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破晓，极东方的黑暗被晕成橘黄色，象征着希望的阳光即将洒满人间，清除一切污秽。远方的寺庙金碧辉煌，有刚入门的小和尚吃力地撞动庙内古朴的大钟，轰隆如雷声，近处，有贫苦的读书人熄灭油灯，走出房屋，借着朝阳在天地间刮起一阵翻书风，更近些，一群道士正摇头晃脑地向昆仑镇走来，手上皆捏着一张符咒，嘴里皆念念有词，斩妖除魔，就在今朝。
太阳仿佛一个信号，这个信号将沉睡中的人从睡梦中唤醒，将肆虐的鬼怪打回阴间。太阳永远彰显着守护与正义，如果没有阳光，在昆仑镇上生活的这些普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何熬过无尽的黑夜，躲过妖鬼的魔爪。
每次到了这个时候，都是祝寒最为紧张的时候。一整夜的提心吊胆即将迎来终结，他害怕有鬼怪趁着这个他最为恍惚，虚弱的时候出手，让他这一夜的努力白费。祝寒渴望着阳光，但阳光来临前的黑暗又让他尤为恐惧。
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就是最容易失败的时候。
但祝寒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期待着太阳出来的再慢一点，期待阳光照到昆仑镇的时间再晚一些，让他把想说的话都说完。
祝寒不愿意相信李如是说的就是正确答案，不愿意相信林儿的点头是代表着同意。他心里有妄念，要是鬼的点头就是人类的摇头，而摇头却是同意，那么一切就和他所幻想的一样了。
然而他会这么想，恰恰就说明了人鬼之间的壁垒难以打破。
侯道站在李如是身边，轻声道：“小道猜想，林儿心中肯定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再见到祝兄一面。如今愿望完成了，他已经可以转世投胎，再也不需要畏惧阳光了。”
小道士的话像是一根鱼刺，狠狠地卡在祝寒的喉咙里，让他刚刚想好的说辞全都化为泡影。是啊，他还有什么理由把祝青林留下来？林儿已经暗中陪着自己二十多年了，他难道还能因为自己的愧疚，让祝青林继续以这副姿态躲在黑暗中吗？
祝寒突然明白，如果不是自己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悔恨，如果不是自己经年累月地四处探寻，想把幕后黑手给找出来，如果不是他在夜里院门大开，盼望着仇敌再次出现，也许祝青林早就不用担心自己，早就投胎转世，拥抱自己崭新的人生了。
自己的仇恨没有惩罚到凶手，反而让最无辜的人平白多出二十多年的苦难，祝寒双目噙着泪水，他做错了吗？明明凶手都未伏法，明明真正的杀人者还逍遥法外，为什么所有的苦难都得让祝青林这个最为无辜的人承担？
祝青林从少女的怀里蹦出来，仅凭一只单脚跳到祝寒身边，轻轻地抚摸着祝寒的膝盖。
祝寒看着婴儿亮晶晶的大眼睛，颤声道：“你的娘亲还没看见你，你的二弟还没见过你，你等他们回来再离开，好不好？”
祝寒下定决心，不管祝青云是不是真的被那位高人看中，他今日一定要把祝青云带回来，让两兄弟见上一面，是最初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祝青林摇了摇头，去意已决。
祝寒有些绝望，他没有办法，也没有权利对眼前这个饱经磨难的儿子提任何要求，他心里有太多话想说，以至于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连忙道。
“你不等二弟回来，但总得见一见你的母亲吧？她就躺在后面那间房内，天要亮了，我去把她叫起来你和她说说话再走好不好？”
祝青林没有拒绝，也没有明确的反对，他又跳到侯道的身边，向后者挥了挥手。
小道士正在为了父子俩的真挚情感而热泪盈眶，直到李如是伸手捅了捅她的腰才反应过来，有些迷糊地看着婴儿，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
祝青林伸出一只独手，指了指言青所在的那间房，似乎是想让小道士带他过去。
侯道抱起祝青林，后面跟着各有想法的三人，停在房前，看着躺在床上的言青，似乎睡得正香。
祝寒有些火大，女儿从你身边溜走，你没有察觉也就算了，外面这么吵，没有听到也不跟你计较，可这最后一次看见大儿子的机会，你总不能错过吧？张口就想把言青叫起来。
侯道突然道：“这个房间的香味太过浓郁，嫂子应该是吸入了大量的返魂香，才导致外面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能把她叫醒。”
“一个人越是劳累，吸入的香气越多，就睡得越熟。”
她有一句话没说，在龙虎山上，有很多师兄师长就是用香气入定的，只是他们所用的禅香要比一般的返魂香要贵重的多。
祝寒又把话给憋了回去，他心里也明白，这段时间言青的日子并不好过。祝寒叹了一口气，准备进屋把妻子唤醒。
祝青云对着侯道咿咿呀呀一通叫唤，一只独手还跟着比着手势，侯道一头雾水，也不知道他是想表达什么。
李如是的声音从侯道身后响起，道：“他是想找你要点返魂香，你身上有吗？”不知为何，李如是觉得自己很明白婴儿想要表达什么。
祝青云拼命点头，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侯道掰着指头想了想，最后从道服后摆的夹层里掏出一块拳头大小，犹如碧玉的东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出门有些急，只有这个碧落黄泉香了。”
李如是看着小道士的道服，发现后面竟然还有许多夹层，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想来这应该是她自己缝上去的，虽然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但还是挺实用的。
看着祝青云似乎没有反对，侯道掏出一张符箓，似乎是先前在街上所用的净火符，她嘴中念念有词，说了一大段，可李如是仔细听了听，感觉只是同一段话念了五六遍。
一股纯白色的火焰从符上冒出，点燃了青玉，让人感觉就像是一块翠绿的蜡块正在缓缓融化。
随着蜡块的不断融化，众人都闻到一股清香不断从上面飘散出来，李如是感觉有些似曾相识。在他没有穿越之前，路过街边的槐树时，总爱凑上去嗅一嗅树上的嫩芽，那股气味与现在这股清香感觉差不多。
非得找一个词来形容，李如是觉得这个词应该是生机，他没有想到，竟然能从这股香气中感受到春天。
等李如是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侯道身边多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小女孩正牵着祝青林的手。
她看上去也就三岁左右，身上的衣服有些老旧，圆嘟嘟的小脸上透着几丝惨白。小女孩睁大眼睛，视线在每个人脸上游走，又在李如是身上停驻。
祝寒也注意到了新出现的小女孩，心里又惊又疑，他知道这个小女孩也是一只小鬼，却不能确定是敌是友。
可看着儿子喜笑颜开的神情，祝寒松了一口气，就算是变成鬼了，林儿似乎也还是能交到朋友。
侯道看着新出现的小女孩道：“小朋友，你有什么事吗？”
小女孩把视线从李如是身上移开，有些理所当然，奶声奶气道：“能有什么事？想出来我就出来了。”一句话哽地侯道哑口无言。
祝青林握住小女孩的手，嘴中轻声细语，虽然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么两个字，可李如是总觉得它肯定是在说些什么。
小女孩郑重地点了点头，冲着众人道：“弟弟有一些话想说，但你们这些大人听不懂，就让我来说给你们听。”
“首先，他有话要对父亲说。”
祝寒有些激动，他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听到林儿对他说话。
“父亲，勇敢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