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不好的?他雷明是政委,我是团长,他总不能朝我下命令吧?哎,‘唐海匪’,你说这团长和政委到底谁大?”
“一般大吧?”“唐海匪”不很确定。
“既然一般大,那谁管谁呢?”
“当然是政委管团长了。”“唐海匪”这回很肯定。“人家政委是党委书记嘛。”
“我看也不一定,雷政委有啥事还总是先问问我呢。”
“团长,你煮熟的鸭子,嘴硬吧!”“唐海匪”撇撇歪嘴。“从打拉起独立团,到撮弄起苏维埃,咱青竹山上,别管南区还是北区的弟兄,有双眼睛的都看得真真楚楚:你龙海山怕雷明、刘瑛,就像耗子怕猫似的……”
“你胡扯,‘唐海匪’,我怎么是怕他们呢?我龙海山怕过谁?人家是中央和上级派来的特派员,管着咱的工作,说不上怕不怕。”
“上级?上级来的就能对咱青竹山的人指手划脚?他们懂得青竹山几月插秧、几月割稻?凭什么从中心县委、独立团到苏维埃,大小事都要由他们外来人说了算?”
“嗬,你还不服气了,‘唐海匪’?人家雷明、刘瑛都是读书人,一肚子货色那叫啥?那叫文化,那叫学问,跟你似的,一肚子秕糠、番薯渣。”
“要都由读书人说了算,那咱没读过书的人还革命干啥?咱革命,人家说了算,那还叫革命?那叫卖命!”
“‘唐海匪’,你可别挑拨离间,就算救出楚天雷,他个狗日的上了青竹山,也得由雷明和刘瑛说了算,这叫党的纪律,你懂不懂?”
“唐海匪”的嘴歪了歪,没再说啥。
雷明带了一连下山。尽管有了“停战协议”,他还是不敢有丝毫大意,他让战士们取下脖子上的红布条,这样,就抹去了身上的惟一的红色标志。独立团成立之后,根本没有军服,战士们穿得五花八门,只能学着红带会的样子,在脖子上系一根红布条作为标志。这倒也好,下山时就用不着特意化装了。
一连大摇大摆地扛着长枪和梭标,还有人背后背着大刀上路了。雷明让连长在连主力前面放出一个尖兵班,一连连长何小大很惊奇地眨眨眼,似乎就要脱口问声为什么了,他终于还是什么都没问,照命令做了。雷明知道,这些基本的行军常识独立团的官兵们都没有,更不用说侧翼掩护什么的了。照这样看,连队宿营时要派的班哨、步哨,以及宿营地的选择等等,要学的东西还多呢。
走出青竹山后,路上的人就以惊奇的目光打量着这支奇怪的队伍,他们猜不出这支身穿破衣烂衫、肩扛花哩胡哨武器的队伍是谁家的武装,说是哪个地主老财看家护院的民团也行。有一个坐着骡车的商人模样的男人胆子挺大,他让赶骡子的人放慢速度,与一连的队伍匀速并行。同时,他从轿帘里伸出脑袋,同行军的战士打招呼。
“老总,你们是什么人的队伍?”
“老板,你看呢?你看我们是什么队伍?”
“这个……不好说。”那老板见过世面,话说的没棱没角。
雷明听到了,他大声说:“不光不好说,还不好看。老板,你看这伙打狗的叫化子一样,像支队伍吗?”
老板忽然恍然大悟:“啊,我明白了,你们是红军游击队吧?”
“何以见得?”雷明问。
“除了红军,天下就没有这么和气的兵了。说不定,我这骡车都被抢去征用了。”
那老板说完,缩回脑袋。车老板扬起鞭子炸了个响,骡子竖起耳朵,“得得”地向前跑去。
雷明心里百感交集。如果连个小老板都能一眼看出红军队伍,那脖子的红布带又何必取掉呢?
龙海山和“唐海匪”他们走得很快,雷明让连长何小大交代前面的尖兵,跟紧些,但别太近,别让他们发现我们。雷明也说不上为什么不愿意把带一连在后面接应的计划事先告诉龙海山,倒不是不相信他和“唐海匪”,也许只是为了让他更从容地采取行动,也许只是为了趁机带主力连队下山练练兵。何小大并不了解雷明的想法,他以为连队还负有什么特殊的使命,特别走在前面执行任务的是北区的“唐海匪”的人。这一想当然老是令他兴奋而神经兮兮的,不时就把手按到驳壳枪的木把上。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福州城墙了。阳光下扬起一条灰蒙蒙的长蛇,盘桓在地上,挡住了去路。
雷明看到龙海山、“唐海匪”把三连的人隐蔽起来,他们前去仓库外围侦察了。他命令何大小,在距离城墙三四里路外,挑好了一个有利地形,把部队散开,进入阵地。
剩下来的,就是等待了。
第二天一早,龙海山买了些木柴,堆到了头天夜里雇好的马车上,扮成送柴禾的,吆喝着马车大模大样地向仓库门口闯去。
赶马车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了件到处露着棉絮的破棉袄,他并不知道龙海山他们的真实身份,“唐海匪”预先付过高价的车钱,让他高兴得一路哼着小调,把鞭子甩得“啪啪”响。三连来的其他战士已经提前三三两两按照龙海山指定的方向接近了仓库。那座仓库连堵像样的围墙都没有,就用铁丝网马马虎虎围起来,有些木桩已经倾斜了,也没有扶正,大段的铁丝网东倒西歪的。不过,城墙上的敌人哨兵对仓库院内的情况一目了然,如果发生战斗,将十分不利。因此,最好的办法,不发一枪一弹,在室内解决战斗,并且从容撤出。如果发生激烈交火,大门口又被敌人火力封锁的话,就只能分散逃出去了。好在破开铁丝网并不困难。
躲到背风处抽烟的哨兵没拿柴禾车当回事,听说是伙房让送来的,挥挥手就放行了。
龙海山见西北角上有座房顶的烟囱冒烟,断定那是伙房,便指点大车朝那赶去。
仓库内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几只晒太阳的老鼠被马蹄声惊动,懒洋洋地挪个地方,瞪着豆般的小眼睛打量几眼,就又眯起眼睛打瞌睡了。马车路过一间背阳的库房时,辚辚的马车声惊动了门里的人,门被推开一条缝,露出几张男人的脸……马车上的龙海山仅仅惊鸿一瞥,就看出那几张脸孔的上的警惕和不安,绝不是一般库房看守人所应有的那种戒备。他心里几分有数了。坐在柴车上的“唐海匪”从龙海山胳膊的轻轻触动中,领会了他的意思。马车驶过门口,库房的房门才在后面关上,那几张面孔也消失了。龙海山不动声色,随马车到了伙房后面。
一个胖胖的伙夫听说送柴禾来了,疑虑重重地问谁让送来的?伙房不缺柴禾呀。龙海山懒得和他啰嗦,挥挥手说:“那就白送,分文不收好了。”说罢,他和唐海匪等几个随车的战士一起动手,将柴禾胡乱卸下来,便掉转马车往回走。胖伙夫面对从天而降的一堆柴禾直发愣,以为天上真有掉馅饼的好事。
大车还没到那间库房门口,龙海山、“唐海匪”几个手脚轻捷地跳下车,扑向了门口。龙海山手快,伸手轻轻推了推门,却推不动,原来里面反扣住了门。这时,毫不知情的赶大车的男人目睹眼前这一幕,不知出了什么事,他吓得“吁”地一声吆喝住了牲口,就是这一声粗嗓大气的吆喝声,又引起库房内的人的警惕,那扇门内“咣”地一声门闩响,门又掀开一条缝,没等第一双眼睛凑到门缝前,龙海山抢先飞起一脚踹开了大门,“唐海匪”等人蜂拥而入,门随后又关上了。
库房内很暗,连窗户都被人用板皮钉上了,只有一盏昏暗的电灯摇摇欲坠。龙海山不等眼睛适应过来,已经飞快地抽出了腰间那支小巧的手枪,逼住了库房内那几个家伙。
“不许动!谁动打死谁!”
那几个家伙的手都已经摸向了腰间,无奈龙海山、“唐海匪”他们的手太快,几支手枪逼住了他们,这时再愚蠢地反抗,那就叫不识相了。他们乖乖地举起了手。
龙海山的判断不错,果然这是几个戒严司令部军法处石胖子手下的特务。十九路军在福州成立了“福建人民政府”,他们生怕蔡廷锴等人为了讨好共产党,把他们交给红军,纷纷逃出城外。石胖子逃得不知去处,却让手下几个特务押解着楚天雷藏在了这个不起眼的小仓库中。本来,依着石胖子的意思,早把楚天雷枪毙了。可陈天枢的意思,只有留着楚天雷,才能想办法诱捕到龙海山。石胖子只得留下了这块“鱼饵”。没想到,大鱼龙海山果然嗅到气味来了,可他居然一口把鱼饵吞了下去。
墙角一张竹床上,躺着一具已经奄奄一息的血肉人形,他那颗本来就像大番瓜一样的脑袋,因为淤血肿胀,更像是大了一号,可是那双昔日有神的大眼睛没了。听到“唐海匪”“楚书记”、“楚书记”的声声呼唤,那个快要烂了的瓜一样的脑袋微微转动着,但就是不见有眼睛。
龙海山满意地“嗯”了一声,说:“行,只要还有一口气,咱就没白来!”
“唐海匪”弯下腰,背起软沓沓的楚天雷,朝门口走去。其他人动手将那几个特务的裤带解下来,将他们反绑起来。又脱下他们的袜子,塞到他们口里。龙海山用他那女式小手枪指点道:“你们这些狗特务听着,你龙爷爷今天心情不错,就不杀你们了。你们回去转告那个狗叛徒陈天枢,日后龙爷爷进城,非亲手剁了他不可!”
他们走出门外,将门反锁。
“唐海匪”把楚天雷背到了马车上,已有一名战士催着吓晕了的赶大车的,赶着大车离开了门口。
另两名战士眼见旁边一间库房门开着,居然一个人影都没有,一个个鼓囊囊蒲包码放得整整齐齐,不用说就是军用被服。那两个战士起了心,也是想起青竹山的冬天冷得直往稻草堆里钻的滋味,他们一溜烟地进去,各扛了一大包出来,扔到了驶动的马车上。龙海山心中一乐,他想这玩艺儿倒能挡挡枪子儿呢。“唐海匪”见了,一猫腰也溜进库房。眨眼工夫,他又跑出来了,他两手空空,别说蒲草包了,连块布条也没扯上一根。
怕岗哨引起怀疑,大车开始还不敢快走。可没等走到院门口,就听城墙上的敌人哨兵咋咋唬唬嚷开了,有的还手指着仓库方向。龙海山回身一看,只见身后的库房门窗冒出一股乌黑的浓烟,他回过头来,看到得意地歪嘴笑的“唐海匪”,知道怎么回事了。他恼怒地瞪着他:“‘唐海匪’,你他妈可真是个杀人放火的东西!……都愣着干什么?快,上车!”
几个人跳上马车,龙海山一把夺过鞭子,猛地朝马背上抽去。负痛的黑马叫了一声,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城墙上的敌人开枪了。子弹哨音划过耳边,令人心里发毛。
龙海山狂怒地打马,马车一颠颠地仿佛随时都会散了架子。
“唐海匪”用身体护住失去知觉的楚天雷,他既怕子弹击中他,也怕颠簸的马车颠坏了他。
仓库院门口的哨兵听到枪响,看到飞奔而来的马车,急忙想搬动一旁的铁丝拒马堵住大门,“唐海匪”抬手一枪,撂倒哨兵,马车冲出门口,狂奔而去。
也许是“停战”的关系,守城的敌人毫无防备,好一阵子才从城门乱哄哄追出一支队伍,他们望着远去的马车,明知两条腿追不上四条腿,索性在原地停了下来,不肯再追。
又过了一会,才从城门驰出一队骑兵,打马向马车飞奔的方向追去。骑兵到底是比马车跑得快,眼看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追兵开始有人放枪了,耳边飞过的流弹响着凄厉的哨音,令人心生寒意。马车上的龙海山神色严峻,离开了他熟悉的丛林密布的青竹山,他不知道今天还能不能从追兵面前逃脱。马车上的人开始还击了,几支短枪的微弱枪声根本遮盖不了马蹄踏踏的狂奔声……
眼看骑兵就要追上马车了,忽然,迎面一道土坎上响起一排枪声。枪口是对天而放,说不上是冲着马车还是骑兵而去的。马车和骑兵的人都惊惧地减慢了速度。
还是马车上的“唐海匪”眼尖,他一眼看到站在土坎上朝马车招手的人——
“雷政委,是雷政委!”
龙海山也看到了,招手的正是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