对应着咫尺之外的蓝天。
幽蓝之中忽然泛起了惊恐之意。
白凤睁大了双眼，他发现自己上升之力已耗尽。
他身上多出了弄玉的重量，升空时又必须不断避让弩箭的横斜飞掠。
更何况，他猝然面临莫大的变故，心情何等的无法平静！
——他还是不够快，不够强。这应该是更深一层的原因。
白凤几乎要放声呼喊。
他失去了全部的以往。曾经的忧郁与快乐作为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再也留不住、回不去。
他在如长夜漫漫的黑暗中苦苦挣扎了这么久，却在光明在望的时刻，向着毁灭的万仞深渊坠落！
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绝望。
白凤感到自己开始下坠。
在他身下，数百枝锋利的弩箭正自四面八方向着他射来。
白凤下一刻就要粉身碎骨，永远自这个世上消失。
——摆脱牢笼的方法，唯有断绝与消失。
断绝往昔，或者消失个彻底。
白凤为了前一种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却如临山九仞，功亏一篑。
现在他只有走向后一种结局。
光明，一点点遥远，身下的死亡越逼越近。
白凤忽然不再望向天空。他低头垂眼，看着地面。
墨鸦静静地躺在那里。
白凤和墨鸦的目光，这一瞬毫无阻碍地交汇为一。
一片墨羽顺着墨鸦目光的方向倏忽飞起，扶摇而上。
它飞起的姿态坚定而柔和。
墨鸦目送着它飘向白凤。
墨鸦又在微笑。
就像当年，那还不曾有任何悲欢离合的故事的两人初见时的目光交汇，安安静静，不染沧桑。
在结局之际，一切恍惚回到了开头。
墨鸦温暖的目光看着白凤，情谊以最单纯的模样出现。
墨羽飞到了白凤足下。
——他们的轻功，可以在极轻之物上借力。
微小的羽毛对他们而言，作用无可想象的大。
白凤的足尖在墨羽上一点，身体借这片墨羽之力，奋然高飞！
数百枝强弩的死亡威胁，忽然就被白凤抛在身后。
白凤被墨鸦的羽毛再次送向天空！
这一次，他不会坠落。
白凤的未来，属于天空。
下方这充满丑恶与禁锢的将军府，从此不再属于白凤的世界。
从今往后，姬无夜无法再作出任何控制。
姬无夜怒气勃发，一掀机簧枢纽，他面前的铁栅骤然离地而起。
姬无夜拎起长刀，直冲进去。愤怒已使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他一定要追上白凤，用手中的长刀亲自将他毁灭！
姬无夜陡然顿住脚，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一只黑色的手牢牢握住了他的脚腕。
墨鸦的手腕纤细却依然有力。他冷冷地看着铁塔般的姬无夜。
姬无夜一声暴喝，长刀劈向墨鸦。
墨鸦却在刀锋劈下之前从他面前消失了。
姬无夜的刀，劈中了满地墨羽。
千千万万片墨羽绕着长刀上升，如一阵乌黑狂风袭卷而至，将姬无夜裹挟其中。
墨羽的风暴中酝酿着无穷杀机。
姬无夜眼前猛地出现了墨鸦的脸。
墨鸦血迹斑斑的脸毫无表情，玄渊一般的冷眼杀气逼人。
这双眼绕着姬无夜瞬息移动，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又始终死死瞪着姬无夜。
随即，墨鸦挥拳重重击出！
姬无夜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
拳头打在他身上，和打在别人身上一样疼。
再怎么夸大自己，至少，这一点都是和别人一般无二的。
姬无夜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墨鸦又是数拳劈出，每一拳都直击要害，迅速而沉重！
墨鸦的出手迹近疯狂，他此时已不顾一切！
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但他还是不能放下对白凤的牵挂。
姬无夜一定会展开对白凤的追击，此人不可能轻易放过背叛他的人。
墨鸦集中最后的力量攻击姬无夜，虽然不能杀了他，但足以令他暂时无力去报复白凤。姬无夜若受伤，他的手下也会因此而无法立即展开追击。
直到生命的最后，墨鸦还是完美地保持了清醒和机智！
墨鸦的拳脚如密集的雨点，砸在姬无夜全身。
墨鸦的心脏在胸膛之中沉郁地跳动，带着满腔热血，一下，又一下，仿佛沙场烽烟之下，血雨之间，最后的隆隆战鼓！
姬无夜脸上、身上不知受了多少处伤，他不住吼叫，却几无还手之余地。
姬无夜怕死，墨鸦已抱定必死之念。
当一个人连自己的生命都不怕失去时，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
墨鸦的心脏一下又一下地尽力跳动着。
他将姬无夜整个人用力抡出，随即飞身一脚踹在姬无夜背后。
姬无夜长嚎一声，跌出去老远，砸得地上木屑飞溅。
他瘫在那里，爬不起身来。
墨鸦以自己曾无数次使用的姿势，单足轻点，落在地面。
方才的事只是瞬息之间发生的。
白凤高高飞起，此时正含泪回头看着这一幕。
墨鸦用尽了最后一丝力量，再也立足不定，缓缓向后倒下。
尘埃飞动，墨鸦摔在地上。
他从此不复飞翔。
尘埃落定之时，墨鸦微笑着，望向白凤飞翔的背影。
他的心跳渐慢，终不复闻。
就在同一瞬间，几声清脆的金属断裂声响起，白凤肩头、双臂、腰间迸开许许多多银色的碎片！
多年来箍在白凤身上的护具，这紧密的禁锢与枷锁，瞬间解除！
白凤身心最坚硬的外壳同时破碎！
他热泪盈眶地飞出了墨鸦为他打开的生路，眼前，是美丽的无尽天空！
墨鸦的意识在一点点消逝。
他的笑容淘尽了所有的邪气与杀气，极尽温和。
他的心中，唯有最真挚的祝福。
他不肯闭上眼睛，像所有不放心弟弟独自远行的兄长一样，目送着白凤。
——墨鸦决心去做的事，绝对能做到。
他成功地将白凤送上了天空，交给了未来。同时，也将自己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他望着白凤的身影渐远。
他的夙愿藏了很久，今后，将由白凤实现。
墨鸦躺在夕阳余晖的光线中，躺在散落的墨羽之间。
乌鸦，追随死亡。
死亡的黑暗在落下生命帷幕。
墨鸦用最后一丝意识祝福着。
“白凤，用你最大的力量自由地去飞翔吧。”
墨鸦相信，白凤能听见他的祝福。
墨鸦平静安详地笑了。
他已经得到了解脱。
傍晚，城外。
整个山林在夕阳余晖中斑驳璀璨地闪耀着。
金色的太阳在遥远的天际滑落群山。
白凤抱着弄玉，在高树之巅展动身形。熟悉的风景自两旁掠过，旋即被抛在脑后。
万叶千声，瑟瑟不休。
这里，是往昔他与墨鸦共同飞翔的地方。
白凤迎风而飞，他的眼泪已被微凉的风吹干。
他与墨鸦之间渐渐遥远。现在他必须坚持下去——为了另一个人的生命。
白凤用出了十成的功力，奋力掠过一重重树梢。
身后传来几声清越的啼鸣。
如果白凤回头，就能看见那只数天之前墨鸦从猎鹰爪牙下救出的小白鸟，不知何时已跟在他后面，拍打着翅膀，像是在呼唤着他们。
白凤没有回头，他的眼睛始终凝视前方。
“……停下，停下吧。”弄玉倚在他怀中，忽然张开双眼，颤声道。
白凤仿佛没有听见，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快，一定要快！”
他已永远失去了墨鸦，他不愿再失去弄玉。
白凤坚决而认真地继续飞向前去。
“停下吧。”弄玉又颤声请求。
“别说话，很快就到了！”白凤短促而用力地说。
弄玉所中的毒早已发作，她尽力地多支持了很长时间，此时再也无法忍受。
山风吹得她浑身发抖，她知道白凤脱离了险境。她一放下心来，更加支持不住。
“不必了……解药——”弄玉轻声道。
说到后两个字，语声猛地难以为续。她只觉喉头一热，急忙抬起一只手掩住白凤身前的伤处。
弄玉一口鲜血喷出，尽皆喷在白凤胸口。
毒质几乎将她的身体彻底侵蚀。
白凤低声惊呼，眼见弄玉痛苦难当的神情，终于不忍违逆她的意思，足尖轻点，如飞鸟般落下。
小白鸟在暮色中飞着，鸣叫着，不曾远离他们。
白凤落下之处是林中相对空旷的所在，葛藤与蔓草萦绕山野，草叶离离，一棵高大的古树孤独地生长其间。
白凤轻轻放下弄玉，扶她靠着古树坐好。
“你再撑一会儿，只要一会儿！”白凤的语音十分急切。
他单膝跪在弄玉面前，凝目望着她。
白凤又感到了那种恐惧，越来越强烈的恐惧。他拼命让自己相信，这次他能逆转弄玉的命运。
“不必了，你救不了我。”弄玉平静地抬起头对着白凤。她平静而凄凉地说。
“我可以！”白凤的语音哽咽，他大声地喊了出来。
弄玉看见了他眼中不肯凋零的固执。
弄玉也知道，他的固执改变不了什么。
弄玉身上的环佩在山风中叮咚作响。她颤抖着抬起一只手，用以挥抚七弦的纤纤五指依然如白玉雕就。
雪白的素手五指张开，伸向苍穹。
黑夜正在紧逼，晚霞的赤红与金黄自顾自争分夺秒地灿烂。
弄玉的眼波浮动着逐渐消退的晚霞，她仰面颤声说着。
“天……要黑了呢，刺客的生命，本就该属于黑夜……”
她声音微弱，含着种说不出的凄惨之感，又凄惨得极其冷静。
她注视着自己的命运。
她正在向命运的终点接近。
弄玉放下了手。
……或许真的有命中注定这一说。她注定要在黑夜来临之际沉落。
为何在注定的沉落之前，她还要多出与白凤的一番遇合，不可能有结果的遇合？
她与他的遇合，是命定，还是偏离？
白凤还在一意固执着。
他神情早已惨咽，声音也在颤抖。
“我和你的命都是墨鸦换回来的，我绝对不会让你死！”
他身子前倾，扶住了弄玉。
“那首心弦之曲，你听见了吗？”弄玉又抬起头来，温柔地看着白凤。
“听见了，很美！”白凤用力地道。
“真的吗？”弄玉微笑。
她的目光满含着期待。
她带着一身机巧与满心伤痕行走人世，内心对于知音的渴望永恒存在。
她始终无法剥除重重的外壳。琴音，变成了她寻求的唯一方式。
她现在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答复。
——你，真的懂了我？
“你知道我当时就在附近？”白凤忽然醒悟。
弄玉微笑着点了点头。
“可是，在雀阁上，你骗了我。”白凤沉吟着，垂头道。
弄玉在雀阁之上，在琴音之外，从未向白凤显露出真实的她。
白凤想到此处，又是一阵难过。
他不解弄玉一直以来的隐瞒。
从双手空拨引他送琴，到弹奏琴曲招来祸患，再到白凤要带她离开时，她的回绝之言语。
他更痛心的是，自己一直不懂弦外的弄玉，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与想象之中，竟任由弄玉一步步走向她的命运！
白凤的心中，还有一线微弱的希望。
他希望能为弄玉解毒，挽回这一切。
弄玉温柔的目光对着白凤的脸，她温柔地轻声说。
“其实，这一次，我也骗了你。”
“什么？”白凤的瞳孔震惊地收缩，颤抖着问。
弄玉闭上双眼，决心告诉白凤最后一个真相。
“我所中的毒，根本……没有解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