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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求药

“这是到哪儿了?”我睁开眼睛,看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密林问。

张紫光下命令的当天晚上我们就出发了,还是两辆车,九人一狗,只不过这次带的是梅西。我和孙正文自从把狼爷送到基地以后就没睡过觉,所以出发的路上一直在蒙头大睡。

“还在庆州境内,快到泸西了……”三毛转头看了我一眼说。

我低声咒骂了一句。三毛说的地方离基地不过百余公里,天色已近正午,这意味着我们走了七八个小时,才挪了这么点路。

三毛扶着方向盘无奈地说:“没办法,很多路都不通,好几次走到一半又绕回去了。”

由于基地的东面是感染者潮,南面是红巾军的防线,我们不得不选择从西面绕一个大圈子去浒丘。但这些地方都不是张紫光部队控制的范围,道路不熟悉不说,还到处都是堵塞,有的道路被山民们自发堵死,有的则塞满了各种半路没了油的汽车。好在山区道路曲折,总能找到某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绕过障碍。而且幸运的是,这边没有受到感染者的攻击,加上地广人稀,没有出现大规模的饥荒,所以当地的人们对陌生人不是那么充满敌意,我们一路过来,虽然遇到几个山村和灾民聚集地,但没有发生朝我们打黑枪的事情。

“要是前面的路况一直这样,我们连赶到浒丘都不可能,更别说把周令武给带回来了。”后座的猴子把一截干草放在嘴里咀嚼,然后呸的一声吐出窗外。

这动静把本应坐在另一辆车里的孙正文给惊醒了,他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四处看看,然后问了跟我一模一样的话:“这是到哪儿了?”

三毛给了一模一样的答案。

“妈的!”孙正文也咒骂了一声。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猴子又开始嚼干草,我又开始打迷糊。不知道过了多久,汽车进入了一道峡谷,峡谷极窄,双向两车道,两边的高山像是要倒下一般挤过来,压得仰头看它的人喘不过气来。山上丛林密布,各种藤蔓、灌木纠缠在一起,几块从山上滚落的山石躺在路上,三毛不得不左右蛇行规避,柏油路面被落石砸出很多裂缝,绿色的杂草在缝隙间长出,有些还开出非常美丽的小黄花。阳光被高山挡住,峡谷中一片昏暗,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车子在峡谷中行进了两三公里,突然被一堆乱石挡住了去路。

“妈的!”三毛恼怒地拍着方向盘,“这里走不通,回去又得耽搁一天,三天时间,怎么都不可能赶到浒丘!”

“说不定刚到,洪水就过来了。”猴子不冷不热地说。

“老孙,你说怎么办吧?你拿主意!”三毛转过头朝孙正文说。

孙正文看着眼前的乱石堆,“出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就是泸西境内了,而且出了这峡谷就没那么高的山了。换成以前,也就几个小时的车程,就算是按现在的速度,我估计顶多两天就能赶到浒丘了。”

孙正文沉吟了一会儿,打开车门下了车,走到乱石堆跟前,仰头看看,又拍了拍石头,回头道:“猴子,你上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好嘞!”猴子从车上下来,把他嚼了一路的干草扔到地上,往掌心吐了两口唾沫,便伸手攀着长满青苔的岩石爬了上去。

这堆乱石并不高,大约五米,看样子是从右侧的崖壁上炸下来的,即便是一般人,爬上去也不成问题,对于猴子这种攀爬高手来说更是手到擒来,他只花了不到两分钟便登了顶。

“前面有一座城市……”猴子手搭凉棚望了一通,“看起来还不小。”

“是吗?”孙正文也开始攀住岩石向上爬去,“还是我自己上去看一看吧。”

我也跟着爬了上去,上到石堆顶端极目远眺,就像三毛说的,峡谷外面已经出了山区。此时正是黄昏,残阳如血,一片长长的下坡之后,远处是笼罩在一片薄薄的雾霭之中的房屋。

“怎么样?我说吧,这边的路还都好好的。”三毛也爬了上来,他指着像是一条白色的带子般绕着小城而过的高速公路说道。

孙正文不置可否,继续出神看了一会儿,之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说:“咱们弃车!”

“弃车?”三毛不解地问,“没车怎么办?咱走着去?那不得十天半个月的?黄花菜都凉了。”

“车去下面找。”孙正文跳到地上,招呼大家都下车围拢在一起,“下面应该是红巾军的势力范围,起码是一个县级市,这么大的地方,不可能找不到一辆车。把咱们带着的油桶拿上,下去了随便找辆路边的柴油车,点着火就能开了。”

我们都觉得这计划可行,纷纷点头。

我们生了一堆火,随便吃了点东西,吃完后大家围着火堆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这一夜我们照例调侃了杨世杰和他的表侄女的故事,还有孙正文在危机前的二十二次相亲,说他是中国最后一个处男;张依玲挨着个数了她以前在博物馆工作时去吃的那些好馆子;三毛则开始回忆自己约过的那些姑娘……

直到篝火渐暗,我把手枕在头下仰天躺着,感觉山峰像是黑色巨人一般低头凝视着我。四周的山把峡谷围得像一口深井,我盯着井上那块四方的天空,在火光熄灭的瞬间,繁星像是宝石般闪烁起来,周围只有篝火的余烬还在发出声响,除此之外便是一片寂静。

第二天凌晨,我们被孙正文小声喊醒,大家随便就着咸菜啃了几口干馍,喝了点热水便开始赶路。我们扛了两个三十升的大油桶,柴油车油耗低,路况理想的话,足够我们来回消耗了。

按照昨夜的计划,我们不必冒险进城,只需要在城外的道路上随便找一辆废弃的车,灌上柴油开走了事。但我国极度缺乏柴油版小车的状况坏了我们的事,我们在高速入口处搜寻了几公里,路上有很多废弃的车辆,大多数甚至连车钥匙都没拔走,但直到天色渐渐发白,也只找到了几辆车是烧柴油的,它们或电池耗尽,或油路堵塞,无法发动。

“看来一定要进城一趟了。”孙正文回头看看远处渐渐从晨曦中显现的城市。

我们从一段被暴力冲破的护栏穿出高速公路,接近城市的郊区,以我们往常的经验来判断,这个时候城市里的人会涌出已经完全不适宜生存的市中心,集中在城乡接合部,草草搭建一些窝棚,像是穴居人一样群居在一起。

可这座城市的郊区完全看不到任何这种迹象,我们一开始还以为是因为我们进入的方向并不临河,但随着我们渐渐深入,越发觉得诡异起来,这座城市就像是一座死城,没有丝毫生气。

“都把眼睛放亮点……”孙正文把猴子和三毛派到前面去当探路尖兵,“找一家汽车4S店,新车油路不会有问题,最好是全顺、依维柯之类的大车,能把我们一车全拉走,要手动挡,推一下就能发动。”

我们沿着进入市区的主干道一直走,天色渐渐亮起来,我把夜视仪收回背包,借着朦胧的晨光四处张望。

入城口有一座发电厂,四座巨大的冷凝塔高高矗立,看起来就像是随时会冒出白烟一样。但当我们继续往前走,来到冷凝塔的另一面,却发现其中两座塔的一半已经坍塌,碎石崩了一地。

“这里也打过仗,”孙正文压低了嗓音说,“至少被130毫米以上的重炮打中才会出现这样的效果。”

仿佛是在印证孙正文的话一样,我们看到这条街道像是被巨大的铁锤锤过一遍,稍微高大一点的建筑几乎被夷为平地,各种碎砖、钢筋、水泥块和玻璃像是被砸烂的核桃一样粉碎一地,又像是一锅混乱的粥,五颜六色,狰狞夺目。

“可能老百姓因为打仗都逃走了。”杨世杰做出一个合理的推测。

“还是小心点……”孙正文皱着眉头指着这片废墟后面尚且屹立不倒的几栋高楼,“上那边看看去。”

废墟非常难走,各种建筑垃圾相互纠缠,中间充满空隙,很容易像陷阱一样让人一脚踩空,被裸露的钢筋戳伤小腿。我们必须十分小心,每走一步都要试探好一会儿,直到确认安全才把身体重心挪过去。

钢筋水泥下面掩盖了很多尸体,大多已经成为枯骨,我们试了好几个,都没有活动的迹象,看来这里最起码没有受到病毒的感染。其中有几具枯骨头上戴着破烂的红头巾,应该是红巾军的人。

我们艰难地走过这片废墟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那两栋高楼大概是这座小城的地标性建筑,它们属于同一个房产楼盘,底下有一座巨大的裙楼,之前应该是一座大型的购物中心,上面的霓虹灯招牌已经残破脱落,字迹也不复可认,一群乌鸦在上面筑起了巢,看见我们走过,便忽地飞起,嘎嘎叫着在空中上下盘旋。

“看来是真没有人……”三毛从购物中心里面走出来,耸了耸肩说。

“怎么办?看起来也找不到车子啊。”猴子说道。

孙正文左右四顾,似乎也打不定主意。

梅西突然发出一阵低声的咆哮,它蹲低了身子,脖子间的毛根根竖起,警惕地看着广场一侧的道路。

“有情况,快隐蔽!”孙正文低吼了一声。

我们迅速散开,我和老搭档杨宇凡冲进购物中心临街的一扇已经破碎的玻璃门,靠着一个倒下的不锈钢展柜蹲了下来。

不一会儿,我也听到从那个方向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就像是有人在不断开合一扇已经老旧生锈的门。

我探出半个头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片刻之后,一辆牛车渐渐从道路尽头显现,一个穿着一身黑袍,连脑袋也包得严严实实的人在前面牵着牛。他不时停下脚步,在路边的废墟里翻找,扒拉出什么东西丢到车上。

牛车吱嘎吱嘎地越走越近。

“要不要出去问问?”杨宇凡在我旁边耳语。

“等等。”我稍微扬起头寻找孙正文等人,但他们都隐藏得很好。我只看到在我们斜对面,三毛躲在一个广告架后面,猴子则趴在广告架之上,把身子缩成一团,夹在两层喷绘布中间,看见我抬头看他,他还冲我得意地笑了笑。

牛车慢慢走到广场前面,大概是想进入购物中心,转了个弯直冲我们而来。

我正想不管三七二十一跳出去再说,却看见街对面的一家小吃店里,孙正文和曹语轩从窗口跳出来,端着枪飞速地冲过来。我见如此,连忙拉了一把杨宇凡,大步绕过展柜,拦到牛车前面,其他同伴们也从各自隐藏的地方冲出来,把牛车团团围住,拿枪指着赶车人,梅西也跳到他前面对着他低声咆哮,龇牙咧嘴。

那赶车的人一见这阵势,吓得向后一大跳,却没有转身就跑,而是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了口鼻。这人全身上下连同脑袋都被黑袍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窝深陷,眼珠子像是灯泡般向外凸起,他身材消瘦,肩膀上的骨头像是衣架似的戳着黑袍,从他眼眶周围密布的皱纹和色斑来看,应该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

“别出声!”我厉声低喝。

那人还是捂着嘴,慌张地摇摇头,喉咙里发出了“呜呜”几声。

“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张依玲一边把我的枪口往下按,一边出声安抚。

也许是女性轻柔的声音带给他稍许安全感,老者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没事,老伯,”张依玲继续低声安慰,她向前走了一步,“就是想找您打听点事。”

没想到这一靠近让老者重新紧张起来,他一只手还是捂着嘴,另一只手挡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词,连连后退,最后重重撞到了自己的牛车上,撞得车里面的东西一阵响。我看了一眼,见车上都是些碎木条、烂钢筋之类的垃圾。

张依玲连忙收住脚步,我们也都收了枪,生怕再吓到他。

“远、远点……”老者靠在自己的牛车上,眼神慌张得像是被打了一棍的野狗。他说了一连串话,但都是方言,我们谁都听不懂,只能通过他的手势和几个勉强能听明白的词来理解,大概意思是想让我们离他远点。

“这家伙在说啥?”老家苏北的孙正文更是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凝神细听,慢慢听出了点意思,“他说什么瘟疫……林山县……都死绝了……”

“是在说感染者吗?”孙正文说,“大爷,您放心,我们身上没有病毒……”

那老者还是不理,更加拼命地挥手,让我们远离他。

我们没法,只好退开,但还是在他的牛车周围围成一个圈,防止他突然逃走。

老者总算平静下来,他靠着牛车喘了一会儿气,然后用口音浓重的普通话说:“你们别过来,我身上有瘟疫……”他慢慢摘下了包在脸上的黑布。

我们不约而同地抽了一口冷气,齐齐向后退了一步。这人皮肤上布满成片的暗红色丘疹,很多已经结痂,脸上就像开了个染料铺,红的黑的黄的层层叠叠,看起来比某些支离破碎的感染者还要恶心。

“这这这……”曹语轩声音都吓得颤抖了,“这是麻风病吗?”

“不是麻风病,”老者颤颤巍巍地摇头,“是天花。”

“天花”这两个字对我们来说似乎太遥远了,大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杨宇凡嘟哝道:“那不是早就灭绝了吗?”

我们隔着老远跟老者交流了半天,才大致弄明白了前因后果。

原来这里是谷口县,曾经有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队驻扎在此,军队的领导非常有能力,在索拉姆病毒大规模暴发之前,就实行了军管,想办法封闭了东面进城的各处道路。谷口县人少地多,县里山林、水系都不缺,资源丰富,他们甚至还恢复了城里唯一的火力发电站,维持住基础的电力供应,所以谷口县在危机前夕受到的冲击并不是非常大。但正是因为他们维持了基础的温饱,成了远近最富庶的地区,才造成了后面的莫大悲剧。

谷口县的东北部是大片山区,只有几条道路相通,很容易便能堵死守住,西南却是大片开阔地。冬天来临的时候,邻近几个县城的大量灾民从西南涌入。一开始谷口县还能从自己嘴里抠一点口粮施舍给灾民,但随着进入的灾民越来越多,谷口县实在不堪重负,再这么下去只能自己也跟着饿死,于是爆发了当地人和灾民的大冲突。最终拥有正规军助阵的谷口县取得了胜利,把灾民们都赶出了界。

这些灾民很快被红巾军煽动起来,充当攻击谷口县的先锋。谷口县的军备和训练情况远胜过他们,红巾军的围攻一次次落败,谷口县的人民也渐渐大意起来,觉得红巾军不过如此,根本不可能攻得进来。

“大概是快过年的时候,”老者已把黑布重新包上,声音听起来有些瓮声瓮气,“他们又发动了一次进攻,从南面的洛驿河开了两艘军舰上来,打一阵炮,把我们县城整个城东都炸塌了……不过那也没什么,反正城里也没人住,两艘军舰马上被我们的火箭炮给打掉了。可是他们最后打了几发炮弹进来,掉在地上也不爆炸,光冒黄烟,我们以为是臭弹呢,也不在意。可是几天之后,就有人开始发病了,医生们看了好久,才确定是天花。这下人心全散了,都开始往外逃,逃出去的人又把天花带了出去,现在邻近的几个县,包括红巾军的那些地盘,全都发起来了,红巾军的人眼见控制不住,又都撤了出去,留下我们这些人在这儿自生自灭……”

“大爷,那这里的人呢?”我纳闷地问。我知道天花是一种非常恐怖的传染病,但跟不死的感染者比起来就是绝对的小儿科,致死率应该不会超过50%,显然不可能把一整个县的人都杀死。

“谷口这边已经没人敢住了,红巾军走了以后,我们几个县的人又重新和好了,反正也不剩几个人,粮食就不是问题了。现在大家自发隔离,有病的住林山县,没病的住洛河县……”

“那大爷你上这儿干什么来了?”我又问。

“前阵子啊,从红巾军那边来了个活菩萨,能请仙咧,他有神仙发的仙药,吃了病就好了,连‘僵尸病’都能治好呢!现在林山那边开了道场,只要我们入教,再献上一些财物,就有希望被选上,活菩萨会赐下神药,吃了以后百毒不侵呢!我老汉没别的东西了,就这头牛,我寻思着有些不够,今天又来这里找找,看能不能找点值钱的东西带回去,献给菩萨,好让他把神药赐给我……”

我和三毛等人对视一眼,眼珠子都瞪得老大,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周令武?!”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但我们兴奋过后,又想到了一个难题,林山县是天花疫区,我们要是不加防护就进去,染上天花可不是闹着玩的。

其实我们身上都带了防毒面具,但如果我们全副武装再戴上防毒面具进去,未免太显眼了,可能没接触到周令武便被天花病人围攻了。

我们讨论了一些方案,但都觉得不可行。一时间大家没了主意,索性各自找了地方休息一下。猴子又登上了那块广告牌,拿着望远镜四处张望。三毛则点上一支烟,靠着广告牌悠闲地不时抽上一口。

我看了看那位老者,没我们的同意,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离我们远远的。他站在他的牛车旁边,眼神一个劲地往四处乱瞟。我注意到他身上穿的黑袍其实是一大块黑色布料随意地缝制而成,袖子领子也不分,基本上就是一整块布胡乱缠了一下,有点类似印度女人穿的纱丽。

“嘿,我说老孙,”猴子蹲在广告架上,指着他脚下说,“当初你要舍得给你对象买一这个,指定不要相二十二次亲了。”我看那喷绘广告板上,一片纯黑的背景中间,有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眼眉低垂,一只手伸到胸前,无名指上一颗硕大的钻石发出璀璨的光芒,下面写着一行小字——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整那些虚的干吗?”孙正文无奈地摇摇头道,“贪图这些的女人能好好居家过日子?”

“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是中国最后一个处男了!”三毛把烟抽到紧贴黄色的过滤嘴,然后中指一弹,烟头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撞到少妇脸上,蹦出一溜火星以后跌落在地。

我心里一动,看看这幅巨大的广告牌,又转头瞅了瞅黑袍老者,突然计上心来……

黄昏时分,我们走在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乡间小道上。我盯着前面三毛的“黑袍”下摆,那里有几条白色的细线条,那是“钻石”射出的光芒。那块喷绘布黑色部分的大小仅够我们四人遮体,所以只有孙正文、三毛、猴子和我跟着老者进入林山县,其余人则在两县交界处等着接应。

张依玲用猴子的内衣做了四个口罩,把防毒面具里的过滤盒拿出来绑在口罩里,做了个简单的过滤器。虽然缠上黑布以后看起来还是有些鼓鼓囊囊,但好歹不像个鸟嘴那样引人侧目。只是这口罩固定不牢,老是左右晃荡,我们要非常小心才让它不掉下来,有时候甚至不得不张嘴咬住它才行。

牛车还是发出吱嘎吱嘎的摩擦声,这声音让人昏昏欲睡,那头老牛不时停下脚步啃两口路上的青草,直到它的主人扬起鞭子催促,才摇头晃脑地重新上路。我们四人远远缀着老者,在步行三个多小时之后,终于到达林山县的县城。

县城依山而建,外面绕着一条不窄的河流,河上所有的现代桥梁都被炸毁,只剩一座据说是北宋年间始建的古桥。我们到达桥边时,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都在等待过桥。

行人都挤在神庙前的小广场上,排着队往桥上走。大多数人都像我们一样蒙头盖脸,披着长袍,我们问过老者以后得知,这是因为得了天花以后,暴露在外面的皮肤受到暴晒或风吹时会产生让人难以忍受的剧痛和刺痒。

我把过滤盒牢牢咬住,跟在牛车后面往人堆里挤去,一想到四周全是天花病人,我就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好在牛车给我们隔出了一小块空间,让我们不至于跟别人摩肩接踵。

我们随着人流向前挪动,到达长桥另一端时天已经全黑。市区道路也像别的城市一样,荒凉、破败、杂草丛生。我们沿着河岸行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朝一个方向挪动,前进的速度犹如龟行。

我们从老者处得知,这些人都在赶往周令武的布道场。教徒们会在入夜时分点燃篝火,然后周令武会登场布道,并且在仪式最后挑选可以得到“神药”的信徒——还是在浒丘时玩的老一套。

河边也有成片像浒丘那样草草搭就的窝棚,但此刻每一间窝棚中都空无一人,路边污水横流,粪便随处可见,成群的苍蝇在空中嗡嗡飞舞,在粪便上盘旋,又在人脸上停留,我很庆幸此刻不用闻到那股味道。

又过了几个街口,我们来到一个巨大的河边广场,远远的我们就看到冲天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一个有五层楼高的盘龙雕像耸立在河岸边,雕像的龙头已经消失不见,即便如此,那漆黑的龙身在金红色篝火的掩映下还是显得威风凛凛。

再往前走,渐渐传来一种低沉的嗡嗡声,像是庙里的和尚在念经一样。我看到了那堆巨大的篝火,光是柴火就搭了有四五米高。人群正在围着篝火转圈,声音是从他们嘴里发出来的,似乎是在低声祈祷。

在篝火和盘龙雕像之间,有一个高大的祭坛,上面铺了红色的地毯,四支火把固定在祭坛四角,现在祭坛上空无一人。一旁的三毛用肩膀顶了顶我,又朝一个方向抬了抬头。只见在祭坛下面的阴影里停了一辆卡车,车顶上架着一挺机枪,后面有两个人没有穿遮面长袍,露出一脸麻子,不是像老者那样的红丘疹,他们的额头上都绑着一根红布条,眼神锐利地在人群中扫来扫去。

“红巾军……”三毛低声说。

我点了点头,又在几个角落里发现了红巾军的人,这些人全是麻子大花脸,都是出过天花以后痊愈的,对天花终生免疫,不怕传染。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靠近祭坛的一些人纷纷惊叫起来。我踮起脚尖一看,只见三个人围成一个圈,手里各拿一根长杆对着中心的一个人,三根杆子像是套马杆一样顶在中间那人脖子上,小心翼翼地把他拖上了台,然后用铁链从三个角度把他锁定。火光照亮他的脸庞,这人不住地咆哮、挣扎,赫然是一个感染者!

“看那儿!”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像炸雷般爆响,“地狱的恶魔已经复活!”

周令武手里拿着一个扩音器从祭坛后面像是一堵肉山一样缓缓走来。

“看那儿!”周令武走到那感染者面前,几乎是贴着它的脸站住,那感染者一点反应也没有,周令武转过身继续大吼,“预言已经一一应验!”

“看那儿!”周令武把一只手放到感染者头顶,底下的人齐齐发出惊呼,感染者却浑然未觉,还是不停地对着台下龇牙咧嘴。

“邪恶势力正在觉醒!”周令武振臂大呼,“它们席卷神州!”

“今天!是审判之日!”周令武猛一跺脚,“神灵将要对世人进行末日审判!”

“今天!是救赎之日!只有信神者,把自己的全身心献给神者,才能升入天堂!

“今天!是清算之日!所有的渎神者、异教徒、不可救赎者,都将坠入无边地狱!”

“你们信神吗?”周令武张开双臂嘶吼。

“信!”人潮如洪水般轰鸣。

“你们想要得到救赎吗?”周令武继续嘶吼。

“想!”人声如雷般炸响。

“你们要这邪恶的生物灰飞烟灭吗?”周令武从助手手中接过一把银色的宝剑。

“要!”人群如癫狂般狂舞。

周令武双手高举宝剑,重重地斫在感染者脖颈上,把感染者砍了个趔趄,脖子上露出一个大口子。周令武第二剑又重重劈下,感染者的颈椎被砍断,头颅歪向一边。第三剑接着砍下,感染者的脑袋才总算跟身体分家。

周令武抓着感染者的头发把他的头颅拎起来,感染者的嘴巴还在不断地开合,周令武慢慢把宝剑从感染者黑乎乎的断颈插进去,感染者才两眼一白停止了动弹。周令武高高举起宝剑,像火炬般擎着头颅不停画圈。

台下的声浪达到鼎沸的高潮,许多人号啕大哭,垂首顿足,像是中邪般吼叫。

周令武把插着头颅的宝剑指向祭坛一边,“来吧!把你的一切献给神!全知全能的神将搭救你逃出苦海!”

人群疯了一般向那边涌去,我只来得及跟三毛交换了一个眼神,便被人潮裹住,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有几个信徒试图翻过栏杆进入通道,但被守在一旁的红巾军抓住,掀翻在地,拿着木棍猛揍。我左右四顾,试图寻找三毛等人,但四周都是长袍蒙面的人,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我心里一下失去了倚仗,想起四周挤着我的全是天花病人,忍不住一阵毛骨悚然,连隔着过滤盒的呼吸都觉得不畅起来。

好在进入通道以后,人们都自觉地隔开了一段距离,大概是因为彼此的触碰会引起皮肤疼痛。队伍前行的速度很慢,大约排了一个多小时,我才挪到队伍前列。前面有一排长桌,五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医生打扮的人坐在桌子后面。而他们身后,则是一排头戴红头巾的大麻子,全都荷枪实弹。

我暗道一声糟糕,视线在那五人脸上扫来扫去,却始终无法确定哪个是我要找的人。最前方又放出五个人,我排到了队伍第二,眼见下一波就要轮到了。

“下一组!”前面的五名信徒都拿了牌子正准备往外走,站在前面的红巾军打手高呼一声,然后一挥手,示意我们向前走。

“哎哟!”一个刚刚拿到牌子的信徒突然绊了一跤,手里的塑料牌脱手而出,正好掉在了第一个长桌下面,这一跤还摔得不轻,那人半天没站起来。

因为出了情况,负责放行的红巾军打手又伸手把我拦住。

那长桌后面的“白大褂”皱了皱眉头,俯下身捡起牌子,我看到他手腕上光芒一闪,我心里大喜。

两名红巾军马上冲过来,把地上的人架起来拖了出去,那人嘴里大喊:“牌子,我的牌子!”但拖他的人不仅没理他,还朝他背上重重打了两棍,然后把他像扔垃圾一样扔了出去。

“走。”前面的红巾军又挥了挥手。

排在我前面的那人忙不迭地向第一桌跑去,我连忙快跑,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把他撞了个趔趄,我趁机跑向了第一桌。

那“白大褂”连看也不看我一眼,自顾自地低着头,左手腕上一只“万国”手表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今天给主献上什么来赎你的罪?”他还是没抬头,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语调拉长了嗓音问道。

我把那块翡翠观音递上去。

他见到翡翠观音,先是一愣,然后倏地抬头,疑惑地看着我。

“顾先生……”我低声轻唤。

顾先生轻轻摇头,朝我使了几个眼色,又微微转头朝着红巾军的人比了比。我马上反应过来,连忙收住嘴。

“叫什么名字?”顾先生又慢条斯理地问。

“陈源。”我老实回答。

“感谢你的诚心,主会看到的……”顾先生拿出一块圆形的塑料牌递给我,“领了牌子在外面等,如果有缘,你会受到教主召见的。”

“多谢先生。”我接过号牌,顾先生装作不经意地在我手上捏了捏。

我低头看了看牌子,上面印着128三个数字,数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胖子油爆虾请您耐心等位。

刚走出栏杆外面,三个穿着黑袍的人马上围了过来,我知道是三毛他们,连忙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走到盘龙雕像后面的角落里,看四下没人注意才停下。

“怎么样?”孙正文急着问。

“接上线了,等叫号……”我扬了扬手里的号牌,“是老熟人,顾先生。”

几个人都舒了一口气,转过身看着那群疯狂地想给周令武送财送物的人。不一会儿,一个头缠红头巾的大麻子越众而出,挥舞着双手大喊:“今天两百号已经放完,都散了,明天再来!”

人群爆发出一阵叹息,有人抱怨了几句,又被红巾军的人拖出来一阵拳打脚踢。其余人见等着无望,开始慢慢散去,只剩下两百个拿了号的。

我们继续等了一会儿,看到一个“白大褂”手里拿了一张纸从酒楼门里快步出来,走下台阶后,他把白纸端到眼前,开始大声叫唤:“今天,有幸被教主选中的有缘人是……”

“9号、46号、59号、97号……”“白大褂”挨个往下报号,每报一个,都要上演欢天喜地的戏码。我正纳闷怎么还没到我呢,猜测会不会是顾先生过河拆桥的时候,“白大褂”顿了顿说:“最后一个……128号!”

我松了一口气,朝三毛等人使了个眼色,提醒他们注意,然后跟着走了过去。“白大褂”验过我们的号牌后,点点头,转身领着我们往里走。

这座酒楼以前大概是一间高级会所,两扇大门被造成古代皇宫的式样,猩红底子,上面点缀着黄铜门钉,两侧各有一个被狮子咬在嘴里的金色门环,门口的两个红巾军看守等我们走到门前,才一起拉动门环把门打开。

里面各处都点了蜡烛,迎着大门是一座树脂浇铸的骏马雕像,绕过之后,是一个长吧台,几个红头巾麻子正在吧台后面端着酒杯喝酒。吧台后面有一道螺旋形台阶,台阶全用玻璃做成,我们跟在白大褂身后,直上三楼,这一层楼就是一整个包厢,油画铺顶,四周全是绘着繁杂图案的纱幔,几面金色包边的大镜子随意地搁着,形成光怪陆离的空间错乱感。房子中间有一把超长真皮沙发,起码可以坐下六个人,但现在只有一个大胖子端坐中间。胖子身后还站了一个“白大褂”,两个红头巾大麻子。

“活菩萨……”

“教主……”

“上帝……”

我身边的几人看见沙发上的周令武,都激动得语无伦次,大喊着扑上去,纷纷跪倒在他前面的地毯上。

“都起来都起来……”周令武像是菩提老祖一样敞着怀,呵呵大笑,“我知道你们都是善男子善女子,一心向主,到此不必拘礼。”

我跪着左右看了看,见其他人还是跪着不起,只好也不起身。周令武又催促了几句之后,才有人唯唯诺诺地站起来,我马上顺势站起,因为嘴里还衔着一个过滤盒,只能装作惶恐地低着头。周令武比上次在浒丘见时似乎更胖了,两条大腿粗得如同盛满水的水囊,他的左手搭在大腿上面,五根手指像五条蠕虫,其中一根食指癫痫似的不停抽搐。

“诸位有缘人,”周令武继续开腔说道,“今天来所求何事啊?”

话音刚落,其他几人又扑通一声跪下不停磕头,嘴里大喊:“求教主赐药,求教主赐下灵药!”我一见只剩我一人孤零零地站着,只好也跟着跪下磕头,一边磕,一边心里暗骂,磕死这个死胖子,也不怕折寿!

“快请起快请起……”周令武一手虚抬,左手还是搭在大腿上,食指还在抽搐。

妈的,胖子吃出帕金森综合征了吧!我又暗骂一句,看看左右,还是跪着,只是不磕头了,嘴里还在不停恳求。

“来,拿药来。”周令武举起右手吩咐,他的左手还是搁在大腿上……还在抽搐?

我不禁皱了皱眉头,仔细盯着他的手指,他的食指微微翘起不停地叩击自己的大腿,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三短三长——SOS!

我猛地抬头,第一次跟周令武眼神对视,看到他一堆肥肉包裹着的小眼睛里满是慌张。

显然周令武一定是受到了什么胁迫,才会向我发出求救信号,但胁迫来自哪里?是红巾军?从我们在浒丘的感受来看,周令武可以搞到一艘船,还能帮我们开通航道,应该跟红巾军的关系非常不错才是。

我又偷偷抬眼瞄了一下周令武身后的两个红巾军,俩人脸上都是密布的麻子,脖子上挂着一支81式步枪,目露凶光,不停地在我们几人身上扫来扫去,我赶紧低下头。

我摸了摸藏在怀里的手枪和肋差,心脏怦怦乱跳。因为步枪枪身过长,黑袍里装不下,我们几人都只带了92式手枪进来,一个弹匣十五发子弹。红巾军的人这一层有两个,一楼吧台有三个,门口看门的两个,还有情况未明的二楼,加上敌友未分的“白大褂”,要对付的人起码在十个以上,靠这把小手枪怎么能行?

我正思忖着,一旁的纱幔突然一掀,一个“白大褂”双手捧着一只托盘走了进来,走到周令武身侧,躬身说道:“教主,药来了。”

周令武朝我们挥了挥手,“白大褂”举着托盘走到我们面前。托盘上有几只黑色的绒布口袋,其他四人都千恩万谢地拿走了口袋,轮到我时,托盘上只剩一只袋子了。

我看到托着托盘的“白大褂”手腕上戴着一只“IWC”万国手表,知道这必是顾先生无疑。等他走到我面前,朝我眨了眨眼睛,又朝托盘上的袋子看了一眼。我微微颔首,伸手拿过黑布口袋捏了捏,里面硬硬的,似乎是几颗药丸。

接着周令武又说了一通感恩上帝、赎罪必有好报之类的话,便挥手让我们退下了,我跟着其余几人又磕了一阵头,然后起身往楼梯口走去。

“慢着!”身后有人喊了一声,“最后那个,你留一下。”

不会是什么地方露出了马脚,让人发现了吧?我心里嘀咕着,脚下却不敢停,装作没听明白一样跟着往前走。

“欸?说你呢!穿黑衣服的!”那人更大声地喊。

我想拔腿就跑,前面的人却站住了,堵住了楼梯口,我只得缓缓转身,一手悄悄在黑袍里握住了九鬼肋差慢慢抽出。

“刚才给你的药,拿出来看看!”一个红头巾越过周令武坐的沙发,逼近我身前。从近处看,他脸上的麻子越发的坑坑洼洼,就像是望远镜里看到的月球表面。

“啊?”我假装不明白地应了一声,暗地里把九鬼完全抽出,把刀尖斜向上,对着近在咫尺的大麻子脸。

“少装蒜!拿来!”麻子脸厉喝一声,伸手就来扯我的黑袍。

我知道这下肯定无法善了,把心一横,手里一使劲,九鬼刺啦一声划破喷绘布做的黑袍。这人压根没想到这么近的距离之内竟然会出现一柄利器,连躲避的动作都没做出来,九鬼刀尖从他喉结上方刺入,一下子捅穿了他的颈椎,他连哼都没哼一声,便眼睛一闭,软绵绵地靠在了我身上。

我拿肩膀顶着他不让他倒下,他的同伴大概没想到这人在一眨眼之内就被我刺死了,只是问了一声:“哎,你怎么了?”

我马上弃刀拔枪,同时推开尸体,在黑袍下面朝还愣着的红巾军连开三枪,两发子弹击中了他的胸口。枪一响就乱了套,那四个跟我一起进来的信徒顿时惊慌失措,惊叫着跑下楼梯。我听到楼下也是一阵嘈杂,我探头看了一眼,四五个红巾军正端着枪冲向楼梯,但正好被跑下去的四个信徒挡住了,楼梯狭小,一群人在楼梯口挤作一团。

“滚开!”红巾军朝着信徒嘶吼,自己却不让开道路,几个信徒在楼梯上进退不能。

“他妈的!”一个人端起枪,朝着信徒就是一梭子,四个人只来得及发出一串惨叫,便挨个倒下了。

大麻子们纷纷涌进楼梯。我抄起被我捅死的那名红头巾的步枪向下射击,子弹击中了当先那人的肩膀,把他打得凌空掉了下去。另外几人不敢再冲,又连滚带爬地跳了下去,在楼梯口朝我开枪。几把步枪同时开火,我眼前火星四溅,我连忙缩回头,只听见身后有人大喊:“小心!”

我一回头,只见周令武和顾先生二人费劲地抬着一张圆形大理石餐桌走过来,我连忙就地一滚让出道路,二人把餐桌往楼梯口一放,这桌子大小刚刚合适,桌架嵌入了楼梯道里面,桌面像盖子一样盖住了楼梯口,大理石面被子弹打得片片粉碎,周围一圈不锈钢架牢牢地卡在了楼梯中间。

“还有这个!”周令武指着他刚才坐的沙发大喊。

我马上跑过去,试图跟顾先生一起把沙发抬起来,没想到这沙发沉重无比,两人一起使劲竟然只是让它晃了晃,我们只得把它推过去。在接近楼梯口之后,我俩推着沙发背奋力一顶,沙发打了个滚横在了餐桌前。子弹击中沙发,发出声声闷响,里面填充的羽绒被子弹带出,在房间里漫天飞舞。

“往那边走!”顾先生倒在地上喘了两口气,勉力挣扎着起身,拿起一个插着三支蜡烛的烛台,拉着周令武就跑。

我撕开绊住手脚的黑袍,只在嘴里衔着过滤盒,又捡起九鬼刀,把另一个红头巾的步枪也捡了背上,跟着顾先生一路飞奔。

我们穿过层层纱幔,后面是一条狭窄的走廊,顾先生推开尽头的门,里面是一排排不锈钢柜子、操作台和炉灶,一个隐秘的厨房。

“这边!”顾先生走到厨房最里面,把烛台放到一旁的柜子上,伸手打开一个落地柜的柜门,里面是一个绿色的垃圾桶。顾先生蹲下身子,使劲地踢垃圾桶。

我看到另一边的柜子上放了一个纸盒,盒子里有一堆3M医用口罩,便把自己的过滤盒给吐了,拿起一个口罩戴上。

踢了几脚之后,垃圾桶突然向外掉了出去,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夜风呼呼地从洞口吹进来,这洞下面竟是室外了。

“本来是防火梯,被改垃圾通道了。”顾先生解释了一句,又转向周令武,“教主,您先走。”

周令武却像是被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地看看洞口又看看我,我知道他担心外面情况不明,于是主动说了声:“我先出去。”

周令武连忙点头,我把枪往身后一甩,蹲下身子就钻了进去。洞外面是一道之字形的消防梯,墙上还有一个类似电梯的自动升降笼子,大概是用来运送垃圾桶的,笼子靠近建筑的那一面是空的,另一面有一道门锁,现在敞开着。

我向下看了看,正下方空无一人,斜侧有一群长袍信徒挤成一堆仰着头向上指指点点,大概是听到了枪声,都集中在酒楼正面看热闹呢。

“没问题,快过来!”我探头朝洞里大喊。

周令武也知道现在是生死时刻,咬着牙挤过来,我抓着他的手奋力向前拖,顾先生则在他屁股后面使劲推。三人合力之下,周令武总算如孩子出生一般缓缓挤出了洞口,我看到他的双肩和臀部都被擦得血肉模糊。

“顾先生,快!”我朝洞口里面大喊。

顾先生答应了一声,先把烛台伸进洞口,再把脑袋钻了进来,但随即一阵枪响,顾先生像是被雷电击中一般浑身颤抖了一阵,连吭也不吭一声,脑袋一低便不动了。

“快走!”我推了一把周令武,然后不管不顾地把枪口伸进洞里扣动了扳机,直到把一梭子子弹全打光。

我跳出装垃圾桶的笼子,转身把铁栅栏门关上,又把已经打光子弹的步枪当成门闩卡在门锁上,才跳上楼梯离开。

刚跑到二楼,便听到头顶一阵咣咣的撞击声,几个人高声咒骂,接着是步枪轰鸣,但子弹大多被消防梯挡住。

我接着向下跑,却被拖着两条大象腿蹒跚而行的周令武挡了道,不得不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地往下挪。这时围着看热闹的信徒们又被这边的枪声吸引,像是赶鸭子一样围了过来,有几个胆大的人甚至还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我心里大急,朝着周令武连声催促,周令武也是发了狠,向下跳着走完了最后几阶。我跟着他落了地,左右四顾着想辨明方向逃跑,冷不丁听见身后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大喊:“站住别动!”

我缓缓转身,只见消防梯的另一面已经聚集了一群人,最前面一个红头巾麻子手里端了一杆56半自动步枪正直直地指着我。

这是个半大孩子,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面色惊惶,端着枪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别开枪!”我举起双手,“我是保护教主的!”

他明显一愣,眼神里露出一丝迷茫,这时他身后一个黑袍人慢慢走过来,我看到他的衣服下摆上有一些放射状的线条,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麻脸孩子叫了一声,把枪端到腮边做了个瞄准的动作,但显然他连端枪的力气都还不够。

“暴徒在上面呢!”我笑着指指头顶,打死顾先生的那几个人还在不停撞门。

那孩子抬头向上一看,他身后的黑袍人马上行动,一个手刀砍在他后脖颈,他两眼一翻就倒了下去。这时楼上传来“咣”的一声,追兵总算踢开了笼子门。

“快走!”三毛朝我们招手,连声呼喊。

我摘下背上背的81式自动步枪扔给三毛,拉住周令武就跑。

子弹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有几个看热闹的信徒被打中,惨叫着倒地,其余人像是海滩上受了惊的水鸟一样四散而逃。

“老孙他们呢?”我边跑边问三毛。

“搞车去了!”三毛回答。

三毛带着我们向盘龙雕像一路狂奔,直到跑过篝火之后我才觉得不对。

“不对啊?”我大吼道,“那边是河!”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引擎轰鸣,我回头一看,只见一辆卡车从祭坛另一侧冲过来,在篝火前不拐弯也不减速,径直撞向熊熊燃烧的火堆,把碎木撞得四散飞起,径直朝我们冲来,直到快撞上时才猛地刹住。车斗上的孙正文还是头缠黑布,握着架在车头上的机枪。

猴子从驾驶室探出头,“要搭便车吗?”

我赶紧拉开车门,推着周令武让他先上。但周令武实在是太胖了,连试了好几次,都被车门卡住,急切之间根本进不去。

“上车斗!”后面已经登上车斗的三毛一声大喊,我连忙把周令武拉到后面,跟三毛二人一个在上面拉,一个在下面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堆肉山给弄了上去。

“走走走!”三毛猛拍驾驶室的车顶。卡车轰鸣,猛地蹿了出去。孙正文也打响了手里的机枪,密集的子弹把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追兵打得四散而逃。

“老周!”我拍打着周令武的脸,他因为受惊过度,眼神都开始涣散了,“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要求救?”

“啊?”周令武双目逐渐聚焦到我脸上,喃喃自语般说,“顾先生……”

“顾先生死了!”我抓住他的领口,继续厉声问,“你为什么要求救?”

“他们,”周令武的腮帮子不停颤抖,“他们要炸堤……”

“炸堤?炸什么堤?”我纳闷地问。

“洛驿河。”周令武答道。

“洛驿河?”我难以置信地重复。这条河流经的水域已经被他们祸害成这样,只剩下一片满目疮痍和遍地的天花病人,为什么还要炸堤?

“他们要炸掉大堤!”周令武惊恐地叫。

“红巾军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他们要把集中在东安江东岸的感染者给引过来!”周令武说,“把洛驿、林山、谷口三个县的老百姓全感染了,好从西北边绕过大坝去攻打千山湖基地!”

我倒吸一口冷气。

车后又传来一阵猛烈的枪响。我稍稍抬起脑袋,只见后面几辆越野车飞驰而来,不停地有人从车窗探出身朝我们开枪。

三毛也用我从酒楼顺出来的81式步枪回击,几个点射把对方的引擎盖打得火花四溅。

“用这玩意儿打!”孙正文把原本架在车头上的机枪拎了下来,这是一挺老式80机枪,弹链一头连着一整箱子弹。

“把护板打开!”孙正文卧倒在机枪前面朝三毛大喊。

三毛匍匐着爬过去,扭开护板两边的卡子,然后用力踢了一脚,护板“咚”一声掉了下去,孙正文同时扣动了扳机,大口径机枪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我胸口发麻,间隔装填的曳光弹指明了弹道,像激光一样打中当先的越野车,车子猛地一歪冲下了路基。

它后面的两辆车马上朝两边散开,仗着车速比卡车快,迅速逼近到卡车的两侧,孙正文打了几个点射,但都因为角度不佳落了空。三毛想站起身还击,却马上被火力压制,纷飞的子弹打得我们连头也抬不起来。

“小心,我们要上桥了!”猴子在驾驶室里狂吼。我透过后车窗向前张望,只见前面不远处就是洛驿桥参差不齐的栏杆,古桥不宽,只能供一辆车通行,只要上了桥,后面的追兵就不能抢占到我们的射击盲区了。

可猴子刚一打方向,车头灯照亮桥头,我就看到桥头已经布置好了一道沙包垒成的防线,几个红头巾正端着枪瞄着我们。

猴子只得把方向回打,同时把头一低,整个人缩在了方向盘下面,子弹击中前挡,玻璃如蛛网般碎裂开来,车身一震,卡车拐了一个S形的大弯。

猴子重新抬起头掌握方向盘时,我们已经错过了洛驿桥。被这么一耽误,后面两车追兵又迫近了几分,他们在两侧朝我们开枪,两侧的钢板像是纸糊的一样,被射出一连串窟窿,我们只能双手蒙着头紧紧地贴在地板上,祈祷子弹不要射中自己。两辆车一左一右夹着我们的卡车向前,猴子几次左右摇摆车身,试图把追兵撞出车道,但都被他们躲过了。

“啊!”孙正文突然嘶吼着站起身,端起机枪朝下疯狂地扫射,巨大的后坐力把他撞得连连后退,一阵金属撕裂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汽车冲出路基的撞击声。

“老孙你不要命了?!”我去拉孙正文,试图让他重新卧倒。但他的后背肩胛骨上突然冒出一丛血雾,孙正文闷哼一声倒了下来。

“老孙!”我和三毛大吼着扑到孙正文身前把他翻转过来,只见他胸前已是一片殷红。此时追兵还在不停开枪,根本腾不出手来急救,我只能双手用力按住孙正文的伤口,试图减缓他的失血速度。驾驶舱里的梅西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双腿不安地在后车窗上不停乱刨,嘴里发出呜呜哀鸣。

“老孙,挺住!”我把整个人都压了上去,但还是感觉鲜血从我的指缝间汩汩流出,孙正文倒是一点也不慌张,反而咧嘴朝我笑了笑。

“他奶奶的!”三毛怒骂一声,抓起机枪就想学孙正文站起来扫射,但正好一梭子子弹从我们头顶呼啸而过,三毛只能矮身蹲下。

“快想想办法,老孙快不行了!”我朝三毛大喊。

三毛连蹬带爬到了车头附近,用力锤了锤后车窗,大喊道:“猴子,急刹车!”

车身猛然一顿,轮胎和路面剧烈摩擦,追击的越野车猝不及防,拖着一溜烟尘超到了我们前面。三毛用肩膀抵着车头,把机枪架在车头上开火,7.62毫米的枪弹毫不费力地把越野车的玻璃、钢板、车架统统撕裂,几个红头巾争先恐后地推门而出,但马上被机枪掀起的金属风暴卷入,横死当场。

硝烟渐渐散去,等了一会儿,猴子推开车门,梅西便蹿了出来,跳上车斗,围着孙正文不停转圈。

“老孙怎么了?”猴子看到孙正文的样子,大惊失色。

“被打中了!”我慌乱地解开孙正文的衣服,他的右胸上方露出一个黑乎乎的血洞。我用他脱下来的衣服擦了擦伤口的血迹,但马上便被持续渗出的鲜血重新覆盖。

梅西发出一声如婴儿啼哭般的哀鸣,把脑袋凑上来,不停地舔孙正文的脸。

“猴子,快把梅西拉驾驶室里去,别在这儿添乱,然后快开车,这地方还不安全!”我接过三毛递过来的急救盒,拿出吗啡针扎进孙正文的手臂,然后撕开一包止血粉撒了上去,但止血粉一沾上伤口,马上便被血液冲开。

猴子过来牵梅西,但梅西马上龇牙咧嘴地咆哮起来,朝猴子伸过来的手咬了一口,幸亏猴子缩得快,才没被咬中。

“就让……让它……在这儿陪着我吧……”孙正文抬起一只手摸了摸梅西的脖子,艰难地说道。

“别说话……”我又撕开一包药粉洒了上去,然后扯开一块密封贴粘在他的伤口上,接着把他翻过来,把他后背的伤口也如法炮制。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开车!”我朝傻愣愣地看着我们的猴子怒吼。

“啊?哦哦……”猴子如梦方醒般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头,跳下货斗钻进了驾驶室。

卡车重新发动,绕过前面熊熊燃烧的越野车,向夜色中驶去。

一直开到天亮,车子突然停了下来。我看了一眼旁边的孙正文,他的脸白得像纸一样,连嘴唇也褪去了血色,上面结了一层半透明的壳。梅西蜷缩在他的手边。

我过去探了探孙正文的脉搏,好半天才摸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震动。他的伤口太过致命,虽然子弹贯穿而过,但在他身体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腔,他的一半肺叶只怕已经被打碎了,加上大量失血,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我又看了看躺在车尾的周令武,他还在呼呼大睡,时不时还抽一抽腮帮子上的肥肉,一道亮晶晶的口水从他的嘴角流出,顺着一边的横肉流到衣服上,把胸口洇湿了一大块。

三毛下了车和猴子二人在车头轻声细语,我跳下车走了过去。

“没油了。”三毛见我过来,问道,“老孙呢?情况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要是不马上输血和做手术,只怕挺不过几个小时了。”

二人听了都低头默然。

“咱们这是到哪儿了?”半晌之后,我勉强开口问道。

“昨天半夜都是沿着洛驿河往东开,到天快亮了,我看看差不多要没油了,才拐到这村子里来。”猴子答道。

还在洛驿河下游……我心里嘀咕,突然想起昨晚周令武说的话,红巾军要炸掉洛驿河的大堤,一阵冷汗从背上冒了出来,我猛地抬头,盯着猴子和三毛紧张地问:“今天是第几天了?”

“什么第几天?”二人都茫然。

“张将军给我们的时限!”我大声说,“他们要三天以后泄洪!”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猴子勾着手指头算了算之后惊恐地说道。

“而我们现在就在洛驿河和东安江交汇的三角地带!”我绕到车尾,抓着周令武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抬起来,毫不客气地噼里啪啦左右打了他几耳光。

“醒醒!”我朝他大喊,“你昨天说他们要炸堤,是什么时候?”

周令武先是一惊,似乎是没闹明白自己身在何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明……明天……哦不,是今天,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我们三人同时捂着脑袋惊呼。

“那边要泄洪,这边要炸堤!”三毛急得不停跳脚,“咱们要赶紧跑啊!”

“那老孙怎么办?”猴子转头看了看躺在里面的孙正文。

“别……”孙正文突然费力地举起一只手,呻吟出声,梅西也昂起头,看看主人又看看我们,叫唤了起来。

我们连忙住了嘴。我爬上车斗,走到他跟前蹲下,看到他嘴唇哆哆嗦嗦地想说什么。

“别说话,”我把他的手按下安慰道,“安心躺着,我们马上把你送回基地去,让李医生给你动手术。”

“别……”孙正文微微摇了摇头,“别管我了。我……我知道,这伤,治不好的……”

我鼻子一酸,连忙掩饰地咳嗽了一声,低下头。

“把……把我弄下车,我不想……不想死在车里……”孙正文又艰难地说。

“三毛,猴子!”我眼泪夺眶而出,带着哭腔说,“把老孙抬下去。”

二人其实早在旁边听到了孙正文的话,都不停地抹着眼眶。我们三人合力,把孙正文从车上抬了下来,把他安置到草地末端,让他挨着一堵已经塌了一半的土墙坐下来,土墙上冒着一丛怒放的蔷薇,沉甸甸的花朵垂在他的脑袋上方。

孙正文缓缓转头看了看四周,他面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荒草地,草地上布满了野花,几只蝴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死在……这里也不冤了……”

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低头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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