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莲塘中心筑有一亭,名曰思菡。
已是初夏,满塘碧翠欲滴的荷叶浮于水波之上,映衬其中点点尚未绽放,如含羞少女般的芙蕖花苞,美不胜收。
亭内二人皆身着华裳,周身尽显皇族气派,此时却如寻常百姓家中的姊妹,嬉闹打趣、彼此玩笑。
着浅紫衣裙的大姊正注视莲叶下一尾红鲤出神,一旁的粉衣女孩忽出声笑问:“阿姊想嫁怎样的郎君?”
少女回过神来,因是闺阁闲谈,并无明显羞涩之态,只坦然道:“自然是狮盔银铠的少年将军,意气风发、威名远扬。”
“原来阿姊钟情武将。”女孩拍手娇笑,“只是你文采出众,若招得习武之人为驸马,不知是否志趣相投。”
“倒并非我属意武官,只是母妃前些日子请来的道长说,我阳气不足,易招妖邪近身,需得武将正气压一压才好。”紫衫姑娘指指双眼,面带忧色。
女孩心知勾起对方的伤心事,自悔失言,遂不再言语。好在大姊今日心情甚好,转眼间便换上笑脸:“宵明喜欢怎样的男子做夫君?”
“我将来的夫君,论样貌需得风度翩翩,论才情要博古通今,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最好擅长弹琴作画。”宵明一向心直口快,且因年幼娇憨,尚不知婚约嫁娶为何物,只听阿娘阿姊说夫君是携手一生之人,想着若有个丰神俊朗、才华横溢的公子相伴身旁,如兄如友,自是绝妙。
少女闻言,故作愁闷状逗弄妹妹:“宵明择婿实在严苛,将来若无符合条件的男子做驸马,一直待字闺中,可就要成老姑娘了。那时该如何是好?”
“绝不可能。”宵明连连摇头,神色认真地争辩。“乳娘说长安城内处处皆有好男子,我又是出身尊贵的公主,定能觅得如意郎君。我上次看司空陆大人家的公子就十分......”意识到自己险些泄露心事,宵明急忙闭口不言,紧张地看向大姊,后者自果碟中拈起一颗梅子,却迟迟不曾送入口中。
“原来小妹已心有所属。那陆公子相貌英俊,尤擅书画,与你倒十分般配。”紫衣少女笑吟吟打趣道,“只是两情相悦方可谈婚论嫁。你钟意他,却不知他待你如何?”
“阿姊休要取笑。”着粉衫的小姑娘又羞又急,双颊飞红,愈发衬得一张俏脸如桃花般娇艳动人;见大姊仍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连声辩解:“我不过随口一说。那陆征整日赏花观月、吟诗作对,看不出有多少真才实学。我才不要这样的人做夫婿。”
“瞧瞧,嘴上说看不上,脸却红得像海棠花。”
小姑娘急得直跺脚:“阿姊不许笑我!”见这话远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只得提高音量:“周南光!再这样说,我可真要恼了!”
“好好好,不说了。”被唤作南光的姑娘见自家小妹腮颊嫣红,只觉十分可爱,哪还有不满足她心愿的道理?
说来奇怪,论年纪,南光不过长宵明两岁,却一向喜爱以大姊自居。好在她性格温柔和顺,不好争抢,倒确实有长姊风范。
“再过些时日,这满塘的千瓣莲就要开了,到时必有观荷宴。你可开心?”见宵明别过头去,有些赌气的意味,南光又柔声哄道。“去年开宴时,郑贵妃特地预备了一支采莲舞。”她回忆着,“贵妃身轻如燕,在池中小舟上翩翩起舞却如履平地;身上穿的水红衣裳依莲瓣之形裁剪缝制,真是妩媚动人,可惜你无缘一见。”
宵明懒懒地把玩茶盅,言语间略有一丝不屑:“这叫观荷宴,不是赏舞会,自然应当以品尝新式菜肴、观看品评荷花为主。众人皆不曾准备节目,唯独贵妃娘娘要出风头,最后害得阿娘倒霉。”
南光知她所指。去年郑贵妃一舞倾城,使得天子大为开怀,命一众妃嫔按品阶高低依次献艺。
成帝周允开明,使得翊朝民风开放,贵家女子展露才艺原非罕见异闻,只是这观荷宴一年一度,却从未有嫔妃进献歌舞丝竹的先例。众妃不曾料到天子会突发如此奇想,又恐拂了天家的面子,推脱不得,只得硬着头皮轮番上阵—结果可想而知。
南光的生母,贤妃刘薇出身高贵,母家家风开明,于闺阁内习得一手绝佳琴技。虽许久不曾练习,指法生疏,倒尚可应付一二;却苦了宵明之母,许容许昭仪:她自幼体弱多病,又是家中独女,父母一向疼惜得紧,因此不曾学习什么才艺;勉强唱了一支曲子,却又因喉咙干涩,不甚悦耳。
宵明前一日过了暑气,需得静养。她自哪一位多嘴宫人处听闻此事,南光不得而知;唯一肯定的是许昭仪对此大为恼火,认定自己御前出丑已是莫大的羞辱,偏偏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如今竟连唯一的爱女都对此一清二楚,实在颜面尽失。
许昭仪发泄愤怒的方式是前往惠草殿,屏退宫女内侍,与素来交好的刘贤妃一起指着云光殿方向,痛责贵妃郑明仪。二人一改往日温柔之态,历数此人百般劣迹、千桩罪名—刘贤妃那日虽有惊无险,却因饱读诗书,向来孤傲清高,最看不惯郑贵妃谄媚的手段与小人得志的神情。何况她与许昭仪各育有一女,又一向行事本分,却处处低膝下无子的贵妃一头,心中自然不悦。
彼时,南光正在一旁读书,见两人说得口干舌燥,便亲自奉上茶水。昭仪见是公主,十分喜欢,向贤妃称赞说这才是真正皇族女子的气质:既有威严之态,又顾及礼数周全。“不似皇后娘娘那般一味宽和,容忍小人嚣张。”
想到皇后,南光忽觉十分反感,只不知宵明是否与自己感受相同。“说起来,皇后娘娘当初也推说无才,不肯献艺。为何不索性劝父皇作罢?”
“皇后娘娘乃是国母,温柔平和,不屑与郑贵妃计较。”宵明脱口而出,“况且父皇当时正高兴,断不能坏了兴致。”
南光不出声,只盯着盘中的果子,半晌才开口应答:“依我说,她并非不屑,而是不敢。”
“阿姊!”宵明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才压低嗓音道:“皇后地位尊贵,不可如此冒犯。”
“并非我以下犯上,是她根本不把自己当做皇后:一味忍让,倒助长了某些人的嚣张气焰。何况她分明不喜郑贵妃,却强迫自己整日笑脸相迎、姊妹相称。”
远处,两名宫女急急走来。宵明眼尖,认出其中一位正是皇后身边的锦和,急忙示意大姊就此打住。
两名宫人停下脚步,开始四下张望。锦和首先发现二位公主,急忙走上前来,堆起笑容行礼:“两位殿下竟在这里,教奴婢好找。”
见是皇后的贴身侍女,公主们少不得客套几句;锦和却无心多言,只请二位殿下前往椒房殿,与帝后闲谈几句。
二人听罢起身,面上并无诧异之色—江皇后与天子每每话不投机时,总要请皇子公主们前去略坐一坐,缓和气氛,大家早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