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明还没说什么，刘瑛有些不高兴了。马上就要打大仗了，这一仗下来，谁还能见着谁、谁再也见不着谁了，都说不准呢。难得雷明深更半夜摸上岭来看望大家，他这个副师长怎么不知好歹呢？可她在独立师又没有职务，因此也不便说什么，只是暗中瞪他一眼。
楚天里根本就没看刘瑛，他想了想说：“雷特派、刘特派，我知道你们信不大过我，我这人有很多毛病，至少还扣过你雷特派，还被敌人捉去过，又私自下山，杀掉了‘烂竽根’，至今我还没做过检讨呢……到这会了，我楚天雷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大不了就是一个死，死给那些敬过我的人看，死给那些恨过我的人看，总归都是一样的。人一死，革命就到底了，也就再也不会犯错误了……走吧，你们快下山，天一亮敌人就要开始进攻了。如果你们出了事，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雷明伸出手去，两只男人的手在黑夜中紧紧握在一起。
“老楚，仗打响后，注意和一团保持联络，加强协同，战况有什么变化，我会带二团随时上来增援的。”
雷明不想再说别的。
楚天雷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用力点点头。
雷明和刘瑛还没离开二马岭，天就大亮了。
就像春天里山区炸响的第一声雷，脚下的大地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就连远处黛色的山峰，都在朝阳的光照下颤动起来。爆炸声响过之后，就是分不出点儿的枪声。那声音覆盖了天地间的一切……
敌人的进攻开始了。
白狗子夜里并没有睡大觉。经过黄昏前的试探性进攻，他们摸清了二马岭上红军的防御情况，并且利用夜晚进行了兵力部署，做好了进攻的准备。进攻并不仓促，他们在前沿攻击部队开过饭之后，才统一在6点整发起了攻击。敌人的炮火准备相当猛烈，那些德国造的克虏伯山炮发射速度很快，一个炮兵连排开的九门山炮，足以压制方圆五百米的阵地。国民党军队总结了第四次围剿中央苏区的经验，调集和配备了强大的德造火炮，果然在第五次围剿中让红军吃够了苦头。他们的山炮在摧毁中央红军的坚固阵地上的碉堡时发挥了巨大作用，射击的精度和强大的爆炸力，将那些红军苦心经营的土木碉堡一座座地掀飞到天上，就这么一寸寸地占据了中央苏区的红色土地。
现在，他们调转炮口，用来对付青竹山红色根据地了。
二马岭上一片火海。
独立师的红军官兵哪见过这阵势？他们连打阵地防御战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敌人的头排炮弹落下来，就见砂石土块腾飞而起，其中还有些炸成两半的枪枝，以及人体的残肢，那些飞翔物在清晨明丽的阳光照耀下统统变成了清一色的黑色，然后劈头盖脸地落下来，还有的不待落回到地面上，就被第二排爆炸的炮弹重新掀到了半空中……
一团阵地上有几个战士扔掉了枪，哭着喊着回身朝岭下狂奔而去，几颗飞鸦般的炮弹追了上去，他们在一团团烟雾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团的“黄马”背上情况也好不到哪去。所幸龙海山和楚天雷都没在岭上摆放过多的兵力。说来也怪，没有人提醒他们这点，就连雷明和刘瑛也没有大部队阵地防御作战的经验，“农工”出身的师长和副师长，仅仅凭借农民和工人几乎天生的精打细算的小算盘，各自做出了这样的用兵部署，可见指挥作战的禀赋有时就是与生俱有的。
敌人的炮火袭击持续了20分钟，开始延伸，转向了岭后的反斜面。二马岭上还活着的红军战士纷纷从坍塌的工事里爬出来，顾不得掏去耳朵眼里的浮土，先把枪口顺过来，倒尽了枪口里的土，有的还嘴对枪口“噗噗”地吹着，那些连排长拼命吼叫着，弯了腰在乱七八糟的阵地上跑来跑去，寻找着还有口气的士兵们……
山下，密密麻麻的敌人步兵已经顺着山岭发起了冲锋。
敌人约两个师的兵力分成两个集团，分别对付“青马”和“黄马”上的一团、三团，这使得他们不能彼此兼顾，只得各自为战。进攻一团阵地那个师特别强悍，在强大火力掩护下，动用了整营的兵力进行集团冲锋。幸好二马岭地势险峻，仰攻的敌人冲不起来，只能慢吞吞地往上爬，一团阵地上的几挺轻重机枪发挥了巨大作用，撂倒了一片之后，后面的敌人变得犹豫起来，再扔过去一群小鸟般的手榴弹，敌人就像潮水般退去了。三团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进攻的两边敌人开始还要攻一起攻，要退一起退。几次冲锋失败后，两股敌人进退失据，也就顾不得相互协调动作了，各吹各的号，全都乱了套。
战至中午，一、三团伤亡惨重，弹药也快打光了。几乎在午后相差不久的时间里，两个团求援的传令兵前后脚到了师指挥所，要求增援。战况的危急超出了雷明的想象，他原来以为二马岭上的部队起码能支撑一天呢，一团、三团都是一千多人的主力团啊，没想到仅仅打了半天，就撑不住劲了，雷明这才知道阵地防御战的本钱，远不是他到昨天为止所想象的。他和参谋长二虎子、刘瑛商量了一下，只能动用预备队二团了。他们将二团一擗两半，雷明带了四个连队去一团增援，才旺带了四个连队去三团。剩下一个步兵连和师部警卫连的连部，由刘瑛带领向雷坑一带转移。雷坑位于青竹山腹地，大部队施展不开，是师部作战会议上预定的转移集中地，其打算是，将打散的部队在那里编为若干游击小队，利用地形，开展山区游击战，然后伺机突围。刘瑛本来还想争辩些什么，看看雷明焦急的神色已经不对，也就罢了。她带着那支连队和警卫连连部，掩护着师部机关的勤杂人员，往雷坑方向去了。
二团的主力分作两拨列队完毕。二马岭上的枪炮声起起落落响了一头午，早把二团的小伙子们憋坏了。听说要拉上去开打了，他们兴高采烈不知愁，熟人、亲戚之间大声用方言打着招呼，有些词汇雷明还听不大懂，但这足以令他心酸了。一千来号人啊，站在那黑压压的一片，整体的形象那样熟悉，就像每天清晨和傍晚看惯了的山峰；盯住任何一张脸单看过去，也不陌生，就像审视一座山峰局部的某块石头。这些闽东子弟兵。青竹山的山魂树精，朝夕相处，一口锅里吃，一张铺上睡，多少个日日夜夜啊，为了苏维埃红色政权，为了闽东红军的创建，雷明和他们早已血脉相连。就是这千来号熟悉可爱的小伙子，拉上二马岭，不知能不能支撑到日落时分。也许，到太阳落山的时候，这些活蹦乱跳、充满生命活力的小伙子们就打得差不多了。
随着他们成批成片地倒在敌人密集的炮火之下，二马岭阵地也就丢失了。那么，他们的死还有什么意义呢？只是为了实现“保卫苏维埃红色政权”的一句口号？他们战死了固然光荣，死在青竹山的怀抱中，死在家乡父老乡亲们的面前。可对于创建不久的闽东红军来说，这该是个多大的损失啊。这些战士当中的老兵，曾在青竹山上跟着龙海山（二团亦是原南区游击大队的老底子）打过多年游击，就算是原红带会编进部队的会员，也都经过这些日子的教育和考验，具有相当的军政素质……雷明忽然产生了一个怪诞的念头：如果现在带着二团突围呢？那不是可以……如果战斗打响前就已经错了，现在不是还有个改正的机会，至少还可以为青竹山保存下一个完整的团，哪怕是个编制不足的小团……不，不不，雷明忽然浑身一抖，差点抬手甩了自己两个耳光！我怎么能这么想呢？龙海山和楚天雷在二马岭上力战不支，正等着预备队上去增援呢，我都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陪着，也就问心无愧了！他想。
雷明镇定了一下情绪，发出了“出发”的命令。
两支队伍像射出的竹箭，飞向了二马岭。
一团阵地上一片狼藉，所有被炮弹犁翻过来的土地上，看不到一点原先的黄颜色，全是被火药熏成黑黝黝的，散发出浓烈的焦臭味。地面上看不到一点血迹，所有的血迹都和那残缺的肢体一起被烧焦了。一些炸碎的枪枝散落在地上，弯曲的枪管面露狰狞，风刮过处，飘起一片焦黑色的落叶似的絮片，仔细辨认，才能认得出那些是些军服布片的絮状残物，但已分辨不出是白军还是红军身上的附着物了……
龙海山还活着，这让雷明沉重的心情略略得以缓解。再看阵地上，活下来的战士确实寥寥无几，多数还都带着枪伤，不过要发现这一点也不容易，因为硝烟把他们身上的绷带都染得乌黑。龙海山倒没受伤，不过仅仅半天，他像被塞进炉膛里重新回了一次炉，身上的军服早已碎成了片片缕缕，肩膀头上还冒着青烟，污黑的一张脸像是小了一号，那双早先的眼睛却燃烧着一种疯狂的光，那就是所谓杀红了眼的状态。雷明看到他那双爆起厚厚一层皮的嘴唇噏动着，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老龙，龙师长，你说什么？大点声……”
龙海山那双千层底子似的爆了皮的嘴又在噏动，原来他的嗓子早就哑了，根本说不出话来。一着急，几颗黄豆大的泪珠滚出来，冲开了脸上的污渍，一路沿脸颊滚落……费了很大劲，雷明才听出龙海山说的什么——
他说：完了，独立师打光了……
瞅着他憔悴、疲惫又悲痛欲绝的样子，雷明的心都碎了！
是啊，打光了！这支浸透着他们心血的闽东红军部队，刚刚创建不久，仅仅血战半天，就面临着全军覆没的危险！必须当机立断了。
容不得他多想，敌人的新一轮进攻又开始了。
骄横的白狗子连炮火准备都省略了，也许他们认为二马岭上实在没什么再值得他们浪费炮弹，只是在轻重机枪的掩护之下，整连整营的步兵便向岭上爬来。白军显然又投入了一支新部队，攻击的白狗子气焰正盛，嗷嗷叫着边往上爬，边胡乱喊叫：
“赤匪们投降吧，你们没子弹了……”
“投降不死，缴枪不杀！”
“国军比红军更优待俘虏……”
阵地上一片静默。白狗子至少了解了一个实情：岭上的红军没子弹了。
新增援上来的二团虽然还未投入战斗，但他们的弹药战前就抽调了一部分补充到一团、三团，因此，战士们的弹药并不宽裕。雷明严令：没有他的命令，不许开枪。
白狗子距离越来越近，倒是一些一团留在阵地上的人沉不住气了，神经质地先开了枪。零零落落的枪声不但没吓住白军，他们反倒大喜，确信岭上的“赤匪”直的没子弹了。原先猫着腰的敌人都大咧咧地直起腰杆，端着枪往上爬，似乎只要爬到岭上，阵地就是他们的了。
眼看敌人不过十来步远了，就连龙海山都有些沉不住气了，雷明才发出了射击的口令。
排枪响过，白狗子像被狂风刮走的一群落叶，飞向了岭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