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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田水祥没有坐。他低眉垂眼,缩头缩脑,比站在台上接受批斗的黑五类还萎靡。“你有啥事吗?”祝义和反而被他的一反常态震住了。田水祥吞吞吐吐地叫了一声:“义和叔。”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叫祝义和,叫得很别扭,那腔调跟吞下了一口生柿子那么涩。

田广荣窝着一肚子火气走出了南堡公社大门。

公社里召开各村支部书记会议,议题只有一个:汇报落实政策的进展情况。全公社十一个生产大队,其他十个大队的工作已基本结束,唯独松陵村进展不大。当着乡村两级干部的面,公社党委书记江涛用很严厉的口气批评了他,这个年轻人给他一点儿情面也不留,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是做了几十年基层工作的干部,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是凤山县唯一的一个曾进京受到毛主席接见的先进分子。江涛说话时,目光紧紧地盯住对方不放,用眼睛压迫对方,使对方感到震慑。江涛就是用这样的目光把田广荣紧逼,严肃地问田广荣:为什么落实政策这一工作在松陵村开展不下去?是干部抵制还是群众有情绪?如果是支部领导想搞另一套,那是不行的!江涛的意思是,如果你不愿意干就让开位子,能干的人多得是。江涛不是就事说事的,江涛能把话说到这个分儿上不能不使田广荣警惕了,他不得不给江涛认了错,并当着几十个乡村干部表了态:十天之内,结束这项工作。

对于落实政策,田广荣是开了会做了布置的,领导小组有了,专案组也成立了。祝万良、祝永达他们把底子查清了,列出了清单,田广荣就是不去落实,他想拖一拖,能敷衍,就敷衍过去了。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上面布置的许多事情都是前紧后松,跟白雨一样,一阵子就过去了。不是马志敬、田水祥他们有情绪,而是他想抵制。在他看来,落实就是否定,对过去的否定,对他几十年的所作所为的否定,这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他从感情上接受不了。落实也等于把固有的秩序打乱了,他想要的不是几间房子、几件家具,而是秩序。他忠实于固有的秩序,眷恋着固有的秩序。秩序的打乱使他心痛。没有想到,江涛的口气那么硬,对这件事看得非同小可。他真不理解,江涛那样的人为什么和以前决裂时是那么坚定?也许,江涛心里也有苦楚,不表露而已。他已看出,不是松陵村一家,不是他田广荣一个人就能顶得住江涛的,他不能因为这件事而丢了位子。能识时务者乃俊杰。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他必须得理智。他在心里说,江涛,你太小看我了,咱走着瞧吧。在回松陵村的路上,他已想好了该怎么办。

回到松陵村,田广荣当即召开干部会,布置这项工作。他一经表明态度,几个生产队的队长就嚷嚷开了,第七队的队长田得安说:“马世明的楼房我们拆来盖了饲养室,把房子退给他,十几头牛在哪搭喂呀?”田水祥也跟着起哄:“祝义和家里的厅房是生产队里的仓库,仓库里还有十几石粮食,把房子退给他,那些粮食咋办呀?”田广荣一言不发,闷下头抽烟。等大家嚷嚷够了,他捻灭了纸烟,站起来骂道:“狗!你们是胡咬的狗!”他在桌子上狠劲拍了一把,震得那只茶杯也跳起来了,会场上立时悄然无声,大家很少见过田广荣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扫了大家一眼,黑下脸说:“你们这些人咋这么糊涂呀?牛没地方喂,赶到寥天地里去;粮食没地方放,倒到沟里去。你们说,是党的政策重要,还是牛和粮食重要?不执行政策,还算个啥干部?退!坚决退!坚决把房子退给人家。难道咱这一辈子就靠打土豪分地主过日子?都啥时候了,你们的脑袋还不开窍?跟上瞎起哄个尿!”那几个刚才还是一肚子怨气的生产队队长仿佛被打了一闷棍,他们坐下不吭声,抹指头的抹指头,捻胡子的捻胡子。田广荣逼着要各生产队的队长表态,生产队长们一看田广荣躁了,都表了态:退,坚决退。田广荣这才心平气和地说:“你们以为我田某人爱做装起来又倒下来的事?党的政策要这样做,咱就得这样做,想得通要执行,想不通也要执行。你们有谁替我想过吗?我的势好扎吗?无论是对上面还是对下面,我都不好扎势。想当年,党领导咱们翻身解放,咱高高兴兴分享胜利果实,而现在,新时期了,党要叫咱退,咱就退,咱还能对抗吗?啊?”会场上有人在叹息:真想不到啊,事情竟然会是这样?田广荣挥了挥手,他说:“不多说了,大家回去按政策办事就是了。”

田水祥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他之所以反对落实政策,是因为一旦政策落实了,他立时就没有房子住,落实政策将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他现在居住的那三间半厦房是祝义和的。农村搞社教那一年,生产队将祝义和的房子没收了,本来,房子的使用权归生产队。那一年秋季,一连下了四十多天连阴雨,田水祥的三间旧厦房在淫雨中坍塌了,生产队就将分到手的三间半厦房借给了田水祥住,他住进去以后,没有再盖房子。后来,他当上了生产队队长,房子便一借不还。在田水祥的心目中,这房子是他的,社员们有意见,也没有办法。现在,房子要物归原主了,他一时拿不出钱来盖房子,没有房子住成了他的燃眉之急。他跑到大队办公室去闹,说田广荣支持地主富农搞反攻倒算,说他死也不腾房子。田广荣不理睬他,等他闹够了,田广荣说:“好呀,田水祥,你说得好,我不搞反攻倒算了,不过房子你要腾出来,归还给生产队,那是生产队的房子,你住了十几年,也该到归还的时候了,你不腾,我现在就派几个人把你一家轰出来,你再到公社去告我,行不行?”田水祥一看,和田广荣闹不是办法,就求他,又被田广荣痛骂了一顿。他真是太糊涂了,并不是田广荣不叫他住祝义和的房子,他和田广荣能闹出个啥结果来?

田水祥求赵烈梅去给祝义和说情,将房子再借他一两年,等他有了钱,盖了房子,将房子一定归还给祝义和。赵烈梅问他:“你咋不去求祝义和呢?你对祝家那么恨,人家能给咱情面?你是个啥东西,祝义和能不亮清?叫我去低三下四地求人家,我不去。”田水祥说:“我靠的是共产党,共产党叫咱干啥,咱就干啥,难道当年搞阶级斗争搞错了?斗地主斗错了?”赵烈梅说:“是共产党叫你打祝义和父子俩的?是共产党叫你整治祝永达的?”田水祥说:“谁能想到世事变得这么快?咱撵都撵不上。”赵烈梅说:“你少造些孽,做事留一条后路,还能愁没房子住?你对祝义和一家人好一些,他能要你的房子,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女人不肯出面,田水祥只好硬着头皮去找祝义和。和人斗争了那么多年,当生存发生了危机之时,田水祥第一次意识到吃和住才是大事。

祝义和家的院门虚掩着。田水祥走到院门前左右一看,街道上这会儿没有人,他稍微一犹豫,举起了右手,抓住门环,轻轻地推开了院门。他的脚步很轻,比一根落地的麦草还轻,以致他进了祝义和的房间,祝义和也没有听见他的走动声。在这个院子里,他来过无数次,每一次,他一脚跨进院门就站住了,朝院子里面吆喝:“祝义和!今早上犁地去。”“祝永达!明日个进山去。”他只顾派活儿,不管这父子俩身体是好是坏,不管他们有没有粮食吃,不管他们有没有房子住。他吆喝一声就走了。每一次,他进这个院子的时候都是黑着脸,憋着一腔仇恨似的,脚步重得恨不能一脚把这院子踩塌。他第一次在这个院子里轻手轻脚地走着,那样子,简直就像做贼。

仰身躺在炕上的祝义和侧目一看,田水祥恭恭敬敬地站在脚地,略略有点吃惊,他一翻身,坐起来了:“是你?你、你坐,坐在板凳上。”田水祥没有坐。他低眉垂眼,缩头缩脑,比站在台上接受批斗的黑五类还萎靡。“你有啥事吗?”祝义和反而被他的一反常态震住了。田水祥吞吞吐吐地叫了一声:“义和叔。”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叫祝义和,叫得很别扭,那腔调跟吞下了一口生柿子那么涩。祝义和担当不起那个“叔”,他急忙下了炕,趿上了鞋:“你有啥事,就直说。”田水祥没有抬眼,也没注意祝义和有点窘迫的样子:“我是求你来了。”祝义和说:“求我?我能给你办啥事?”田水祥说:“房子,我那房子……”祝义和还没有听明白,就问他的房子咋样?田水祥说:“我住的那三间半厦房……”祝义和这才明白了,他有了警惕:“你说那三间半厦房咋样了?”田水祥说:“你再借我一两年,等以后我盖了房还你。”祝义和一看田水祥那低声下气萎萎缩缩的龟孙样子,沉思了一刻:“你有难处,我知道,我的住房也不宽展,我和永达都只住一间房子。”田水祥谄媚地说:“是呀,是呀,‘社教’那年就不该分你们房子的,都怪政策……”祝义和说:“咱就不说当初了,你的话先让搁着,等永达回来,我和他商量商量,再给你回个话。”田水祥说:“只要义和叔这次帮了我,我田水祥……”他不知赌什么咒发什么誓为好,舌头在嘴里捯了几捯:“我田水祥记你一辈子好。”祝义和说:“你的为人我知道。”尽管,祝义和说得平平淡淡,而田水祥觉得这一句话就像一鞭子猛不防抡过来了,他刚进门时怀揣的那点侥幸被打蔫了,心被打疼了。他的借房一旦和他的为人联系起来,他就丧气了,就无话可说了。虽然祝义和没有拒绝,田水祥揣摩,借房子的事八成儿是办不到了。田水祥忐忑不安地走出了祝义和的房间。

田水祥刚一出去,祝义和就觉得后悔了,他应当痛痛快快答应把房子借给田水祥住才对,田水祥已经活到了艰难处,把日子过烂散了,不然,他是不会来求他的。他深刻地体验过活人的艰难是怎么回事。他应当宽容他,原谅他。即使田水祥过去欺负他,他也不必再计较了。宽容别人也就是宽容自己。让人一步,天宽地阔。他不能像田水祥那么小人那么狠毒那么狭隘。他要把事做长,以今天的长,压田水祥过去的短。即使田水祥有负于他,他也不必计较了。管他田水祥、王水祥、张水祥,只要有难,能帮就帮。他下了炕追到了院门外,他一看,田水祥已经走远,不见踪影了,就回去了。

田水祥回到家,半晌不说话。他从檐墙上取下来鞭子,在院子里乱甩。“叭!叭!叭!”以致将鞭梢子甩飞了,他才撂下了鞭杆。

“咋样?房子借到了没有?”赵烈梅问他。

“日他娘!我日他娘!”

“你骂谁哩?”

“我日他娘!”

“看你那二货,问你话哩,你胡骂个啥?”

“祝义和不拿主意,要听儿子的。”

“祝永达是咋说的?”

“他没在家。”

“瞎了,我说瞎了。就是祝义和愿意借,永达也会挡住的。你把永达没少糟害,远的不说,1976年忙里,麦子碾下了一场,堆在场里,祝永达来向你借粮,你没借不说,还骂人家,说给你们借粮还不如拿粮食去喂猪。割麦的天气,吕桂香提着口袋去要饭吃,你忘了?你做事那么短,还想去求他?没那事。”

“你别说了,房子咱不要了,一家人住到寥天地里去算了。”

“你呀,你有本事,把房子借到手,叫我看看。”

“我没大的本事,我不管了,我走呀。”

就在当天,田水祥装了些米和面,到雍山里的山庄里干活儿去了,他把难题留给了赵烈梅。赵烈梅没有拦他,她撵着田水祥出了院门,朝他的背身吆喝:

“哎!你是个红脸汉子,就别再回来了!”

祝永达忙着给各生产队里的猪和鸡打防疫针,他忙了十多天,给全大队六百多头猪全打了防猪瘟的疫苗。接下来,要给鸡打预防鸡瘟的疫苗。祝永达深知这项工作的重要性。因此,对于防疫,祝永达一点儿也不马虎。这项工作只能在晚上鸡进了窝以后才能进行。工作量很大,又是婆婆妈妈的事,每到一个生产队,他就请一名妇女给他当助手,他和大队长马志敬谈妥了,干一个晚上,给帮忙的助手补贴一元钱。即使两个人干,每天晚上也得干到十二点前后,不然,一个月也打不完。

到了第三生产队,祝永达叫来了赵烈梅给他帮忙,因为赵烈梅手脚麻利,能吃苦能熬夜。况且,干三个晚上挣三块钱她是十分乐意的,对于很贫穷的赵烈梅来说,她很在乎那三块钱。

到了第三天晚上,给赵烈梅家的鸡打完防疫针以后,防疫工作就整个结束了。那天打完针,夜已很深了,赵烈梅打来水,祝永达洗了手脸。赵烈梅端来了几块冷馍,叫祝永达吃,祝永达说他不吃;赵烈梅倒了半碗开水叫祝永达喝,祝永达说他不喝。赵烈梅说:“你看你,不吃不喝,叫我拿啥招待你呀?”祝永达说:“你是给我帮忙哩,不用你招待我,我应该招待你。”赵烈梅笑了:“那你就招待呀。”赵烈梅的屁股向祝永达跟前挪了挪。祝永达一看,赵烈梅的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动,激情在眉眼里荡漾着,她的全身在说话。祝永达听出了话中的意思,他背起出诊包说:“我回去呀。”赵烈梅一只手抓住了他那出诊包的背带,从肩头取下来,放在了柜子上。“看你,说走就走呀,和我说一会儿话还不行吗?”唱戏的那个晚上拒绝了赵烈梅,祝永达见了赵烈梅总是不自然,像欠了赵烈梅一笔钱,又不愿意还给她。使他觉得不愉快的是,在赵烈梅眼里,他大概是一个和任何女人都能胡来的男人。如果是这样,赵烈梅就错了。

像上一次一样,赵烈梅什么也不说,猛扑过去关上了房子门,拉灭了电灯。祝永达一看,赶紧打开了房子门,开了灯。

赵烈梅用火辣辣的眼睛看着他。

“嫂子,你这是干啥?”

“那二杆子货没在家。”

“你把我看成啥人了?”

“你的心肠真狠呀!”

赵烈梅一看,祝永达神情漠然,无动于衷,推着祝永达的后腰说:

“你走,你眼黑我,就走人。”

祝永达反而不走了,他坐在了炕沿上。

不是祝永达渴了还不吃雪,不是的。他也有焦渴难耐的时候,也有把女人扳倒干一回的想法。可是他没有爱上的女人,他绝不去睡,睡女人,就要爱女人。他是把感情看得很重的男人。在他看来,即使赵烈梅值得他爱,他也不能贸然行事。他觉得,不能只图一时受活去睡女人。无论是做丈夫或做相好,都是有责任的。即使赵烈梅乐意,他也得掂量一下,他能否担当起这个责任。因此,他必须克制自己。克制自己是他意志力坚强的表现,一个滥施感情不能克制自己的人,不要说弄什么大事了,就是顺顺当当地做人也不容易。祝永达是从无数次地克制自己中走过来的。如果他不顽强地克制自己恐怕活也活不到今天。禁忌不是别人的限制,禁忌在自己的心里,禁忌是一种内功。祝永达的内敛能力是很强的。

“不是我眼黑你。你对我再好,我也不能那样。”

“好了,好了,不说了,我算看错人了。我有一件事想求你,你答应不答应?”

“你说,只要我能做得到。”

“房子,我是说,我家的这三间半厦房……”

还没等赵烈梅说毕,祝永达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赵烈梅还以为她给祝永达出了难题了,使他无法回答。

“假如不行,就算了,我也知道你们活得不容易,需要这……”

“是不是田水祥叫你来和我干这事的?”祝永达说得很讥讽。

“你想到哪搭去了?不是不是。”

“卑鄙!太卑鄙了!”祝永达最鄙视的是那些用肉身子换取利益的女人。这种女人和妓女有什么两样?

“你不借房子就算了,为啥要把这事和借房子扯到一块儿去?人家是想你,才……”赵烈梅哭了。

“不是为了房子来勾引我?”

“你权当我没说还不行吗?”

“你是可怜我,才给我解裤带?”祝永达很刻薄地笑了。

赵烈梅一看,祝永达依然不相信她,她从灶房里取来了一把切面刀,举起刀说:“你不信,我就给你剁一根手指头。”

祝永达一看,急了,他急忙去夺刀。争争夺夺地总算把刀夺下了。

“滚!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赵烈梅拉住祝永达的手腕,将他拉起来,向房子门外边推。赵烈梅变得十分愤怒,祝永达怎么一点儿不理解她?用一双大脚在她心上踩?她要用血向祝永达表示她并不是烂脏女人谁都可以上手。她叫他睡她,是因为她爱他,而不是为了几间房子。她不是那种贱货。她觉得,她在祝永达面前太低三下四、太没骨气、太委屈太卑贱了。

“赵烈梅!”祝永达抓住了赵烈梅的手,叫了一声,他将赵烈梅强按在炕边:“你听我说,好不好?”赵烈梅像孩子似的抹了一把眼泪。“我和我爹商量好了,这三间半厦房不是借给你们,我们不要了,白给你们。水祥回来你给他说,叫他到我爹那儿去,我爹已写好了一张字据,叫他在上面签个名,我爹是想叫大队里的干部知道一下有这回事,免得以后有麻烦。”

“你爹真好。你真好。”赵烈梅含着眼泪说。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是为我自己。”

“明明是为了我们,还说是为自己?”赵烈梅不理解祝永达话中的含意。

“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祝永达抓起出诊包,背在肩上,走出了房间。赵烈梅伏在被子上哭了,越哭越动情,将被子搂在怀里,揉着搓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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