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坐在曾经后院的观赏石上，而余修坐在倾塌的小石桥旁，废土荒原上的冷风四处乱刮，两个人静默着，各自惆怅。
“我认为你不该说的……”
余音抬眸看着对面的余修，虽然得到了期盼中的答案，但他心里却感觉越来越不安。
“老头子会怎么样？”
余音站起来，走到余修面前问。
余修耸耸肩，看着远方的几撮枯树，他心里也很慌，但把这些事情说出来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会杀了你，”余音双手抓住余修的鬓角滑稽地把他的视线拽回到自己身上，“我宁愿花一堆钱去听刚才那个混蛋说假话，也不想在这安逸地听你说真相。”
“您独自来到这就已经很危险了，属下不可能坐视不管。”余修仰视着余音。
“啧。”
余音一时语塞，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悔恨，他就很后悔自己非要这个时候出来查这什么狗屁真相。
“少爷想知道的，属下都会如实奉告，但这世界太阴暗了，属下宁愿您什么都不懂，永远活在快乐里，活在遗忘里也好，”余修看着余音的双眼平静地说着，“属下不该欺骗您，恳请少爷原谅属下此前鲁莽的决定吧。”
余音狠狠推了一把余修的脑袋，他似乎在生气。
“那你就该活在痛苦中吗？”余音咬着牙挤着声音说，“这不公平，从来没有人体谅过你的感受，这不公平……”
余修轻轻叹口气，整理了一下心里莫名的难过然后开口：“今时不同往日，还是向前走吧，属下会陪您一起寻找念哥。”
对于余念的离奇失踪，余山海持续置之不理的态度让余修很不解，他总想给余音一个交代，可他没有这种觉悟，没人教过他。
“我想起一个人。”
刚刚还在耍小脾气的余音脸上突然正经，他看着余修的眼神很认真。
余修先是一愣，很快就能和自己的主子心领神会：“是‘白冢’吗？”
大胆的猜测和推理在余音脑子里飞速进行着，两年前余义辰提到的‘白冢’又被重新挖了出来，他脑袋后面小尾巴的特点在此时无不显示着可疑，那会不会是余念？
“他是共和军的头领，共和军是二叔的军队，难道二叔早就……”
余音自言自语着，而余修摇着头。
“没这么简单。”
“是，确实没这么简单，哥哥在给叛军做事，不，也不对，”余音喃喃细语，“到底谁才是叛军……”
余音正要继续说些什么，脚下的泥土突然松动裂出一个空洞，失去重心的刹那，余修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手，这才幸好没摔下去。
看起来不是很深的坑，余修往下一望便知道，下面是余山海曾经的地下研究所。
“我要下去看看，你松手。”余音命令着。
“少爷，太危险了，如果整个承重层都塌陷下去您连逃都来不及。”
“不会，我刚看过了，这松动的土只是雨雪冲积下来的，这洞本来就是个入口。”
“少爷……”
“都到这了你还想替他掩藏？”
余修无言以对，他抬头观察了一下四周才决定松开手让余音下去，随后自己也沿着入口的阶梯两三步跳下跟了过去。
——
余山海的地下研究所是余音童年的禁地之一，曾经这儿都是重兵把守，他再怎么胡闹都不可能进入。
废弃的研究所几乎面目全非，生物养殖罐阴森森地堆立在一起，里面的营养液早就干涸，罐子里只有还未成年的人类骸骨。
余音在一个破碎的罐子前站住，他低头看着罐子里横七竖八的骨头，这具遗骸的手骨上有一个试验品手环，上面印着“余子虔533”的字样。
“骨骼发育如此完整，他应该已经拥有属于自己的记忆了，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抛弃然后在绝望中慢慢死去，肯定很痛苦。”
余音说着抬头看看余修，余修眉头紧皱。
研究所里随处可见类似的被遗弃的试验品骸骨，他们应该都是失败品，毕竟这么多年，余山海大可随意来取走样品并复活他们，但余音从未在雪城听说过这些人的名字。
老式的记录册上写满了代号和名字，有的被划掉，有的被涂改又重新写过，余音在上面看到了余子岘和余子观，他俩是反复实验十多次才最终确认的。
那个余子虔反复实验的次数比他们俩合在一起还要多，但最终还是被放弃，这究竟是怎么样一个复杂的实验体。
余音对“余子虔533”充满了兴趣，这一切被余修看出来了。
“余子虔的别称为‘战神’，陛下想将他变成力量与智慧完美结合的战争利器，但实验体几乎每次都会夭折，最长的一次存活时间都没超过八个月。”
“他的力量级别与战斗系数比三哥还要高吗？”
“计划中预估能力数据确实比三少爷高出两倍不止，但正因为太过于异想天开所以当时的人造肉体无法承载这样的过激反应。”
余音沉默了半晌：“你去周围看看，有没有更多文字线索。”
余修就这么被他支使开了，待余音确认余修注意力移开了，他翻开了方才被他另做了标记的一页纸。
这一页的顶端写着余修二字。
余修的反复实验次数只有五次，每次提升的方向都是身体机能方面，寿命也是所有计划里相对长的一个，值得注意的是，每次实验体的反映测试结果栏里，余修的服从数据一直都是顶格。
余山海创造余修的态度比其他实验体都要严谨不少，而余修的诞生过程也非常理想，这个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使命必达一般存在，他从不让自己的主子失望，因为他诞生的目的就是服从与护卫。
余音偷偷撕下四五页余修相关的重要数据记录，小心翼翼包好然后收进了自己的内兜里。
四处观察着的余修在试验办公区的桌子上找到了很多七零八落的东西，大多是废纸和储存卡，还有一些照片和试管。
桌上摆着两个相框，一个装着余音四个大兄长的合影，另一个装着余夫人和余音余念的合影，余修打开照明笔凑近仔细瞧，照片上的余音余念分不出彼此，两个小婴孩闭着眼睡得正香。
余修记得这些，这里的布置和撤退时候一模一样，当时余山海慌里慌张的，很多东西都来不及拿就撤离了，包括这些照片。
余修的嘴角不可察觉地翘了翘，正当他沉浸在回忆中时，余音那边传来了声响。
仆人应有的敏锐和极速反应瞬间把余修的听觉、视觉甚至嗅觉都吸引了过去，似乎还有嘎吱嘎吱重物缓慢倾倒的细微声音。
积满灰尘和杂物的隔断台和天花板仅有一米五多的空间，接近两米的成年人造人用离奇的速度“嗖”地翻越了过去。眨眼一秒之内，命定的仆人回到了主人身边，在残破不堪的巨大培养罐塌下来之前，揽着自己的主人躲开并将他的脑袋护进怀里。
余修紧紧抱着余音，捂着他的耳朵，金属和玻璃一同撞击地面的巨大声响在偌大的地下研究所里四处回荡，尘霾随即劈头盖脸而来，黑暗里弥漫着恶臭腐烂气息，那些气味似乎跟着四散的灰尘粘得到处都是。
余修稳定了一下各处感官，然后迅速抱起余音从洞口撤了出去。
从小就对金属造成的巨大空响有着极端恐惧的余音直接吓懵了，余修找到个安全的地方坐下的时候，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还在因为恐惧而颤抖。
“没事了，别怕。”余修松开点手将他的脸漏了出来。
余音如同受惊的幼兽蜷缩着，他被护得好好的，连睫毛都没沾一丝尘埃，甚至还有些湿润。
余修将手仔细擦了擦，然后轻轻拍着余音的背安慰着。
“少爷别怕，我给您哼歌吧，想听什么？”
惊魂未定之后，余音听到余修呼叫专机，听到余修在小声地瞎哼曲子，还听到余修渐缓的有力心跳。谁知道害怕是否或许早就偷偷溜走了呢。
——
“帝莫西，你在哪？”
余音被安置到座位上坐好，几个士兵挡在登机口，他只听到有个陌生的声音在和余修对话。
“我现在就过去。”
“大人，大人……我们就要出发了，请您在位置上坐好。”一个士兵拦住要下机的余音。
余修听到动静回过头。
“你不许走，跟我回去。”
余音很严肃地命令他。
所有士兵都寂静在那，就连余修也没反应，他不敢拒绝，可是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不得不拒绝。
Timothy，是余修的国际代号，不出余音意料这次呼叫他的应该不是利嘉的人，是另一个势力的，陌生的人。
僵持了几分钟，余音摆摆手让他去了，余修行礼告退后，其它士兵簇拥下关上了舱门。
余修留下自己的几个手下，目送着余音的专机飞离丹尼威尔废墟。
“格拉西亚诺长官约定在联盟的老地方见，他说真的很急。”身后的亲信对余修说。
丹尼威尔往东七十公里外，是原核新军旧训练场，现在重新启用以训练人类士兵，余修有段时间没见这么多的人类了。
训练场的底下办公室里有一群披着黑斗篷的人，他们中间围着一个戴面具的少年，少年留着一缕胎发。
余修到达办公室的时候，心脏都漏跳了半拍不止。
但他忍着没喊出那个名字。
“你们都出去。”少年说着。
黑斗篷部下和得到余修同意的亲信们都撤出了房间，只剩下两人。
“好久不见啊。”
“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还真敢出现啊？最好在我动手前解释清楚……”余修冷淡地说着。
余修在早几天前从国际和平署被迫联系到了格拉西亚诺，他一开始以为是特殊任务的对接负责人，但一切都太过于明显，格拉西亚诺就是“白冢”，而“白冢”就是失踪多年的余念。
“你不会对我动手的，对吧？余修。”
“若是曾经，面对你和余音少爷都必定不会，但现在……”余修的眉头紧锁，“你已经站在家族的对立面上，我不得不舍弃那些旧情。”
“我？”余念的语气里带着点戏谑，“你已经习惯拥有自我意识了吗？自称起‘我’来了？”
“不要岔开话题。”
“你我都是被定义的人，何必在此互相过不去。”余念摊开双手。
余修不解。
这时，余念轻轻取下了自己的面具，面具下是一张和余音一模一样的脸，眼睛的颜色同样是耀眼的金黄，连尖尖的犬牙也不差毫厘，每个棱角都像复制出来似的，只是眼神稍微温和了一丝。
“你有左右为难的事情，我也有，所以不要再指望我解释了。”
“我没有左右为难。”余修反驳。
“那你为什么看起来是对阿音坦白了却还暗暗隐藏了一小部分？”余念很快接上，让余修无话可说。
房间里二人隔着张办公桌对视着，空气凝固了一般安静。
“我都不能知道的话，那您还能和谁去解释？”余修低语着。
在余修看不到的角度，余念的金瞳震了一下。
“呵……”余念又恢复了平静，“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但不代表我们是一路的，人造人做的事情都只为给自己留后路，不觉得很自私吗？”
“不，冰河世纪随时可能到来，我们没时间救下所有人，是个聪明人都想得到。”余修再次反驳。
“你明明就只是个棋子，说这话真是够搞笑的，”余念的声音似乎带着点颤抖，他双手撑在桌面上，抬眸盯着余修，“你仔细想想这一切的源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自私的是人类，人造人现在的制度和行为都是和平又公正的！”余修听出了话里有话，音量一下子提高了几个度。
“可你们人造人的首领本就是个人类！”但余念声音的分贝一下子把余修压了下去。
余修愣住了。
“傻子，不要动摇啊，”余念看着他这副模样突然笑了，“动摇了，就会死的。”
余念在一旁的椅子上随便坐了下来，沏了两杯茶，腾腾热气在工作台上氤氲不散。
余修还站着，半晌不说话。
“站着不累吗蒂莫西先生？”余念缓缓喝了一口茶转过头来问。
听到这句话余修又把视线移到了他脸上。
“二叔那儿虽然更冷一些，也破旧一点，但没这儿这么多条条框框，碍手碍脚的，”余念自言自语说着，“你要是说服阿音投诚过来……”
“闭嘴。”余修的脸黑得恐怖。
余念也从没见过余修这样的表情。
“好吧，那说正事，”余念把属于余修的那杯茶推过去，“格尔冬的部队就在这两天开始行动了，战场上务必小心。”
“格尔冬和利嘉的事情跟你们鲁登又有什么关系？”
“别忘了，我也是国际和平署的，热战这种事情伤和平，我总得管管吧？”余念又开始像余音那样我行我素起来。
“那不如劝我们和谈，务必小心又是什么操作？”
“打肯定是要打的，有些人必须打打才能醒，”余念勾起嘴角微微笑着，“利嘉可别输的太难看。”
“……”
余修居然没有反驳，这明明是个很好反驳的点，如此伤尊严的话他居然没有出半个字反驳，只是静静看着余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