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里如果永远有阳光,暖烘烘照在身上,该有多好。就如马牧村郝有江老人说到当年:只要不打仗,哪怕每天只喝一碗凉水,安静地晒个太阳,就满足了。
去马牧村那天,七十七岁的郝有江正在一户村民家帮助修房子。一听到向他打听日本人入侵之事,便放下手头的活儿拿起铁锨带我们回到他的家。
老人住在一处新院子里,斜对面就是他的旧居,两棵粗壮的杨树继续挺拔在房屋几乎坍塌的院子里,在凋零中一如既往傲然着它们的雄姿。一路走来,村里零星散落着一些旧房子。
他说:都是过去的。
过去,村里有五百多人,抗战期间减少了二百六十九人,超过当时全村人口的百分之四十七。
据民国版《武乡县志》卷四《古迹考》载:“石勒牧马处,在县(故县)西二十五里马牧村之南滩,相传为石世龙牧马处,村以之得名,有碑碣可考。”通过此记载可以看出,马牧村因石勒在此牧马而得名。
抗日战争开始之后,这里便建立了党的组织。早在1938年4月,朱德总司令率八路军总部便驻扎到这里。杨尚昆、罗瑞卿、康克清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都曾在马牧村住过。郝有江说,那时候朱德主要住在寨上,马牧村是康克清住得多。正因为如此,马牧村的抗日干部非常多,并拒绝“维持”。日本人恼羞成怒,于1940年初最先烧了村干部郝二林、村支部书记郝春生和抗日村长周敬全等人家的房子。当时,村长周敬全的娘向敌人哀告,希望给家里留一点儿东西,但遭到对方毒打,并险些把她扔到火里。周敬全的弟媳因痢疾躺在床上,日本人便要把她进行火葬。她惊吓之际跑到院里,又被往回拉。危急之际,已经受伤的婆婆不顾安危,冲上去拉着媳妇又一番哀求,才得以逃过酷刑,被从院里扔到大门外,婆媳俩一瘸一拐含泪搀扶着离开。村里的火势越来越大。逃难在外的村民却只能远远望着,不敢回村抢救。这一烧,全村二十六间楼房、二百五十间平房便化为灰烬。
火烧百姓的房子,已经成为日军的习惯性做法。荻岛静夫在1938年4月25日盐城白驹镇这样记录:
在刘庄看见几具敌人的尸体,路途中只要觉得有危险的房屋,就把它烧了再前进。燃烧的火焰令人害怕。
1943年,因村里还是坚决不“维持”,日军便疯狂报复,进村开始大肆拆迁,短短一段时间,全村一百二十多户居民的一千二百多间房屋被拆光,仅剩村南关帝庙(村里称老爷庙)。风景秀丽的马牧村从此一片瓦砾,像从没人生活过的“无人区”。这还不算,他们不仅拆房子,还杀人。一次拆房间隙,村里的郝连冬老汉被伪军抓住问:“你说八路好还是皇军好?”他说:“这还不是明摆着?又拆房子又杀人,能说好?”伪军打了他一耳光后,他反问:“我说的是假的?”伪军得不到想要的回答,用劈柴棒把他一顿毒打,两三天后郝连冬死去。如此,日军还不甘心,又大肆抓捕抗日干部和群众。村长周敬全,农会主任郝更大,村主任郝性恬,郝复元、郝文广、郝效儒、郝宝珍……郝有江老人断断续续,数了不少死在敌人屠刀之下的名字。
郝有江出生在日军九路围攻的第二年。有记忆开始,便是逃难的日子,就是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没有村,没了家,他跟着大人逃到榆社白北乡一个山里,住在用石头垒起的“房子”里。就是这样一个极其隐蔽的地方,日本人也闻风找了去。他说有一天,他的二舅担着一担鸡蛋路过,因劳累在此歇息,没想到正遇到日本人。他闻讯躲到山上,但却从石头缝里看到一担鸡蛋被担走,痛恨不已心疼不已。有一顿,没一顿,他们一家在这个山里一住就是八年。听说战争胜利了,他们也没能回来,因为家里没有房子。直到土改才回到村子,分到一个院子。
老人透过窗玻璃指指旧居:就是那儿。
房子虽简陋,屋里虽一无所有,总算有了遮风挡雨的家,总算可以脱掉衣服安心睡到天明。
“有一个家,是最大的事。”至今从老人的语气里都可听出当年得到一个家之后的渴望与欢喜。
当年,由于马牧村处于县城到白晋线南沟火车站的交通要冲,并且还是八路军石壁根据地的出入口。因此日本人早早便在村对面的山梁高处修筑起一个圆桶形碉堡。碉堡下有地洞,四周围着密密麻麻的铁丝网。站在碉堡处,对石壁根据地出入要道一览无余。八路军两次攻击,都没有成功。
直到1943年农历八月十七的夜里,决九团七连在当地民兵配合下,终于一举攻克了马牧寨敌据点,并生俘了伪军队长董丰年。村中老人激动地感谢着勇猛的战士们:“日本侵略者把俺马牧搞成个无人区,今天你们给来了个连锅端,俺这里几百亩秋禾总算从虎口里夺出来了。”
是呀,要收秋了,风里来雪里跑的村民们,终于可以把地里的庄稼收割回家了。
郝有江说,之后对汉奸董丰年执行了枪决,就在附近的青阳岭(音),村民们拍手称快。
出门,郝有江带我们去到马路边一个院子。他说这是新修过的,成了个人的房屋,以前八路军总部直属政治处主任康克清就住在院子的东房。
要走时他说:看看老爷庙吧。老人说的就是当年大拆迁时唯一留下的那座关帝庙。站在庙前,他说当时日本人也尝试拆过这座庙,神奇的是当时站在上面拆房的一位日本兵突然就摔下来死了。老人说日本人很迷信,觉得有神灵在怪罪,就立即停止拆毁。老人边说边指了指右上方:狗日的就是从那个地方掉下来的。
关帝庙靠山,面向整个村子。今天,见证了村庄惨案的旧日关帝庙已经换了新颜。站在庙前,可以清晰地看到庙后面日军的炮台旧址。今天,一切都没了痕迹。可山梁还在,庙还在,村子还在,炮台以及经历的一切,也深深嵌在这片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