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明带着队伍，重新回到了青竹山。这一决定得到了独立师和苏维埃政府所有人的拥护，因为他们几乎是清一色的青竹山人。
部队当初在雷坑打了一仗，凭着破釜沉舟的决死勇气，这支疲惫之师居然趁着敌人愕然失措的功夫，突破了敌人的堵截，顺利冲了出来。区区六百人的队伍，枪弹不齐，人员不整，几乎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究竟向何处去，成了摆在独立师面前的大问题。雷明和刘瑛的意思，很想带着这六百人枪，去追赶从中央苏区突围出去的中央红军，红军中央纵队可以打破敌人的层层防线，他们这支小部队更应该有空子可钻。可他们比龙海山等人更清楚，这个目标几乎像水中的月亮一样，美则美矣，却是可望不可及，一支小小的地方部队，说起来也就是一支山区游击队，能走出多远呢？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只能往浙江方向而去。
那也不是一条顺畅的路，摸清他们去向的敌人，沿途布置了重兵，形成了一道道防线堵截，部队只好躲躲藏藏，尽量避免与敌正面接触。真正离开了熟悉的故乡，这支由青竹山子弟组成的闽东红军部队才知道外面世事的艰难。不说别的，光是筹粮筹款都备加困难，部队连续多天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成天在山沟里打转转，一旦走到平原地区，就让他们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干部战士的情绪波动很大，许多人发牢骚说，要死也别弄成游乡野鬼，还是回青竹山去，死也要成为青竹山鬼！部队甚至有了开小差的，他们把枪留下来，还留下字条，说他们绝不叛变投敌，只是要返回青竹山……如果革命形势再出现高潮，部队返回了青竹山，他们一定还回到队伍上继续革命……
龙海山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看重雷明和刘瑛，如果没有这二人相佐，他简直不敢相信青竹山这点残留的火种还能燃烧到什么时候。独立师冲出雷坑，在约定的地点会合了先行转移的苏维埃政府机关的人员，进一步安置了那些不便随军行动的人，带上了那些身体健壮的。这样一支军政合一的队伍，十分符合龙海山的胃口，它是青竹山红色苏维埃军政一体化的标志。光有独立师，枪杆子独往独来固然容易，可那不过是一群流寇，能站得住脚也生不下根；光有苏维埃，大敌当前那是一群引颈待戮的羊，早晚是人家的一碟荤菜。枪杆子、印把子，有了这两样，青竹山丢掉的只是一块根据地，其余的都没丢掉。他印证自己乐观观点的论据是：你看，连中央苏区和中心市委派来的两个特派员都一个也没丢掉嘛，怎么能说青竹山上的共产党就完了呢？
就是起幢房子，还免不了停工等待房梁和砖呢，更别说改朝换代的革命了。
斗争环境的艰苦，让龙海山也不能不生出对雷明的几分愧意。
部队回到青竹山不久，山里就下了一场大雪。闽东不比闽南，到了风雪交加的严寒季节，和北地并无多少差别。部队御寒衣物严重不足，缺少药品，特别是食物短缺，躲在山里日子很不好过。
那天，恰好有个猎户出身的侦察员打到了一只岩羊，参谋长二虎子给部队分了分，只把羊头提回了师部，交代小钟丢在锅里拼命炖，炖烂了再下几把米，就算一顿“肉味粥”了。干柴烈火，熊熊燃烧，炖羊头的大锅吸引来不少师部的战士，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那堆灶火围了起来，争相耸动鼻孔，嗅着从锅里冒出来的肉香。火边的小钟和锅里的羊头，都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锅内的羊头没感觉，羊眼早就闭上了，火边的小钟却十二分得意。
“让一让，让一让，别妨碍我工作……”他大声大气吆喝着。“你们都不傻呀，又烤了火，又闻走了肉香味。”
“闻闻肉香味怕什么？这又不用参谋长分配。”
“就是，兴你小钟一个人闻，就不许我们大家都闻一闻？”
“真香啊，咱们有几个月没闻到这么香的肉味了？”
其实，内圈的人还能享受到烤火和肉香的气味，外圈的人既烤不到火，就连那点肉香味都被前面的人嗅走了，或者被风吹散了。大伙聚在一起，纯粹是那只羊头带来的那点精神享受。
那个有点塌鼻子的司令部小号兵，性子很急，他离舔动锅底的火舌过近，鼻尖上都冒出了星点的汗珠。
“放盐巴呀，早点丢盐巴进去才有味道。”小号兵尖着嗓子叫道。
“你放个大头鬼呀！”
小钟奉命料理羊头，火是他生起来的，锅是他负责看，他眼见来了这么多人捧场，尽管有人同他斗嘴，却并不妨碍他的神气活现，眨眼间就有了名厨的感觉。
“你煮过肉没有？盐巴放早了，肉哪还能煮得烂？”
倒也并非小钟卖弄，在雷坑护理楚天雷副师长的那段日子里，他还真的煮过肉，放盐巴和其他的相关知识，他是从老乡那学来的。
小号兵惋惜地咂咂嘴，继续寻找打开锅盖看上几眼的理由。
“钟老兵，那要不要早些丢米下去？早丢下去，米不是熬得更烂？”
不用小钟开口，立即有人反对小号兵。
“号兵，你个大舌头吹号不成调调，怎么说话也胡说八道？本来就捞不出几粒米了，再烂，再烂就没了……”
“对，囫囵米吃到肚子里那才算数。”
小号兵就更遗憾了。他咽口唾液道：“要是夏天就好了，揪几把野葱、野蒜丢下去，那个味道，嘿……”
“再有点花椒、桂皮、八角什么的，哎，就是有块生姜也好啊。”
“你们做梦娶媳妇吧，娶的还要杨柳腰、丹凤眼、双眼皮的。”
“就是，要那么多调料干什么？要我说，多点羊肉才是真的。”
“是啊，哪怕再加副羊肠子也好啊，剁一剁丢进去……”
“参谋长也是，那么大一只岩羊呢，怎么就给咱师部分了个羊头？多加条羊尾巴也好。”
“师部嘛，领头的机关，咱不吃羊头谁吃羊头？”
众人正乱哄哄地吵着，忽然看到雷明和龙海山走了过来，声音立刻就小了。战士们让出一条通道。
“嗬，好香啊，真是大块吃肉，大秤分银的日子啊。”雷明笑道。
“大块吃肉？我听说就是一只羊头嘛。”龙海山说。
小号兵尖尖的嗓音又响起来。“唉，谁让咱青竹山的岩羊只长一只羊头，要是长它两个三个脑袋多好！”
大伙儿笑了起来。
“那咱喝的就不是羊肉粥，是怪物粥了。”小钟说。
一阵凄厉的北风尖啸着刮过，灶下的柴火闪了几下，烧得更旺了。火边的战士们让出位置，雷明和龙海山也不客套，蹲下来伸手烤着火，一股暖意像沸腾的羊肉汤一样，缓缓地渗进了身子骨底处，转瞬之间人就升腾起一种巨大的满足。早已习惯了餐风露宿生活的龙海山自不必说，就连雷明对满足也变得轻而易举了，一浆一果，一捧山泉，哪怕急行军后坐下来休息十分钟，都能令他感觉到天大的满足。这种感觉，和过去在城市中所不曾有过的。他这位读书人算是体验到了沙场甲士金戈铁马的苦中作乐生涯。
雷明、龙海山烤着火，同战士们聊了几句，大伙儿便知趣地先后离去了，就连小钟也添加了柴禾之后，躲了开去。火边除了咕咕作响的汤锅之外，就剩下了两位军政首长。
龙海山先发现了，他奇怪地说：“咦，这些家伙，怎么都跑了？”
雷明看看四周，也说：“瞧，咱俩夺人之爱，占下了这堆好火了。”
龙海山摸出烟来，动手卷烟。他已经很久没抽上机器烟卷了，只能自己动手卷毛烟。
“雷政委，说实话，我真后悔，当初你想走，就放你走好了，说不定现在你就跟着中央红军一块行军呢，用不着留在山里受这份罪了，把你留下来，让你受拖累了。”
雷明哈哈笑了。“海山，你以为中央红军现在正享清福哪？说不定要比我们苦得多！丢失了根据地的滋味，你以为好受哇？”
龙海山点头笑道：“那倒也是。咱们丢了一小块青竹山根据地，就人不人、鬼不鬼了，中央红军和党中央那么大一块根据地都丢了，日子更加难过。”
雷明不抽烟，两眼定定地瞅着熊熊灶火，时间久了，他的眼里跳起了金色的光点，十分活跃的光点四处舞动，令他眼花缭乱。
“老龙，你用不着内疚，你没有对不起谁。就算我那时离开青竹山，中央苏维埃政府和中央红军都退出了中央苏区，战略转移了，我能回到闽西，也找不到中央了。”雷明说着，闭上了眼睛，好一会才重新睁开。那些跳跃的光点消失了。他翻过来掉过去的烤着手心手背。“再说，刘瑛不也没走？我们留下来，闽东多了一人一枪也好啊。”
“中央苏区被白狗子占下了，闽东苏区也垮了，青竹山这面红旗虽然没倒，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再公开打出去？”
雷明听出了他话中的情绪。这个龙海山，拖着他来看煮羊头汤，原来是要找地方说话。部队回到青竹山后，躲进深山，虽然生存条件艰苦，可安全暂时问题不大。气候恶劣，敌人相信这支残余的红军部队将困死在风雪交加的山区，也不愿轻易用兵。龙海山利用部队当地人多的特点，派出了三五成群的多路战士，分头侦察情况。其中有个情报引起了他的注意：天楼镇上的保安团给养定期由城里用大车送来，押车的武装人员并不多。龙海山想立刻带部队搞他一家伙，半路伏击，袭取仓库，都可以搞到粮食，解决部队的燃眉之急。可是，雷明的意见却是不急，要等各路侦察员都回来，综合分析之后，再作出行动决定。很明显，再度袭击天楼镇之后，等于暴露了独立师的行踪，敌人必定会派兵进山围剿，假如他们不是顾虑天气因素的话。
雷明笑了笑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中央苏区这块皮不是不存，它并没有被敌人揭去，毛主席、党中央和主力红军已经胜利突围，就是苏区也还有留下来的红军游击队坚持斗争。海山，其实咱们青竹山红军独立师，又何尝不能看成是中央红军留下来坚持斗争的部队呢？”
“这倒也是，天下红军是一家。”龙海山点点头。
“有水总能流成河，有柴总能烧起火。只要咱独立师还剩下一个人、一杆枪，青竹山苏区就一定能重新恢复起来。”
“雷政委，这道理我都懂，我就是觉得，咱得动啊！老这么猫在山里，今天打得到岩羊，还能炖锅汤，明天打不到岩羊怎么办？让战士们喝西北风？出山打上几仗，弄上吃喝不说，还能提高战士们的士气，多好啊！”见雷明不吭气，他几分负气道：“你老说怕暴露实力，咱这六百人枪，恐怕狗日的白狗子比咱还清楚。咱们回到青竹山的消息，也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哄鬼哪？”
“海山，我说过，咱们躲进深山，是为了革命，不是苦行僧来修行，谁不想吃得饱饱的，穿的暖暖的，身上背的子弹压膀子痛？可眼下敌强我弱，咱就剩下这点人了，不看准了，绝不能贸然出击，那种血本无归的一锤子买卖，咱不能干了。”
“你呀，我真搞不懂，二马岭一仗，把你的苦胆吓破了吧？”
“你说对了一半，如果没有二马岭一仗，这天楼镇可以打，因为咱还有本钱，还折得起。可有了二马岭一仗，咱剩下这六百人枪，再也赔不起了，所以不能再轻易打仗——我说的不是不打，是不轻易打。老龙，你急什么？等侦察员都回来，咱再决定，这几天咱还等不起？”
“唉，我是说不动你，要是刘瑛在就好了，她能说得动你。”
“那也未必，说不定刘瑛在，你也就不犯这个急躁病了。”
风声又紧，北风打着唿哨在树枝条上掠过，听了让人心里一抽抽地紧。天空阴得厉害，看样子大雪还会接着下上几天。
龙海山将抽剩的烟尾巴扔进火堆里，扯喉咙叫：
“小钟，小钟，你狗日的还不下米？羊头汤快熬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