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晒在院子里的那根铁丝上的李串香的衣服在东南风中飘来荡去,摇摆不定。院墙外边,鸟儿的叫声细雨一般飘进来了。
潘尚峰一抬眼就看见了他的弟媳李串香。李串香那件粉红色的上衣像冻僵了似的贴在初夏热烘烘的村口,沉寂的村口也许因为有了李串香而显得生气勃勃了。她正在四处张望着,那清亮的目光由远而近地将潘尚峰向前扯动,以至将潘尚峰扯到了她跟前,那双好看的大眼睛还没有从他身上挪开。潘尚峰怀着歉意朝弟媳笑了笑,由于疲倦的缘故,他的笑容不太舒展,但笑容里的意思准确明了,不会使弟媳产生什么误解的。
“哥,你就不知道肚子饿吗?”
李串香一张口,那整齐白皙的牙齿跟着她一起笑了。很明显,她不是抱怨他,语调里有嗔怪,但不轻佻,既有关切,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
“叫你们等急了,得是?”潘尚峰说,“你们先吃,不要等我。”
“咋能呢?我们先吃,你弟弟能答应?”李串香学着哑巴的样子,“啊啊”了两声。还没等潘尚峰开口,她的作态先把自己惹笑了。
李串香露出了笑。她的笑容是网中的小鱼掉进水里的那种笑,是种在地里的麦子刚破土时的那种笑。
李串香露出的笑是一面镜子,镜子里照出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她比潘尚地小十岁)仍旧很青春的面庞,她的脸上没有和她年龄相当的农村女人面部的粗糙松弛以及长年在田地里风吹日晒所留下的痕迹。她的体态丰满,肌肤匀称,面部的富于表情使这几年春节晚会上那些被捧为明星的女人沦为冬季里的储备菜——白菜萝卜大路货。特别是她那双好看的大眼睛一不小心就充盈了风流女人的魅力和风韵,难免使男人们产生接近她的欲望。可是,李串香对她的情绪控制得很好,表情像手里的牙膏一样,不该表露的时候挤也挤不出来,该表露的时候挡也挡不住。因此,她在松陵村并没有惹出绯闻来供那些闲得呻唤的女人们嚼舌头。在潘尚峰面前,李串香的一举一动都很得体,说话的语气看人的目光以及举手投足间所逸散出来的意味在表示着一个农村少妇应该规守的妇道。她用她的语言、身体、服饰、眼神、气息向潘尚峰悄无声息地传达着这样一个内容:对兄长既尊敬又喜欢;喜欢中只有兄妹般的亲情而无一星半点情欲的诱惑。出没在潘尚峰视线里的李串香无疑是漂亮的,她的漂亮不可能动摇他诱惑他,也不可能影响他什么。他不欺骗自己,他乐意和她相处(尽管时间很短暂),他一看见她,眼睛里舒服心里更舒服,身体里角角落落的舒服拥拥挤挤的,仿佛股民们迎来了牛市一样把无数个手臂伸向小小的窗口去倒腾股票。他像背过身偷吃东西一样,只能舒服自己,不给李串香表露什么。
潘尚峰和李串香并排走进了街道。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静悄悄的,两个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格外入耳。潘尚峰看见,弟弟正在院门外的空地上收拾他的手扶拖拉机,地上乱摆着好几个零部件。
潘尚地虽然既聋又哑,他的头脑很好使唤,手也巧得很,庄稼行道里的活路样样拿手,而且学会了开手扶拖拉机。对机子玩弄熟了,自然学会了修理。潘尚地在哥哥和女人的脚步声中抬起了头,他放下了手中的活儿,举着一双油污的手给潘尚峰打招呼。潘尚峰站在树荫下,他打手势,吩咐弟弟回家去吃饭。潘尚地指了指摆在地上的零部件。潘尚峰竖起了大拇指,弟弟哧地一笑,将油污的手在地上抹了抹,和他的媳妇、兄长一同进了门。
一家人都还没有吃晌午饭,唯独侄女儿潘爱丽(尚地的女孩儿)已经吃过了,她要按时到校上课。潘尚峰进院门时,侄女儿背着书包正要去学校。她长得俊秀可爱,女孩儿摒弃了父母的缺点,在骨头、血液、面庞、身材、体质、肌肤和头脑里留下了潘尚地和李串香的全部优点。侄女儿叫了一声“伯伯”(关中西府人对伯父的称呼)。潘尚峰问侄女儿读几年级?侄女儿说四年级。李串香接过来说,爱丽学习好,像她伯伯。李串香在夸奖女儿的同时也恭维了潘尚峰。潘尚峰没有说什么,李串香一侧目,只见兄长若有所思,又补充道:“潘家的血脉到底不一样啊!”
血脉?什么样的血脉?是书香世家的血脉?是败落子弟的血脉?还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的血脉?潘尚峰正准备对家族的血脉进行剖析,没想到,年轻的弟媳的头脑里扎下了血脉的根须。李串香以为她说错了,愣怔着,潘尚峰给弟媳打了圆场:“还不到九岁就读四年级,比我那时强多了。”他给侄女儿说:“快去学校吧。”侄女儿欢天喜地地上学去了。
等潘尚峰他们吃毕了饭,老三潘尚天才回来了。潘尚天只穿一件血红色的背心,T恤衫提在手里,他一进门就喊大哥。
“你还没有走?”“没见到你,我咋能走了?”潘尚峰一看老三,身体裸露的地方晒成了酱色,胳膊上的肌肉雄健强壮:“你晌午去哪搭来,连饭也顾不上吃?”
“进城去来。”
“快去吃饭吧。”
“我吃过了,在凤鸣酒楼吃的七碟子八碗。”
“还有人请你吃饭?我就不信。”
“大哥呀,你以为只有那些当官的才被人请吃?你真把潘尚天看扁了。你知道我晌午干啥去来?”
“不知道。”
“我去县政府示威来。”
“给谁示威?”
“还有谁?县老爷们。”
“为啥事示威?”
“为啥事?”潘尚天笑道:“这事你在省城里肯定没听过,事情的起根发苗是村支书搞大了村长女儿的肚子。大王庄的村支书王三可牛球哩,谁的女人他都敢搞,听说在村里搞了几十个,村长的女儿也不放过。这件事把村长的脸皮给扯了,两个人就闹翻了。村长一心想借这件事把村支书搞倒,可村支书比村长的能量大得多,还没等村长撂翻他,他就升了官,在青化乡当了副乡长。村长也不是瓜熊,他知道了底细,说村支书的官是花三万元从乡政府买来的,他去县政府告状,没人理他,他有的是钱,就雇了一百多人闹县政府,每人每天发十五块钱,还管一顿饭,这么好的事,我能不去吗?”潘尚天说得眉飞色舞,神气十足。
尽管弟弟说得很轻松,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潘尚峰似乎能感觉到弟弟的言语里暗藏着一股潜流,这股潜流的声音还很微弱,但它是活动的,有不可抑制的力量。
“老三,你千万不要被人当枪耍了,把心思放到活人过日子上来。”
“我不是三岁的娃娃,哪头轻哪头重我是能掂得来的。”潘尚天说。弟弟长大了,他有自己对社会和人生的看法和观点。显然,弟弟不只是冲着村长的十五块钱和那一顿饭去闹事的,这样的闹事恰好给他提供了一个发泄的机会,他抓住这个机会是为了宣泄自己郁积的不满,是为了宣示自己所持的态度,是为了借别人的纸做自己的文章,这就使潘尚峰更为担忧了。从弟弟冷峻而愤慨的表情上和咄咄逼人的语调里,潘尚峰感觉到弟弟身上有一股善于打抱不平和放纵自己盲目瞎干的冲劲,他的无羁无绊和不能克制管束自己的潜在的危险性,他真担心,弟弟哪一天出了什么事,弟弟太关注自己不该关注的事了,他的思维方式和这个时代的主旋律不合拍。作为一个农民,弟弟一旦出了什么事,缺少任何保护,结局就很惨的。弟弟每天都在面对现实生活,而他总想从现实中走出去,去探究历史。这是兄弟两个对待生活的不同之处,也是潘尚峰担忧弟弟的原因所在。
“老三,你快奔三十了,千万不要胡来。有相好的女孩儿没有?如果有,哥张罗给你结婚。”
“交往过两个女孩儿,都没弄成。现在的女孩儿就不相好男人,只相好钱。”潘尚天老到地一笑,“人肉比猪肉还贱呢,省城里也是这样吧?今晚上还在一个床上睡,明天见了面就互不相识了。”
潘尚峰苦涩地笑了笑,没说什么。他端起了茶杯,抿了一口淡茶。李串香拿一只眼瞅了潘尚天一眼,就在潘尚天说人肉和猪肉的时候,她那眼神的力量如黑色的秤砣一般。她的一双手在洗衣盆中使劲地搓动着,响声很大,肥皂泡沫从洗衣盆中溢出来,没有久留就破碎了。潘尚地支棱着耳朵,似乎用整个身体在听兄弟俩谈话的内容。潘尚天的玩世不恭中有很颓丧的成分,潘尚峰冷静地看着他:弟弟的脸和自己相似的地方太多了,但是弟弟的脸缺少忧郁缺少深度,这是他和弟弟截然不同之处;眼前这张脸的细部结构大概和那个石碑的主人的脸以及他的后代脸上的结构是分不开的吧。李串香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家族的血液即使细到百分之一或千分之一也不能割断和家族的联系的,也会保留家族血液中的某些特质的。弟弟是不是和百年之后的某个潘家人重合了?或者说,他就是当年的潘耀旭的一部分?或者说只存留了潘耀旭相信暴力崇尚铁和血的那一部分?潘耀旭有权力,有制造血腥的权力,而弟弟没有,这就是区别!一时间,潘尚峰的想象飞驰得很远,火车一般快速开进历史中去了:潘耀旭和潘尚天同坐在历史的杂耍堆中贩卖各自的货色。他知道,弟弟还不具有博大的包容性和对人生的忍耐苦熬,弟弟也不可能老练得会把自己的热情和激情适当地予以控制。他不想再奉劝弟弟什么,清谈不会改变他,只有生活会改变他;也许,改变他的思维和做派需要血和泪!
潘尚天一看哥哥在注视自己,就说:“大哥,放心,我不会捅啥乱子的。”
潘尚峰说:“我当然放心着哩,我家老三捅乱子除非天上也有了窟窿。”对弟弟他现在还不能苛求。
潘尚地又到院门外边摆弄他的拖拉机去了。他朝哥哥笑了笑,示意李串香给哥哥的茶杯里添些水。尚地的日子还算过得不错。一个残疾人能把天生丽质、曾经很放纵的李串香拢在身边,足以证明他在做人上有自己特有的方式和一定的优长,像李串香这样一个曾经很风流的女人随时都有像鸽子一样飞走的可能,随时都有放开自己由着性子而来的可能。在这短时间的接触中,潘尚峰对弟媳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不由得多看了李串香一眼,而李串香也正在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在谁也没有觉察中只交汇了一瞬便分开了,她用目光给他的眼神里悄然注入了使他心颤发痒的东西,这神交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个女孩儿在院门外喊着尚天的名字进来了。潘尚天不是看见她,而是听见她那轻轻甜甜的喊声之后站起了,他对潘尚峰说:“大哥,你下午不要走了,我出去一下,晚上回来咱再拉拉话。”
女孩儿一片绿叶似的飘进了院子。
潘尚天迎上去,旁若无人地拉住了她的手,两个人小声嘀咕了几句,潘尚天给潘尚峰说:“大哥,这是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潘尚峰对她只一瞥。这不是他在火车上见到的那个女孩儿吗?当时,他还想,也许,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到这个动人的女孩儿了。他久久地注视着她,记忆里女孩儿被下了车的旅客淹没了。她的背影像法门寺十三层塔上的风铃声,随着风的强弱而做出回应,又像一张风帆载着他的目光而去了,他从几颗脑袋腾出来的间隙中看见了她的秀发,女孩儿那乌黑发亮的秀发在轻轻缓缓地摆动。她大概感觉到了潘尚峰的目光粘在了她的秀发上,将秀发掠到前胸的当儿回过头来,一张笑盈盈的脸朝他喊了一声大哥。
“叫大哥。这是咱大哥,在省城工作。”潘尚天根本没有注意到女孩儿目光里的柔情和潘尚峰笨拙的掩饰,对女孩儿说。
“大哥!”女孩儿又叫了一声。潘尚峰抬起了头。女孩儿俏皮地噘了噘嘴,和潘尚天一同进房间去了。
不一会儿,潘尚天和那女孩儿双双出了院门。
潘尚峰用目光将女孩儿送到了院门口。
“大哥!”李串香似乎是有意识地喊了一声,他那痴呆呆的样子使李串香感到诧异。
潘尚峰不自然地笑了笑:“这女孩儿是?”
“听老三说,是降帐火车站上的。”
“农村的年轻人现在交往也是这么随便?”潘尚峰似乎是自言自语。“老三可开放啦,领个女孩儿在家里来睡上几天,就换了人。我给他说,你看上谁就和谁结婚。他说,你真是老观念,急着结啥婚呢。我听他给他的狐朋狗友们说,睡过三十个女孩儿,他就不干了,不结婚也不再和女孩儿打交道。”
李串香将小凳子向潘尚峰跟前挪了挪,她离他更近了。初夏的太阳光透过梧桐树叶零乱地投在李串香的脸上,她那乌黑的睫毛影子似乎在脸上眨动,恬静安详的院子里流动着她那明亮的呼吸声,从潘尚峰身边流过去的呼吸如同刚抽出的谷穗一般。潘尚峰点上了一根烟,燃烧的火柴几乎烧上了他的手,他将短短的火柴梗扔出去,扔在李串香的脚旁。李串香的拖鞋红红的,如火一般在燃烧。他看了一眼李串香的红拖鞋,红拖鞋似乎在笑。李串香的脚动了动,红拖鞋和他扔出去的火柴棍成了“T”字形。
接下来,李串香便给潘尚峰详尽地叙述老三和他的几个女孩儿的故事,说到老三和她们的睡觉,李串香说得很露骨。潘尚峰听得出,她从这件事情中流露出来的感情很复杂:既不认同又不反对,既有羡慕又有嫉妒。潘尚峰没有表示什么,只是听,只是抽烟,只是一口一口地喝茶。晾晒在院子里的那根铁丝上的李串香的衣服在东南风中飘来荡去,摇摆不定。院墙外边,鸟儿的叫声细雨一般飘进来了。李串香端起热水瓶给潘尚峰的水杯中添水,水溢出来,溢在潘尚峰的手上了,潘尚峰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吭声,而李串香却夸张地叫了一声。
在院门外边的潘尚地感觉到李串香的叫声,他半举着一双油污的手进了院门。他一看,大哥在甩手,以为开水烫了他,用眸子的转动和沉下的脸对李串香表示不满。潘尚峰摇摇头,说明并没有烫伤,潘尚地还是“啊啊”地叫了两声,以此表示他对兄长的关切。李串香攥住了他的手腕,她恋恋不舍地攥着,有力、有欲望,给他增添了冲动,使他充满了自信。他的心底里仿佛吹进了一缕雄壮的风,这股风壮了他的胆,他不是给弟媳,而是给一个叫做李串香的女人在心里说,你真好。李串香向烫了的手腕上吹了两口气,松开了手。她脸上的红晕从鼻梁两旁洇开去,洇得脖子上也有了绯色,她大概用手用眼睛用气息用身体听见了潘尚峰的心里话,难怪她脸红耳热。她说,你看,你兄弟多偏爱你呀。李串香叫潘尚地来看潘尚峰的手。尚地拉住哥哥的手看了看,手上果然没烫伤,而他的油手反而把潘尚峰的手弄污脏了。潘尚地龇着牙笑了。
潘尚天回来时已是第二天的午饭以后了。潘尚峰明知故问:“是不是去降帐火车站来?”
潘尚峰说:“是呀,卞卞叫我去她那儿玩。”
“谁叫卞卞?”
“大哥你不要装糊涂了,卞卞说你这人很有意思的。”
“她咋知道我很有意思?”
“我还想问你哩。”潘尚天说,“人家娃可是个正经货,市卫校毕业的,在降帐火车站一家私人诊所当护士,老板老想打她主意。我给老板说,卞卞是我的,在我没丢手以前,谁敢动她,我就叫几个人把诊所给他砸了,老板一听,狗一样给我摇尾巴。人要硬气,千万不要软,特别是对你喜欢的女人,要拼上命去夺。男人的一身力气就是为女人而长的,你说是不是?”“你喜欢人家娃,就不要惹麻烦。”
“这我知道。有朝一日,我不喜欢她,她爱跟谁睡去,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