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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飞罗旋

读者,你见过飞罗旋吗?一种竹片做的玩具,双手一搓,就会飞升起来,飞得挺高挺高……

雨后天晴。

一只飞罗旋飘飞在A城南马路上空。它是从马路左侧某机关托儿所的院子里升起来的,被一阵轻风带着,在马路上空划了一条看不见的抛物线,朝马路右侧儿童医院二楼的一个阳台徐徐降落。

主治医生刘志尧,拿着一本《儿科学》,正站在那个阳台上,居高临下,出神地望着马路对面托儿所的院子。

在托儿所的院子里,二十六岁的阿姨严冬雪,正和孩子们一块玩“丢手绢”。孩子们显然串通一气捉弄阿姨,阿姨受罚的次数自然最多。小家伙们每次都不肯轻易放过阿姨,不是连拉带拽地迫使她跳新疆哈萨克舞,就是哄她唱一首朝鲜“春米歌谣”。白底碎蓝花的素雅的连衣裙,衬托出她那窈窕优美的体态,舞姿翩翩,婀娜轻盈。甜润委婉的歌声,使人心荡神迷。在主治医生眼中,她简直是一位美丽的“快乐仙子”,而那些孩子们,便是一群可爱的“仙童”。他真恨不得从阳台上一下子蹦到托儿所的院子里,和她,和孩子们一块,尽情地跳啊、唱啊、笑啊,重新体验那种天真无邪的童心的复归!

刘志尧正神不守舍地呆望着那“快乐仙子”,飞罗旋轻轻地落在阳台上。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在托儿所的院子里朝他喊:“叔叔,还给我!您用手朝我一搓,它就自动飞回来啦!”他弯腰拣起飞罗旋,却并不立即搓还给它的主人,玩赏了一会,故意逗弄地背在身后。那小家伙生气地跺了下脚,一转身跑去向阿姨告状。于是,“仙童”们像众星捧月一样,簇拥着“快乐仙子”走近院墙,指手画脚,七嘴八舌地向刘志尧示威抗议。阿姨严冬雪一摆手,制止了孩子们的哄嚷。她朝阳台上的刘志尧微微一笑。这一笑仿佛一道无声的命令,飞罗旋从刘志尧手中升起,飘回托儿所的院子,在严冬雪头顶盘旋。严冬雪踮起脚,把飞罗旋抓在手里,也笑着搓了一下。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神奇的线拽着,飞罗旋竟又飘过马路,落到阳台上。

那个胖乎乎的男孩领头喊:“阿姨和叔叔玩得好不好?”

“好!”其他孩子异口同声。

“再来一次要不要?”

“要!”

“快乐仙子”脸上快乐的微笑顿时收敛了,神色变得十分庄重,朝刘志尧飞快地瞄了一眼,一扭身匆匆走回屋里去了。

年轻的主治医生,怅然若失地看着手中的飞罗旋,喟叹了一声……

一辆公共汽车,仿佛命中注定的媒介,使他和她,一个儿童医院的主治医生和一个托儿所的阿姨,偶然地相识了。那天,主治医生刘志尧怀抱一个经他亲自治愈烧伤的农村女孩,匆匆乘公共汽车赶往火车站。他要托一个到农村走亲戚的朋友把女孩带回家去。在他前后左右,坐着一群托儿所的孩子。他们大概刚刚从什么地方游玩回来,叽叽喳喳,像一群小山雀。忽然,车厢里肃静下来。几乎全体托儿所的孩子们,一齐把目光投射到偎在刘志尧怀中的那个农村女孩的脸上。一双双大眼睛流露出惊讶,好奇,甚至还有些不无取笑的目光。抱在他怀中的女孩的脸上,布满烧伤后留下的可怕而丑陋的疤痕。出自一个儿科医生对遭受伤残的孩子那种本能的怜悯和保护心理,他用宽阔的后背遮挡着那些带芒刺的目光。

“真丑!”一个孩子悄悄说。“活像个小怪物!”另一个孩子接着说。“嘻嘻……”几个孩子掩口窃笑。刘志尧怀中那个小女孩,羞怯地把脸藏在他的衣襟里。“孩子们,大家一块唱支歌吧!”这时,一个温柔的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并且首先唱了起来:

你看那边有一只,

小小的花蝴蝶。

……

于是,全体孩子都跟着唱了起来:

我轻轻地走过去,

想要捉住它。

为什么,蝴蝶不害怕?

为什么,蝴蝶不害怕?

哟!原来是一朵美丽的蝴蝶花,美丽的蝴蝶花。

……

刘志尧不禁扭过头去,看到一个姑娘清秀俊婉的面容。汽车向前行驶,歌声随风飞扬,把“美丽的蝴蝶花”撒了一路。他怀中那个小女孩,怯怯地抬起头来,眨动着眼睛,发现再没有什么人的目光盯视,终于安下心来。汽车到终点,他听到那位阿姨对孩子们说:“永远要记住,嘲笑别人伤疤的行为,是可耻的!”语调虽然温柔,神色却近于严厉。“谢谢你!”下车时,他对她说出这句话,她站住了一下,略微侧转过脸,一双深沉的眸子凝视在他脸上,但那只是一刹那间的凝视。随即她便向前走去,一个字都没有回答。他久久地望着她带领孩子们走远的背影……

以后,她抱着托儿所的孩子来医院里看过几次病,刘志尧在自己的诊室里又接触过她。她很虚心地向他请教一些关于儿童保健和疾病预防的知识。他热心地讲给她听,还借给她过两本讲专业知识的书。再后来,“六一”儿童节那天,她带着托儿所的孩子们来到儿童医院为小患者们慰问演出。在那种场合,他们彼此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对望了一眼,礼貌而友好地笑笑。从那之后,刘志尧一有空闲就会像被人推着似的走到这个阳台上来,朝马路对面托儿所的院子里张望。他因为自己经常这样偷偷地窥视她,希望引起她的注意而又怕被她注意而诅咒自己。唉唉!一个三十一岁的单身汉,这样偷偷窥视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如果让人发现可算是什么事呀!如果让她自己觉察到该多丢脸面呀!然而,在主治医生诅咒自己的同时,他却又不得不像自己理性的心灵乖乖承认:他爱上了她!难道一个人的爱情竟会是这样开始的吗?一点点“浪漫”的色彩都没有,那么寻常,可以毫无隐讳地讲给任何一个人听!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原始冲动的萌发吗?他甚至觉得在还没碰到她之前,世界上就有她这样一个姑娘,他早就在深深地爱着她了。不错,她美丽,但美丽而又主动追求过他,甚至向他大献殷勤的姑娘为数不少,却没有一个使主治医生那颗孤独冷漠的心略为一动。或许,正是她对孩子们那种喜爱,那种温柔的女性慈母般的喜爱,才在他这位同样喜爱孩子的儿科主治医生心中占有了一席之地吧?唉唉!爱情!主治医生多么后悔自己含住了这颗苦果啊!然而再苦,他却不愿也不能够吐掉了!这种苦味带给他一种新奇的感情上的波动……

“简直……”此刻,主治医生讷讷自语:“像癌症……”

“刘医生,你说什么像癌症呀?”有人在他身后发问。他转过身,见是护士乔丹丹。

“爱情……”

“爱情?”

“是的。一经发现,就是晚期了!”他挥了下手,像要把这种思索挥走似的。

乔丹丹扑哧笑了:“你说得真逗!”

主治医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有点发窘,便注视着她手中的一束丁香花,把话岔开:“咦,你折许多花干什么?”

“猜!”乔丹丹抿嘴一笑,把花背到身后。

“这,我可猜不到。”主治医生摇了摇头。

“今天是什么日子?”乔丹丹像一位老师在课堂上启发思维迟钝的小学生。

刘志尧从阳台上走进室内,朝桌上的台历扫了一眼,很不肯定地回答:“是……七月十七号吧?”

“哼!你呀!今天是你的生日!”乔丹丹也跟进来,把那束丁香花双手送给他,“喏,祝你生日愉快!”因为自己的心意这么难于被对方理解,她挺受委屈地噘起了嘴唇。

“这……”刘志尧为对方的真挚情谊所动,不知如何是好地搓着双手。

“你不愿意接受?”乔丹丹注视着他,又问。

“愿意,愿意!”刘志尧抱歉而又感激地用双手接过那束丁香花,闻了闻。

“香吗?”

“真香!”

乔丹丹微笑了。这笑容像她那纯洁的心灵的回光反射在她脸上,使她那俏丽的脸儿顿生光彩,更加可爱。

“小姑娘,你真好!除了我妹妹,只有你还记得我的生日。”

“去你的!谁要听你说好!”乔丹丹又微嗔地噘起嘴唇,狠狠盯了刘志尧一眼,扭身使走。她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气咻咻地说:“你老是叫人家小姑娘、小姑娘,好像人家永远是小姑娘似的,我不爱听你这么叫我!”

这天晚上,有一封“严冬雪同志收”的信,被投进儿童医院大门旁的邮筒里。第二天清晨,邮递员来取信时,刘志尧已在邮筒前徘徊了很久。

三十一岁的刘志尧,曾是医学院的高才生,正因为如此,当时他被作为“白专道路”“智育第一”的典型受到批判。毕业时,被分配到一个偏远的牧场。他是学儿科的,却当了兽医。这年轻人不肯向厄运低头,主动为牧场职工们的孩子义务行医,并且热心地培训了不少学生。几年来,他积累了许多宝贵的儿科临床经验,诊断和治疗水平都有了惊人的提高。粉碎“四人帮”之后,他被抽回A城,重新分配在这所儿童医院里。事业像嫩竹一样迅速拔节,爱情却如晚秋的蓓蕾,似乎错过春光,难于怒放了。自然,愿意热心帮助他的大有人在。而他也确实曾被人鼓励和怂恿先后跟两位素不相识的姑娘“会晤”过。但仅仅两次就足以证明他在谈情说爱方面是个不及格的小学生,使对方扫兴,也使“红娘”和“月下老”叹息不已。留给他自己的感受,只有“尴尬”两个字。他发誓,一辈子不结婚,也再不尝试第三次了。可是,命运之神竟安排他碰上了严冬雪,而且无需任何“媒介”作用便一往情深地爱上了她。他再也不愿把对她的爱压制在心底了!一天,不,一分钟也不能够了!不是获得幸福,就是摆脱折磨,反正他得把“爱”字说出口了。他多想给她写一封厚厚的信啊!但只写出了“我爱你”三个字,就翻肠倒肚再也编排不出什么词句了。对于他,写一封“情书”要比做一次手术困难得多。他觉得说出了“我爱你”。三个字就说出了一切!唉唉,早知有今天,他一定会多读几本描写爱情的小说。信一从他手中落进邮筒,他便后悔莫及。如果她已经有了心爱的人呢?如果他对她“落花有意”,而她对他“流水无情”呢?太愚蠢了!太唐突了!他恨不得一拳砸碎那邮筒,把信拿去心里才安宁些。

这会儿,他难为情地,讷讷地向邮递员解释,邮筒里有一封信是他放进去的,他现在又不想寄出了。邮递员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用毫无商量余地的口吻回答:“信件是受法律保护的,不能够随便被什么人拿走。”

几天过去了,心头像压了一块大磨盘的主治医生没有收到回信。他心中的不安成倍增加。她会不会因此生气呢?她会不会因此把他看得很轻浮呢?上班下班,他不再走前门而绕后门。第四天下班后,当他心事重重地走出医院后门,低头走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时,有人叫了他一声。他一抬头,是她!

“刘医生,我在等你。”她站在他对面,望着他,轻声说。她仍穿着那件白底碎蓝花的连衣裙,仪态仍然那么典雅、娴静。只是脸色似乎有一种病后的苍白。

“哦……”他立刻垂下头去,没有勇气看着她,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脸上像喝了烈酒一样发烧,心怦怦地急跳。

“刘医生,我收到了你写给我的信……你,给我的印象很好,你给孩子们看病时那样认真,你爱孩子!我知道……你是好人!”她娓娓地轻声地说,从她的语调中不难听出,她是在说真心话,不是逢场作戏的故作姿态,倒是有些激动。刘志尧心旌摇曳,不禁抬起头来,一线惊喜跃上眉梢,深情地望着她。她说的那番话,在他听来,如同一首好听的儿歌。不料,她却接着说:“可是,我,我……我不能够……”他仿佛被一声霹雳震呆了,怔怔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她因为自己的话使他受到那样强烈的震动也一时愣住了,半晌才颤动着嘴唇吐出几个字:“不,不,我不是因为你不好!真的!我……我不想结婚,请你原谅……”忽然一扭身跑开了。跑开几步又站住,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眼眶里霎时盈满了晶莹的泪水,终于捂上脸跑远了。

他像一头被子弹击中的鹿,虽然击在致命处,但在倒下之前,倔强而毫无意义地辨明子弹飞来之处……

当充满爱情的心受到挫伤时,有人呻吟,有人悲叹,有人咬牙切齿,有人颓废消沉;还有一种人,他们用双唇把病痛永久地封闭在胸膛之内。即使一颗心在胸膛内四分五裂,别人也只能剖开他们的胸膛才会确信他们曾忍受过怎样的痛苦。这种人是生活中的强者。刘志尧就属于这一种人。他像个机器人般不知疲倦地工作、学习,不让自己哪怕有一分钟的空闲,以此分散和减轻内心的痛苦。一天,他刚下手术台,伏在办公桌上昏昏欲睡,护士乔丹丹喊醒了他:“刘医生,你去看看吧,小许和患者家长吵起来了!”

三号诊室内,见习医生许文琪使劲把蘸水钢笔插进墨水瓶里,结果把墨水瓶弄翻,墨水淌了一桌面。站在他对面的老太太,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气得浑身哆嗦,脸上的皱纹直颤。

“岂此有理!”见习医生似乎比对方更生气,四个字一句的话都说颠倒了:“岂此……”他猛抬头发现主治医生不知何时站在门口,便把“有理”两个字咽回去了。

“老人家,怎么回事?”刘志尧首先向老太太询问。“啊,啊,咿,呀!”老太太连啊带呀,比比画画,原来是个聋哑人。“刘医生,你看这不是乱弹琴嘛!她咿啦哇啦比画了半天,我才弄明白她是给孩子看腿!这孩子的腿不过有点红肿,我给开了些消肿的药,她却不走,仍然没完没了地乱哇啦!”

刘志尧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许文琪,使他没有再说下去。接着,他从老太太怀中抱过那孩子,放在椅子上,蹲下身问:“告诉叔叔,你的腿怎么了?”

“疼。”孩子指指膝盖。刘志尧卷起那孩子的裤腿,发现孩子的膝盖红肿得很厉害。他搬动了一下那孩子的腿,孩子使劲闭上眼睛,吸了口冷气。他又问:“告诉叔叔,怎么疼法?”“叔叔,我要瘸了,我的腿不能走路了!”孩子可怜地回答,一两颗泪珠吧嗒吧嗒落了下来。这孩子竟是那样瘦弱,像《红岩》里的“小萝卜头”,一双大眼睛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这孩子的目光和他说的话,深深打动了主治医生的心,使他难受地眨动了几下眼睛。他慢慢放下孩子的裤腿,又在孩子的脸蛋上摸了一下:“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钢钢,钢铁的钢。”“小钢钢,你的腿是不会瘸的。”刘志尧对那孩子安慰地说。他转过身,盯着许文琪问:“你认真查看了这孩子的腿吗?”“我……看了一下……”见习医生嘟哝了一句,转过脸去。“我问你是不是认真查看过了!”主治医生的语气严厉起来。见习医生一声不响了。刘志尧拿起他开的处方看了看:“医学的原则是对症下药,你认为这孩子的腿是什么症状?”“大概,大概是磕了碰了……”“如果我第二次听到你在诊断时说出‘大概’两个字,我就取消你的门诊资格!”主治医生将处方单撕了,扔在纸篓里,“你开的那些消肿药,对这孩子的腿不会起半点作用的!这样的红肿是由膝盖骨炎症引起的!你找本医学书看一看!”

见习医生脸红得像西红柿。

刘志尧在处方单上写下了这样几行字:“初诊难于得出结论,孩子应当住院进一步检查,切莫耽误!”然后将处方单折起来塞在孩子的衣兜里:“小钢钢,回家后交给你爸爸,记住了吗?”

“我没有爸爸。”小钢钢喃喃地说。刘志尧一怔,同情地望着孩子说:“那,就交给妈妈。”小钢钢点点头。那哑老太太,又向刘志尧做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手势,大概是表示满意和感激吧!

许文琪虽然刚从医学院分配到儿童医院,却给所有的医生护士都留下了同样的印象:他时时处处表现出一种神经质的“病毒恐惧”。他整天戴着一只特大的口罩,几乎将脸全部罩起来了,仅仅一双眼睛,露在口罩和医护帽之间。即使这双眼睛,也被一副没有度数的眼镜挡着,像被盾牌挡着一样。他给每个患者看过病之后都要洗一次手。哪怕只量量血压或体温,也得用药皂将十个指头和手心手背仔仔细细地搓洗一分钟。他随身带着一小盒茉莉香脂,洗过一回手,便擦一次香脂,认为这样可以防止细菌的侵入。向病人询问病情病史,他也谨慎地保持着一定的间距,害怕病人会将可怕的病菌传染到他身上,仿佛这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才是绝对干净的“无菌体”。

今天早晨,主治医生刘志尧发现他桌上装压舌板的消毒器具中竟然没有一滴消毒水,而且只有一个压舌板!“为什么没有消毒水?”主治医生盯着见习医生露在口罩和医护帽之间的那双眼睛,异常严厉地质问。“这……”见习医生的眼睛在玻璃盾牌后面畏怯地朝主治医生乜斜了一下。“连这样的常识你在医学院里都没学过吗?这是犯罪!”主治医生拿起压舌板朝他一指,使他不禁恐惧地倒退一步,好像看到那个压舌板上粘带着密密层层的各种病菌。

“像你这样,根本不配在医院里工作!”主治医生气愤之极,将压舌板啪地摔在地上,“你要准备做检查!”

此刻,见习医生又受到主治医生的严厉训斥,感到窝火透了。

“简直像个水分不足的萝卜疙瘩!该死的小猴崽子!”他又想起那个小钢钢,在心里恨恨地咒骂了一句……

第二天下午,许文琪在二楼楼梯口碰到一个年轻女子。她怀里抱着小钢钢,询问他在哪儿办理住院手续。“不知道!”许文琪仍然记恨着昨天受到的训斥,敌视的目光在两片玻璃盾牌后面朝那可怜的孩子盯了一眼,恨恨地走下楼去。那女子抱着孩子茫然地朝三楼走上去。许文琪忽然在楼底站住了,一双眼睛在镜片后眯了起来,仰起脸望着那女子的背影。

护士乔丹丹正在三楼的走廊拖地板,一抬头,看到那年轻的女子抱着小钢钢走上楼来,便放下拖把主动迎过去问:“您是送孩子住院的吧?请跟我来。”

乔丹丹领着这母子俩办理完住院手续,又把她们带到病房。她一边给小钢钢换穿病员服,一边跟那位年轻的母亲聊天。

“是他?不,不,我不让他给我的孩子看病!”当对方从她口中知道给孩子看病的是刘志尧医生,用一种恳求甚至是哀求的语调说:“护士,我求求你,替我讲句话,让别的医生给我的孩子治腿吧!求求你,求求你了!”

竟有人拒绝刘医生给自己的孩子看病,这在医院里可是头一次。乔丹丹心里不由得感到不快。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替刘医生说几句公道话,便这样回答:“刘医生肯定会把你孩子的腿病治好,你完全可以相信这一点!他是我们医院里很出色的主治医生。并且,他是那么爱孩子们,他对每一个小患者都有高度的责任感。”看到那年轻的母亲又倏地把身子转向窗外,乔丹丹不由回过头,这才发现刘志尧站在门口。

“小姑娘,你刚才好像在说我什么吧?”刘志尧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我说了你一大堆坏话呢!”乔丹丹那双大眼睛瞄着主治医生说。说完,走出病房,一边走一边快快地嘟哝,“老叫人家‘小姑娘’,‘小姑娘’,好像人家比你小一辈似的!”

“小乔!”许文琪在走廊中拦住她,低声问:“刚才那个女同志是那孩子的妈妈?”

“不知道!”乔丹丹心情不悦,没好气地顶了他一句,“我又不是联邦调查局的密探!”

与此同时,在病房里,刘志尧第二次认真查看了小钢钢那条病腿,然后走到当母亲的身边说:“我想和你谈一谈。”

那年轻的母亲不得不转过身来。

“是你?!……”刘志尧怔住了。

她是严冬雪。

许久,主治医生才从怔愣状态中恢复了理智,微笑了一下,笑得极不自然,讷讷地问:“你,你既然已经结婚了,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明白地告诉我呢?”

“我没有结过婚。”严冬雪冷冷地回答。那种不卑不亢的表情和语气,好像带有敌意,但不过是在维护自己的人格的尊严。这种回答使刘志尧半天不知再说什么好。他们彼此默默地僵持着,对视着。病房里的空气仿佛顿时凝固了,使两个人都感到了一种不堪忍受的窒息。房门这时忽然被推开了,两人同时朝房门扭头看去,许文琪戴着大口罩站在门口,目光直视着严冬雪。“对不起,走错房间了。”他矜持地点了一下头,关上门。

刘志尧舒了口气,表情平静下来,看了小钢钢一眼,又问:“那,这孩子……”

“请你不要再问了!”严冬雪大声恳求。

“不,我要问!因为我爱你!也许你有过不幸的遭遇,即使我不能获得你的爱情,我也想了解并且帮……”

“你,别说了!”严冬雪猛地把身转向窗外,断然地拒绝再回答任何话。

病房门外,许文琪这时才匆匆离去……

嫉妒并非都产生在狭隘恶劣的灵魂里。

二十四岁的“小姑娘”乔丹丹自幼就嫉妒主治医生刘志尧的妹妹刘志娟。她和志娟从小学到中学始终是同班同学,友爱亲密如同一对孪生姊妹。在她幼小的时候,好朋友的哥哥也是她自己心目中的“老大哥”。她曾和好朋友一块想出许许多多调皮捣蛋的鬼点子,常常把“老大哥”捉弄得啼笑皆非。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渐渐摆脱了十足的孩子气以后,“老大哥”就成为她第一个备受尊敬和崇拜的偶像。他是大学里的尖子,教授们最心爱的学生。他具有孜孜不倦的钻研精神,也具有谦虚谨慎的可贵品质。他待人正直、诚恳,乐于帮助一切人而又从不希图报答。一个多么好的“老大哥”呀!如果命运的安排可以按个人的意志改变的话,她宁愿用三个亲姐姐换一个主治医生这样的亲哥哥!当这位“老大哥”遭遇厄运的时候,她曾陪着好朋友一块为他洒过多少眼泪哟!如今,仿佛命运之神有意弥补她内心的宿愿,竟使她和这位少小时期的“老大哥”在同一所医院里工作了。这使二十四岁的姑娘心中产生了一种潜在的幸福感。而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这种幸福感竟悄悄潜变成一种封于口、系于心的爱情。她自信只要有一天“爱”字从她嘴里脱口而出,向往之中那种种爱情的甜蜜便一定会成为现实,并且,要比向往之中更加甜蜜!可是,姑娘的羞怯像蚕茧一样,把她的爱情紧紧包裹在心房里。而这种自我束缚越经久,那爱情的美酒在她心房中便愈酿愈醇,愈散发着浓烈的芳香!

可是,“老大哥”却仍像过去那样把她视为一个“小妹妹”,根本不把她看成一个二十四岁的姑娘。他那种长者对小字辈般的钟爱、亲近和关怀,大大地伤害了她那颗业已成熟了的姑娘的心。

“哼!可恨的!该死的!冤家!对头!世界上最坏最坏的人!”

二十四岁的姑娘在心中恨恨地诅咒她所爱的人。“我明天,不,现在,立刻!去对他说:‘我爱你!’……”虽然决心坚定,她却仍坐在宿舍的床沿上未动。她不禁心驰神往地想象着,她一说出“我爱你”三个字,他起初准是一副惊讶愕然的可笑模样,也许还会说:“你这个小姑娘,开什么玩笑!”他的目光一定会是非常非常温柔、非常非常深情的。而她则要大胆地抵住他的目光,再说一遍,不,说无数遍:“我爱你!我爱你!……”他一定会立刻抛开那种讨厌的矜持和庄重,把她紧紧地拥抱在怀里,在她脸上印下无数火热的亲吻。哦,天啊!……姑娘忽然双手捂上了脸,感到自己的脸像火炭一般烫。

几分钟之后,乔丹丹鼓起最大的勇气,走到主治医生的值班宿舍门前。敲了几下门,没人应。她便轻轻推开门走进去,主治医生不在。“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没休息?”桌上,放着一本日记。难道他还经常写日记?她好奇地翻开来,恰好翻到他刚刚写完的那一页,下面几行字立刻把她的目光胶滞住了:

我断定她曾遭遇过可怕的不幸。如果我的爱情能像我的手术刀一样,剥离掉她心灵上的疮疤,使她真正感受到粉碎“四人帮”之后生活里的种种喜悦,真正成为一个“快乐仙子”,那多好啊!纵然我不能成为她的丈夫,她不能成为我的妻子……

乔丹丹不禁像一尊雕像般僵立在桌子前面,拿着日记本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她一回到宿舍,便扑在床上,紧紧咬住自己的手指,无声地痛哭了许久许久,泪水将枕巾沾湿了一大片。后来,小闹钟的铃声,止住了她的哭泣。她擦干泪痕,走向一间间病房。

她最后走到小钢钢的病房,轻轻推开门,却在门口站住了。皎洁的月光洒在病房里,小钢钢熟睡在病床上。严冬雪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头伏在小钢钢的头边,和他脸贴着脸,也睡着了。窗前,一个人背朝门站立,正出神地望着那梦乡中的两人。那人正是刘志尧。乔丹丹又轻轻把门带上了……

主治医生刘志尧的家,一个星期内至少有三天是从早到晚都锁着门的。刘志尧经常住在医院的值班室。妹妹刘志娟的家庭观念一点不比哥哥强。她是把话剧团当家,把家当招待所的。只有星期日,这兄妹俩才可能同时出现在家里。那一天,他们是当节日过的,兄妹俩总是要一块包顿饺子吃。兄妹感情,在那一天体现得最细腻入微。哥哥总有许多要叮嘱妹妹的地方。而妹妹总会发现哥哥哪件上衣缺了个扣子,哪条裤子的裤角磨破了。于是,一边穿针引线,一边抱怨命运女神,为什么还迟迟不安排哥哥娶一个能替自己关心和照料他的嫂子。然而,当有一次刘志娟和乔丹丹谈论起哥哥之后,便再也不发这种抱怨了。姑娘们的心是最敏感的“探测器”,姑娘们的语言又是她们最准确的“心电图”。谈话之中,刘志娟说哥哥一句好话,乔丹丹便有十句讽刺和挖苦之言等着。那天晚上,刘志娟兴奋得后半夜才合上眼皮。她正是从好朋友对哥哥言不由衷的讽刺和挖苦,断定她爱上了自己的哥哥。当妹妹的心里亦忧亦喜。喜的是,好朋友将和自己姑嫂相称,这天赐良缘真没治!忧的是,某一天好朋友将会把哥哥对自己的感情夺走,至少夺走一大半!想到父母过世很早,她和哥哥相依为命,一旦失去兄妹之情,哪怕失去一部分,也难免不令人伤感。从此,她在哥哥面前常有意无意地把好朋友挂在嘴边上,却又不愿过早地把好朋友的爱情透露给哥哥。她暗暗为他们编结一条爱情的彩带,却又希望这条彩带编结得越长越好。但是,我们这篇小说里将要着重描写的这个星期日,兄妹俩度过得极不愉快。在此之前,兄妹俩已争执过一次,谈话是这样开始的。

“哥,小许在医院里工作得怎么样?”当妹妹的首先试探性地发问。

“不怎么样。”当哥哥的毫不隐讳地回答。

刘志娟和许文琪是在青年宫不久前举办的一次舞会上认识的。一个姿容俏丽,举止高傲而内心多情;一个风度潇洒,外表持重而善于取悦。当妹妹向哥哥说起自己的“终身大事”,已经不是征求意见而是一种声明了。哥哥虽然认为妹妹过于轻率,但对自幼任性的妹妹却又奈何不得,只有告诫妹妹切莫把爱情当成儿戏。何况,那时主治医生对许文琪的印象还不太差。

“那,你得多关照他呢!”当妹妹的又婉转地说。当哥哥的没有立刻明白“关照”两个字的准确含义,瞅了妹妹一眼,半天,才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我没少批评他!”当妹妹的低头不语了。过了一会儿,又抬头看着哥哥问:“听说,他们这批大学生要重新考核呢,不够水平的,可能改行,真的?”哥哥“嗯”了一声,肯定地点点头,走到桌前去翻看他的医学资料了。妹妹也跟到哥哥身边,亲昵地伏在哥哥肩膀上:“哥哥,你是主治医生,在医院里说话算数的,到那节骨眼上可得帮他讲句话呀!”哥哥朝妹妹转过脸,注视着她问:“你大概是受人之托吧?”“就算那么回事呗!”妹妹娇羞地说:“你不为他着想,也得为我着想呀!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哥哥轻轻推开妹妹,站起来说:“小娟,你考虑的,是将来和你生活在一起的是个什么样的丈夫。我考虑的,是将来给患者看病的是个什么样的医生。”

妹妹立时沉下脸,噘起嘴,一扭身走到窗前去了。

哥哥微蹙眉头,走到妹妹背后,双手扶着妹妹的肩说:“小娟,别生气,我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医生这一行,可容不得滥竽充数啊!他在大学里没学到什么,这也难怪他自己。将来有机会,再安排他进修一次,也许他还来得及做一个真正的医生。”

“将来!将来!”妹妹倏地转过身,生气地说,“他都二十八了!我们,我们总不能等他真正当了医生再结婚吧!”“这,这和结婚有什么关系?”“没关系!没关系!反正和我有关系的事,和你都一点没关系!让人家说,刘志娟找了个丈夫是个回炉的大学生,我可受不了这个!”“那,那你叫我怎么办?”哥哥也有点火了。“怎么办?我还能叫你照着我的话办了?”妹妹跑进自己的房间,把门砰地关上……

从那个星期日到这个星期日,兄妹俩又整整一个星期没见面了。晚上,刘志娟给哥哥打电话,要求哥哥务必回家一次。

当主治医生的哥哥心情异常沉重。他白天和几位有经验的医生研究分析了小钢钢那条病腿的X光片,诊断的初步结论几乎是一致的——“成骨肉瘤”。这是儿童病例中的骨癌。倘若会诊的结论是正确无误的,就要锯掉小钢钢的整条病腿,而且将由他亲自做这次痛心的手术。如果可怕的癌菌已经扩散或转移,那可爱的孩子就会被死神的黑抖篷从这个世界上裹走。而这世界在那孩子眼中恰如摆在面前的一卷巨幅图画,才刚刚展开了一角啊!他还没有做过一次少年时期的充满幻想的迷梦,他将来不及享受青春带给他的快乐,他也不可能体验爱情的甜蜜、家庭的幸福、生活的美好。他还不懂得什么叫理想和事业,就失去了选择和奋发的权利!作为一个医生,一个儿科医生,他感到深深的负疚。两年前,就有一个和小钢同样年龄的男孩,死于“成骨肉瘤”。那个死去的孩子生癌部位也在左腿,也是膝部,和小钢的病例几乎完全相同。难道……他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吩咐专人当天把×光片送到肿瘤研究所,请他们作最后的判断。而他自己,则关在办公室里,翻阅中外的大量病例。接到妹妹的电话,从妹妹的语气中听出似乎有重要的事非立刻对他说不可,他犹豫了一下,才答应马上回家。

“哥哥,你回答我,你还要我这个妹妹吗?”兄妹一见面,妹妹便向哥哥劈头发问,神色那般严峻。

“小娟,你怎么了?为什么问这样的话?”妹妹的语气和神色使哥哥既愕然又感到一种潜在的不安。

“如果你还要我这个妹妹,就别爱她!”

“你说的是谁?”

“那个女人!那个有一个私生子的女人!”

“你!你胡说些什么呀!这都是谁对你说的?”

“反正有人告诉了我。哥哥,你不能爱她!她是一个堕落过的女人!她不值得你爱!她不配得到你的爱情!她将玷污你的名誉!她没有结过婚,却有儿子!一个私生子!一个野孩子!谁知道她曾委身过多少下流的男人?谁知道那孩子是一个什么样的坏蛋的种?难道你能把这样一个女人当妻子?难道你能让那样一个野孩子叫你爸爸?……”

“别说了!”刘志尧大吼一声,音调之高使自己也吃惊,“难道你叫我回到家里,就是要对我说这些话吗?我是一个医生!我现在所想的不是爱情,是一个不幸的孩子。”“像这样的野孩子,但愿世界上一个也不存在才好!”“砰!”刘志尧狠狠地把一只茶杯摔在地上。他瞪着妹妹,半天说不出话来,一转身冲出家门。他在马路上走了很久很久,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盲目地走着,已经走过医院挺远了。当他转身走回医院,十点多了。

“刘医生!”刚进医院大门,便听到有人叫他。一抬头,发现严冬雪站在面前。

“刘医生,我找过你,他们说你回家了,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月光下,她的脸色惨白,流露着惶惶不安的神情,“请你告诉我实话,小钢钢的腿……”

这时,医疗大楼里,站在一个窗口的许文琪,叫住了从身旁走过的乔丹丹。“小乔,你看那两个人是谁?”许文琪朝窗外一指,“我的眼力不好,认不出来!”

乔丹丹不由朝敞开的窗口望了一眼,发现刘志尧和严冬雪站在一棵丁香树下。他正向她解释着什么,而她忽然扭身扑在树干上哭了。他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显然在安慰她……

乔丹丹猛地转过身,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怒视了许文琪一眼,怫然离去。不料许文琪却抢先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你要干什么?”乔丹丹眼中喷出火来。“别那么虚伪,我是个眼里藏不住砂子的人!我早就看出来了,你爱刘医生,可他爱那个女人。爱情是自私的,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你年轻,漂亮,又是志娟的好朋友,刘医生也很喜欢你,而那个女人已经失去了贞操,堕落过,并且有一个孩子。无论从哪方面讲,你都比那个女人的条件有利。难道你就这样轻易地在情场上让步?难道你就这样软弱地让那个女人把刘医生从你身边夺走?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帮你出主意。怎么样?”许文琪的眼睛在镜片后闪光,像两点鬼火。

“无耻!”乔丹丹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猛地推开他,昂然地走了。在这个夜晚,在这所医院,发生的这一切,只有星星和月亮向大地一瞥时偶然看到了。只有风儿轻轻吹过时无意中听到了。然而,这是人世间司空见惯的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棵丁香树下谈话,另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在窗口前谈话,如此而已……

第二天傍晚,下起滂沱大雨。一个穿灰色塑料雨衣的人,走进刘家兄妹住的那幢楼房。

刘家室内,中间摆着一张小圆桌,桌上放着糕点、水果,几样冷菜和四只啤酒杯。刘志娟和乔丹丹并坐在双人沙发上。乔丹丹是被主人打电话邀请来的,却没有明确告诉她什么事。两个好朋友已经很久没相见了,乔丹丹有满腹心里话要向刘志娟倾诉。来到之后,出乎意料地在这里碰到了许文琪,非常不快。她把原本要向好朋友倾诉的话压在心里,只字不透。虽然来了还不到五分钟,已经两次站起身要离去了。许文琪也是被刘志娟用电话邀请来的,他对这种突然的邀请又困惑又喜悦,很有点受宠若惊。会在这里碰到乔丹丹,除了比她更出乎意料,他自然难免狼狈、尴尬和心虚。他独自躲到屋里去翻照相册,却竖起耳朵在聆听外屋两个姑娘谈些什么。

“不行!”乔丹丹第三次站起身,坚决地对主人说,“我得走了,不能在这里做你的陪客。真的,还有要紧事呢!”虽然刘志娟没有向乔丹丹郑重宣告,乔丹丹却已判断出了她和许文琪的关系。

“你走不成!”刘志娟把乔丹丹拉坐下去,“你看,外面雨这么大,人不留客天留客。我知道你今天是白班,晚上没事。”

正在这时,响起敲门声。

“最后一位——客人!”刘志娟腾地跃起身,对乔丹丹很奇特地一笑,走去开门。那是一种任性而过于自信的人决意做某件事之前,睥睨一切的笑,一种挂在嘴角、浮现在腮颐、凝集在眼神里的冷峻的笑。乔丹丹心头倏地闪过一种不祥的预感。

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严冬雪!

严冬雪也是被主人邀请来的,不是用电话,而是当面。上午,当刘志娟站在她面前,自我介绍是刘医生的妹妹,并邀请她到家里做客时,她对这种意外而毫无因由的邀请所表现出来的惑然、愕然、惶然,是读者们不难想象到的。

“可是,为什么?我不能够……我……”她不知怎样拒绝才好。

“我有一件必须和您谈的事情,而最好的场合是在我家里,这件事和你我有着密切的关系。”刘志娟矜持而固执地说,那语气是不容推辞的。

“这……”她迟疑了一刻,点了点头。“您已经当面答应我了,希望不要失信!”刘志娟说完,礼貌地笑了一下,转身就走。“跟阿姨再见!”严冬雪对躺在病床上的小钢钢说。“阿姨再见!”小钢钢甜甜地说。刘志娟朝小钢钢扫了一眼,不易令人察觉地蹙了下眉头……此刻,当乔丹丹看到严冬雪出现在门口,竟比一个滚雷劈晌在屋里还要使她感到震动。

刘志娟对严冬雪做了一个极客气的“请”的手势。在里屋的许文琪,从镜子里看到了严冬雪,比乔丹丹受到的震动更大,不,是震慑。像一股反作用力把他从沙发上腾地弹了起来,手中的照相册落在地上。

严冬雪从乔丹丹脸上的不安和震惊,从刘志娟那显得有些虚假的热情,立刻敏锐地感到一种潜在的压力。她在门口慢慢脱下雨衣,怀着一种警惕甚至是防范的心理走进屋来。

“坐!”刘志娟又做了一次“请”的手势。

严冬雪拘谨地在圆桌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志娟!”乔丹丹低低地叫了主人一声,用目光向她哀求和警告,“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你千万不要做出什么蠢事来!”

刘志娟不理她,把门从里边下了暗锁,钥匙往自己脖子上一套,然后,向里屋叫:“喂,你也请出来吧!”连叫两声,许文琪都没出来。她刚张口要叫第三声,许文琪像一只狍子,突然从里屋窜出来,直奔门前。一推门,没推开。他扭动了几下把手,绝望而无可奈何地慢慢转过身来,恰好和严冬雪打了个照面。

这是许文琪和严冬雪第一次碰面在一间屋子里,彼此相隔三步远,而且他既没有戴口罩也没有戴眼镜。

严冬雪倏地站起来,目光像钳子一样,牢牢地钳在许文琪脸上。

许文琪反倒很快地镇定下来,从容自若地朝严冬雪一笑,仿佛她在他眼中是个似乎认识却没有太深交往的人。“我,想再去买点什么。”他说着,走到留给他的椅子前坐下了。

“我看不必彼此介绍了吧?都已经认识了嘛!”刘志娟以主人的身份往四只杯子里斟满了啤酒,“别客气,凑一块热闹热闹。”说罢,首先举起杯,一口喝了大半杯。

严冬雪的目光始终像钳子一样钳在许文琪脸上。

许文琪低头注视着自己的酒杯,自言自语道:“啤酒为什么会冒沫呢?”

乔丹丹敷衍地拿起酒杯,觉得杯中酒冰凉得透过玻璃都冷手,又放下了。她依次看看其他三个人,断然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刘志娟不动声色地在桌子底下拽住了她的衣角,她只好又坐下了。

主人刘志娟要在家里导演一幕“最后的晚餐”,自己扮演圣父耶稣,却把严冬雪视为“犹大”。尽管严冬雪和她毫无宿怨,没有任何出卖过她的地方,但却偷走了,不,抢走了,也不,是骗取了并且注定会玷污她哥哥那颗金子一样的心。而哥哥的心是同她自己的心连在一起的,恰如有两个心室的一颗心。这比她自己被出卖更不能令她容忍。

此刻,严冬雪在她眼中如同希腊神话中用动听的歌声迷惑人走向灾难的水妖,而对方的美丽只能引起她愈加强烈的憎恨。不过,她并非是个冷酷无情的姑娘,也不想蓄意伤害这位被自己违心请来的“客人”。严冬雪遵守信用冒着大雨而来,这毕竟使她受到了一点点打动。她只不过企图通过这种局面,将她自己同许文琪,将乔丹丹同她哥哥之间的关系,暗示给严冬雪,使严冬雪意识到,她已经严重妨碍了两对情人的幸福,而她们是绝对不会允许她迈进她们的生活圈子里来的。她自以为只要这种暗示巧妙和得体,就不会伤害严冬雪,也能尽了妹妹的责任,挽救了哥哥纯洁的心灵。在她看来,严冬雪这种人是不会懂得什么爱情的,自然也不会感受绝望的爱情那种痛苦,因为严冬雪是那样一个女人嘛!但是,现在这种局面已经开始,她却忽然丧失了自信和勇气,意识到自己既不是一个好导演,也不是一个好演员。不过序幕已经拉开,只好演下去,内心巴不得赶快收场。

“既然你们都这样不大方,就先听我讲个故事吧!”她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语调缓慢地说,“我认识这样兄妹俩,他们都是非常珍惜自己和家庭名誉的人。可是,哥哥却爱上了一个……一个他不应该去爱的女人。而有一个更配得到他爱的姑娘,已经暗暗地爱了他很久。妹妹也爱着一个人,一个和她们兄妹同样珍惜自己名誉的人。他不能接受同一个……一个失去了名誉的女人有任何亲戚关系。由于那位哥哥的愚蠢做法,很可能会影响甚至毁掉妹妹的爱情与幸福。你们不觉得这很遗憾很不幸吗?如果我是那个女人……”

“志娟!”乔丹丹差不多是神经质地叫了一声,制止刘志娟再讲下去。

许文琪望着窗外说:“打雷了!”

果然,远方滚过一阵闷雷,雨鞭粗暴地抽打着窗子。

“我认为,你请我来,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由于对你哥哥的尊敬,和你亲自邀请的诚意,我才撇下病床上的儿子,冒雨而来。”严冬雪把目光从许文琪脸上收回,转向刘志娟,盯视着她说:“既然主人有这种在酒桌上谈论爱情的雅兴,我也讲一个故事。十年前,我认识这样一个女孩子,她刚刚十六岁,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父亲又被‘四人帮’迫害死了,她孤零零地一个人活在人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得不到同情、怜悯、关心、帮助,一切属于人类感情范畴的东西,她一概得不到。后来,她到农场去了,那是她当时唯一能选择的出路。在农场,她受到的也只有冷酷的歧视和不公平的待遇。她孤独、沉默,缺少欢乐,如同河边的一块石头,任凭河水冲击,任凭别人像洗衣妇一样捶打,她既不发出呻吟,也无法逃脱厄运。她这样默默地熬受了四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一个青年,那青年是农场劳资处的协理员……”

“屋里太闷了!”许文琪忽然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去了。

严冬雪低头注视着面前的酒杯,继续讲下去:“那青年向她表示种种同情和关怀,不久便帮助她从农业队调到了场部直属的玩具加工厂。新的环境,新的工作,同情,关心,帮助,使她灰暗的生活画板上出现了一抹暖色,得到了一点点安慰和快乐。她把那青年看作善良的天使,解危救难的恩人。当那青年向她求爱时,她怀着感激和惊喜答应了他。那是一个初恋的姑娘最纯洁无瑕的爱情,她把整个心都真诚地献给了那青年。有一天,那青年不顾她的抗拒,用眼泪、哀求、暴力,占据了她的贞操。她羞辱悲伤地痛哭了一场。从此有一根铁链,把她更牢地拴在那青年身上。几个月之后,那青年探家走了。可是她却怀孕了。她拒绝把孩子打掉,也不愿说出那青年的姓名。她认为既然自己事实上已做了那青年的妻子,便有权做一个母亲,为那青年生育一个儿子或一个女儿。她把这件不光彩的事情的责任,全部由自己承担下来。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忍受了无尽的谴责、鄙视、唾弃、嘲弄甚至批判,仍然是一心在盼望那个青年早日归来。可是那青年音讯全无,一去不返。原来他回家之后上大学了。而她,却抱着刚刚生下来的儿子,被调到一个更偏远的地方去了。她没有去寻找那青年,也没有想哀求他,更没有想告发他。她把这可怕的不幸看成命中注定的遭遇,只有终日用眼泪泡洗自己悲惨和屈辱的心灵。她被调回城市以后,分配在托儿所工作。她也曾幻想,如同许多遭遇过不幸的人们那样,从过去的噩梦中醒来,开始新的生活。因为她还这样年轻。有人为她介绍了第一个朋友,她首先向对方讲述自己的遭遇,当她声泪俱下时,对方却不知何时悄悄走掉了。又有人为她介绍了第二个朋友,对方听她讲述完自己的遭遇,只对她说了四个字:‘我同情你。’从此,她把‘爱情’两个字从自己的生活字典中一笔勾销了!她把全部感情都献给托儿所的孩子们。而她自己的儿子,却只能寄养在一个又聋又哑但却心地善良的老太太家里。儿子是她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她的安慰,是她的寄托,是她的希望,是她生活旋律中唯一的快乐谐音,是她坎坷命运中珍珠般的星辰,也是笼罩她心灵的阴暗的影子。她感到今后的道路像一片冰天雪地,便把自己原来很好听的名字严星儿,改成了现在这个冷冰冰的名字……严、冬、雪……”

主人刘志娟和乔丹丹,完全听得呆住了,以至在严冬雪讲完之后,还瞪大眼睛怔怔地盯着她。

“我知道,这个故事一点也不美好动人,我永远不会再讲给任何人听了!”严冬雪淡淡一笑,那是一丝惨然的苦笑。她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对刘志娟说:“谢谢你的款待!”站起身,走到刘志娟面前,从她脖子上摘下钥匙,又对麻木的主人说,“祝你幸福!也祝你所爱的人幸福!”走到门前,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去了。

严冬雪一回到儿子的病房,便紧紧搂抱着小钢钢痛哭起来。

许文琪忽然闯进来,跨到母子二人跟前,对严冬雪说:“星儿,宽恕我!我不知道还会有孩子!真的,上帝作证,你千万别讲出我的名字啊!千万别毁了我的前途,毁了我的幸福!求求你!我知道你也爱刘医生,我会成全你!只要你不说出孩子是我的,我们今后会是亲戚。我……”

严冬雪紧紧咬着颤抖的嘴唇,狠狠打了他一记耳光。

“星儿!……”许文琪捂着脸跪下了。

乔丹丹砰地推开了房门。

许文琪像只跳鼠一样蹦起来,冲出门去……

而刘志娟,一直坐在家中的圆桌旁,像是个被冻僵了的人,目光呆滞地瞅着桌上的酒杯、菜盘和那瓶喝了一半的啤酒。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到深夜……

深夜,一直守候在电话机旁的刘志尧,终于收到了从肿瘤研究所打来的电话:经专家鉴定,“成骨肉瘤”的诊断是正确的。

翌日清晨,小钢钢一被推进手术室,严冬雪便晕倒在手术室门外,被两个护士扶到病房里。刘志尧提前十分钟就站在手术台上了。他注视着消毒托盘里寒光闪耀的手术器械,那种心情是难以描述的。手术刀、剪刀、镊子、止血钳……一件件在他眼前飘动起来,交叉地飞舞着。被推进来的小钢钢,默默地任凭护士们把他抱起来,放在手术台上,瞪着一双懂事的乌黑的大眼睛,用一种成年人才有的信任的目光望着他。刘志尧不由俯下身,望着那可爱的孩子轻声说:“别怕!”这是他此刻仅能说出的一句话。小钢钢摇摇头,用目光回答他:“我不怕。”

小钢钢处于全身麻醉状态之后,刘志尧默默地向手术助理许文琪伸出一只手,许文琪立刻将手术刀递给他。冰凉的刀锋接触在小钢钢那条病腿的膝盖上方。刘志尧的手轻轻移动了一下,白嫩细腻的表层皮肤被切开了。手术助理许文琪已经拿起了锯骨锯,预备随时递送到主治医生手里。

为什么皮肤层和下面的肌肉层没有任何骨癌引起的必然异常变化?刘志尧握着手术刀的手没有再移动,也没有再向下用力。“特殊病例的骨质增生有时在临床上是很难同成骨肉瘤区分的,这种情况是医学上的‘边缘病例’……”他立刻想到了一本国外医学资料上的记载。刘志尧断然地把手术刀扔在消毒托盘里:“停止手术!立刻缝合!”

“啪!”锯骨锯从许文琪手中落在地上。刘志尧向他转过脸,严厉地问:“你没上过手术台吗?”“我……”许文琪露在口罩和医护帽之间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慌和恐惧。“刘医生!”乔丹丹闯进了手术室,扑到手术台前,见手术并没有进行下去,舒了口气,闭上眼睛,昏晕般地依靠在刘志尧身上。“小丹!”刘志尧愕然地扶住她。半天,乔丹丹才睁开眼睛,指着许文琪大声说:“他、他……小钢钢就是他的儿子!我刚才发现,送到肿瘤研究所那张×光片,是两年前死去那个孩子的,不是小钢钢的!那天,只有他到病档室去过!他,他要陷害你!让孩子的妈妈痛恨你!……”

手术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时射到许文琪身上!

许文琪像失去了骨架的一堆肉,顿时瘫软在地上。在那些医务工作者的眼中,他如同×光透视机前的一具活尸,失去了人的血肉轮廓,只显出丑恶的骷髅……

十一

读者,这个故事写到这里,换一个有自知之明的聪颖作者也许便会就此止笔。可是我却觉得尚有未尽之言,权作交待吧!

半月后,小钢钢出院了,刘志尧给那孩子做了一次骨质增生的切除手术。刘志娟因为悔悟、惭愧、内疚,感情上的强烈刺激和心灵上的严重创伤,曾打算离开A城独自到外地去。她的好朋友乔丹丹劝阻了她。

二十四岁的护士姑娘这样对她说:“小娟,你像一只羽毛洁白的小鸟,生怕被一点点肮脏的东西沾染了自己。可这世界并非万花筒,横看竖看都花团似锦呀!在那十年中发生了多少卑鄙丑恶的事情呀!今后多少个年代内,世界上也还不会有一块绝对的‘无菌地带’‘净洁圣土’。生活将教会我们识别真善美和假丑恶。不要离开你的哥哥,不要伤他的心!……”

严冬雪曾同乔丹丹交谈过一次。二十六岁的母亲像大姐那样真诚地问:“小乔,我看出你爱刘医生,为什么不大胆些主动向他表自爱情呢?我真愿意替你去对他讲!”“没有的事!”二十四岁的姑娘淡淡一笑:“我已经爱着一个人了!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真的,我不骗你,大姐!”

至于许文琪,我无可奉告。对于他的结局,感兴趣的读者,只有去到法院咨询了。

小钢钢出院那一天,刘志娟带着两件东西来到医院里。她愧疚得不知对严冬雪说什么话好,竟当着哥哥的面叫了严冬雪一声“嫂子”。严冬雪瞟了刘志尧一眼,脸色顿时绯红。

刘志娟从哥哥怀里抱过小钢钢,掏出了第一件东西,一只崭新的飞罗旋。小钢钢双手一搓,飞罗旋升上天空。

严冬雪抬头望着那只飞罗旋,轻声说:“我以为我自己,永远像一只飞罗旋那样,飞呀、飞呀,却不知会落到什么地方!”飞罗旋降落下来,被刘志尧接住了。刘志尧问:“现在呢?”“现在?现在它不是在你手里么?”严冬雪第一次那般大胆地直视着他,脸上现出羞涩而幸福的光彩。她那美丽的面容更加楚楚动人。刘志娟这时拿出她带来的第二件东西——一封信,交给哥哥。那封信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刘医生:

我走了。报名跟随支边医疗队到西藏去了。

事前没通知你,也没有当面向你告别,你会生气吗?严姐爱你!衷心祝你们幸福!

小姑娘乔丹丹

“她什么时候走的?”刘志尧生气地对妹妹说,“你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三点二十分的火车。她要我发誓一定在她走后把这封信交给你,我已经违背誓言提前交给你了!”刘志娟看着哥哥说,“哥哥,她……早就暗暗地爱着你!”“她?……”刘志尧愣了片刻,低头看看手表,忽然转身朝医院大门跑去。

当他冲进火车站站台时,那次列车已经开动了。他对着从面前闪过的每一节车厢的窗子大声呼喊:“小丹!小丹!……”列车转瞬开远了。

一只不停挥动的手从一个车窗内伸出来,不知是乔丹丹的手,还是别的什么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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