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夕如在梦中。
她觉得很饿,便有赫齐送来最美味的炙羊肉,她觉得很冷,赫齐便将自己的外氅脱下给她披上。
她的心突然一阵绞痛,却不见赫齐。
“赫齐,你在哪?赫齐……”屏夕不知此地,只看人来人往,却没有赫齐。她捂着心口,走累了,便停下来,再看四周,已经换了模样——
仿若战场。
她看见赫齐铠甲戎装,立在血泊之中,他满身是血,肃容冷面。
她忙跑过去,想要抱住他,可她一抬手,赫齐却消失了,战场也消失了。
她惊叫着寻着赫齐,又是一阵绞痛。
“赫齐……”痛得她再也喊不出赫齐的名字,她好像晕倒了……
今夕何夕?
她听到云微在念她,云微的嗓子怎么哑了?她为什么无法应答?她想说话,却张不开嘴,她想看看云微,却也睁不开眼睛。她想坐起来,却觉得身体忽如千斤,却一瞬觉得瘫软如泥。
今夕何夕?
是她病了吗?赫齐在她身边吗?怎么只有云微的声音呢?
每回她病了的时候,赫齐都在。
他会将所有奏疏搬到寝殿,坐在她的床边看。她病中模糊醒来,看到就是这样的场景。
那次她病得有些重,多日高烧不退,总是昏睡着,后来当她病好,发现赫齐脸上冒了许多胡子,她摩挲着好几天未刮的脸,说道:“我若一天不醒,你就一天不刮吗?”
“是啊。”
“那若我醒不过来呢?”
“那我便从此不再刮胡子。”赫齐顺着屏夕的话说,未来得及多想,却觉得这话说的不对。
“你或许应该说,不会有那么一天。”
“这不现实。虽然总会有那么一天,我却希望这一天来得慢些。且那时,我们会一起长眠。”
可现下,赫齐在哪里?为何这次生病,赫齐没有陪她呢?她觉得心里仿佛缺了什么,念叨着赫齐,便又疼了起来。
赫齐每天都会看许多奏本。
他真忙。
他总是坐在高高的案几上,批画奏本,她不愿打扰,便说要去花园,可是他不让,笑着说:“看到你,便不会觉得头疼。”
她与阿纨、云微总是吵闹,他却不会嫌。
后来阿纨嫁了,云微也常常偷懒去殿外与钺离培养感情,便是她总看些民间流传的话本,或静或笑,两个人却也能呆上一整天不嫌烦闷。
再后来,赫齐便曾想过要换一种生活,问她愿不愿意。
赫齐轻抚屏夕头上的后冠,突然道:“阿夕,若将来有一天,我不再是慕西的王,你也不再是王后,又会是如何景象呢?”
“什么?”屏夕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幼时就是储君,遭遇兵变后辗转来到楚宛,与当时还是皇子的屏夕父亲做交易,才得以回到故国,平反叛乱。随后几年,慕西才得以修复民生,他也被百姓称为上邪王,他是天生的帝王啊,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其实,我有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曾经也笑过那些为了博美人一笑而痛失江山的君王,如今,便是自己也觉得,这个位置太过孤寂,太过沉重,我想偷偷懒,与你,到别处走走。”
赫齐说这番话时似有些委屈,屏夕觉得,他如此可怜,倒像是在撒娇。男人撒起娇来,竟如此有杀伤力。
“你若因我,却是不必……”
“不因你,没有你,便是这辈子与王座为伴,以前觉得很好,可如今这番景象,却是我曾经想不到的,如今回想曾经的日子,倒是多少有些沉闷了。”
“你若这么想,便就这么做吧,反正,到时你整天无所事事,也许会后悔,却不能再起兵夺了这个位子了。”
“岂会无所事事呢?到那时,我们或许会有许多个孩子吧?我会给男娃娃做木剑,给女娃娃做秋千,你说,我们生几个好呢?”赫齐知道屏夕是害怕生产的,可近日她总惦记着阿纨的幼子,还念叨着想要孩子,他见屏夕如此,心里乐得很。
“你这么不正经,我们大约会生好几个吧?可是我却想怀上一对龙凤,这样只受一次罪,却得两个娃娃,一男一女,拼得一个好字。”
“也好,如此,我们便只生一次,一次得一对娃娃。”
屏夕羞红了脸,赫齐却不放过她,亲了亲她泛红的脸颊,又轻咬住了她的耳垂。
半晌,她听见赫齐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已得一良人,终生不负卿。”
……
这声音越来越遥远了。
她在哪,赫齐又在哪?
她的记忆仿佛出现了混乱。
她听见云微在唤她,她听见云微讲阿纨认亲,她还听见云微讲初成……这些事,不是才刚发生过吗?她不是才刚刚向赫齐表明心意吗?
云微的声音为何如此痛苦?
她记得,她与赫齐在一起的许多事,都是她在向他表明心意之后发生的,可她怎么不知道今夕何夕呢?
她的记忆真的错乱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的屏夕,她不知道今夕何夕。
……
屏夕睁眼时,看到的是楚宛床头特有的雕花凤台,烛花噗地一声爆开了,她眼角不知何时变得湿润,连枕头也浸湿了。她觉得很乏,想起身走走,可是她起不来,觉得一阵头晕。她看身边的云微趴在床边睡着了,便没有打扰她,就这么半坐着。
她醒了。清醒了。
原来她昏睡之时所见,皆是梦境。耳畔听见云微唤她,才是现实。
如今已身在楚宛……
她半靠床头,想起以前每次这么起身坐着的时候,他总是会用自己的外衣将她裹起来。
她问为什么要裹起来,他说,看你这样清瘦,总觉得自己亏待了你,便用外衣将你裹住,便看不见你有多清瘦了。
后来她怀了孩子,吃得多了起来,整个人变得圆润不少,他就不再给她裹外衣了,她问为什么不裹了,此时还觉得有些冷。他见此笑道,你越发丰腴了,这衣服裹不住你了,或许只能换被子了。
说着,赫齐便用被子将她牢牢裹住。
……
那时锦被披身,以为此生时日还长,先忍了今日被他揶揄玩笑,等他日她寻到机会再玩笑回去。
可她一直没等到。
春宵闲话锦帐,当时只道寻常。
是她此生,需要历一个求而不得的劫吗?
他中了毒,已然毒入肺腑,她还不知。
她那些日子看他有些神色恹恹,好心问道:“近日怎么了?看你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怎么好像有孕的是你,我到如此生龙活虎?”
“无妨,想来近日春寒料峭,有些染疾。如今你身子重,我需离你远些,免得传给了你。”
“我如今壮实得很,不会被你传上的。”
后来许多时日过去了,他面色暗淡,甚至瘦了许多,她若不去找他,他便不来,屏夕觉得有些不寻常。
她悄悄走进寝殿,见他睡着,便没有打扰,钺离端药进来,她怕被钺离撵出去,就躲在帐后。
钺离唤醒赫齐,将药端给他,道:“这药也只能延缓数日,您中毒太深了,还不打算告诉王后吗?”
“告诉她做什么,能挨过一天是一天吧。我们已经计划周全了,只是我保全了她,却终究负了慕西天下。”
“你就如此笃定,慕西一定会亡?”钺离问道。
赫齐笑笑,颇为得意,道:“你以为,天下哪里还有第二个赫齐?”
“……”钺离见赫齐如此轻松作态,更加难忍,却并未发作,趁将空药碗端走时,才无声流泪。
这是钺离第一次哭,他觉得哭的滋味很不好受。
屏夕在帐后,听见了他二人的对话,虽只有几句,却已说的明白。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该是什么反应,她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堵在心口,仿若窒息。
她从未有过如此悲恸欲绝的时刻,那是一种身体瞬间被撕碎时,血肉分离,筋络牵扯的痛吧。
呆立片刻,她躲在帐后,终于失声痛哭。
什么是撕心裂肺,什么是心如刀绞,什么是天崩地裂。
在此刻,她仿佛历遍了。
帐影微动,赫齐艰难下床,走到屏夕面前。
赫齐将她紧抱在怀中,好像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里一样。
半晌,赫齐一阵急咳,以咳血晕倒告终。
终是等来听见声音破门而入的钺离,他叫来太医,施了针,脉息才平稳过来,可是人未醒。
钺离不敢看屏夕,他自知理亏,等待屏夕的审判。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屏夕问道
“……”钺离犹豫,要不要告诉王后真话?他怕她经受不住。他又看了看尚在昏睡的主上,鼻尖冒酸,把心一横,说出了实情,“就在得知您有孕不久之后。”
屏夕怒极,失笑出声,“究竟是谁下的毒?”
钺离摇头,说:“主上本已将王位送出,也做了许诺,奈何……这些事主上不欲让王后知晓,属下能说的,就只有这些了。”
“什么叫王位送出?刚刚又说什么计划周全?你们有什么计划?”
钺离摇头,他不能说。
这些事,他们总是有筹谋的,不说给她听便不说罢,她也懒得操心,可赫齐真的中毒已深,药石罔效吗?“这毒,当真已无药可解吗?就算寻遍天下名医,找世间奇药,也许……”
钺离依旧摇头,他忍住心中悲痛,说:“他如此离不开您,哪怕有丝毫生机,主上也不会选择赴死。”
屏夕绝望,眼中一黑,晕了过去。
……
后来的事,屏夕不愿意再回忆了。
可她记得的,每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如今,她身在禁地,漠儿已不在身边。她的漠儿……想到此处,便觉撕裂一般。
世事残忍如斯,她愿意就此去了。可她如今醒了,比死还难的活着了,不管再难,她还是要向前看的,她要报仇。
她要让这里的人,为慕西亡魂殉葬。
她的眼睛有些酸胀,睁开眼睛久了,觉得很不舒服,她却不忍叫醒云微,便这样闭着眼睛,直到天亮。
云微醒来,见公主已醒,甚是开心,擦了眼泪道:“公主,你没有放弃,真好。”
“放弃什么,夏泽吗?”
“什么?”云微拉住屏夕的手,试探道:“公主?”
“我和夏泽退了婚,因为什么来着?我好像很恨夏泽,可是我还爱着他,夏泽他还好吗?我们还有希望吗?”
“……”云微大惊,她一向冷静的,此刻却有些惊慌。
“我生病了吗?我感觉很难受,你在这里守着我,我病了多久了?夏泽他来看过我吗?”
云微见屏夕的样子,好像停留在了十五岁那年,难道她的记忆……?这样想着,云微接着她的话说下去,“武冠侯已经被您亲自指婚给朱氏女了,已经大婚了,公主忘了吗?”
“什么?”屏夕惊呼,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了,问道:“已经重新指婚了?我指婚的?已经大婚了?是我病了,所以错过了吗??”
云微见屏夕如此反应,心头焦急,只好等王决明来看看。
后来,王决明诊了许久的脉,又瞧了瞧屏夕的眼睛,私下对云微犹疑说道:“许是由眼疾引发的,但也许是公主自己不愿记起,民间也有这样的病症,由于收到的伤害太大,她们往往会选择忘记。”
“那公主还会好吗?”
“这是心伤,说不准。”王决明摇摇头。此等病状,皆有心伤而起,民间此类,也难以下定论,偶有恢复,却时间不明。
云微眼角泛泪,却骤然笑道:“若真因此而忘了,公主也算得了解脱。”若公主真的忘却了,她可以一人承受所有的过往,换来公主的无忧快乐。
她如今能守护的唯一一个人,便只有公主了。
早前,王决明已将漠儿带离宫中安葬,且已通禀于太后,他伪装成死板执拗、不会察言观色的板正之人,事事皆报,弄得太后很是头疼。
太后本早就下令他不必事事汇报,可他却因领了太后之令看顾半真庭,必须尽心尽力为由,每日比晨昏定醒还要准时。
太后实在不想接见,以身体不适静养为由拒绝,可王决明却认为身为宫中医官,定当尽心侍奉主上,为太后治疾,便叫来所有当值太医会诊,最终太后终于妥协,只得日日召见他。
今日王决明来得比平日晚些,到叫太后觉得奇怪。
王决明晚到了约莫一个时辰,可脚步急匆匆,还落了几滴汗。
他将公主之况如实禀报,颇为急切和真诚。
太后只当他是真的医者仁心,且不知变通的新人,对他如此反应已见怪不怪。可她觉得屏夕的病甚是古怪,怎的就偏偏忘了和亲之事?
对此,王决明也说,是因幼子夭折,极度心伤所致,民间也有此病案。
可她却并不全信,请了她的亲信太医,一同前去半真庭。
半真庭是宫中最低贱之地,从未有贵人到访,可今天竟然是太后携皇后等人亲临,众人未感觉蓬荜生辉,只觉气势逼人,难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