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兵和玉穆都住在办公室。除了他俩外,支队住机关的“光棍”还有七个人。有三个接兵去了,一名探家,剩下的还有后勤处给养股长刘飞峰、政治处宣传股干事王凡、司令部警务参谋王路平。白天上班忙忙碌碌紧紧张张,谁也顾不上谁,晚饭后闲起来了,这几个人“无家可归”,便常常聚到一起侃大山,李兵和玉穆倒是成了这几个人的“支队长”、“政委”了。
一日,同样是晚饭后,王凡走进李兵办公室说:“副支队长,下盘棋吧?”
李兵说:“来吧。你不怕我棋臭就行。”
王凡说:“谁输了谁买酒。”
李兵虎下脸说:“想骗我的酒喝呀,没门。”
王凡说:“那你在二大队还欠我一顿酒呢。”
“你还提二大队,我受了处分,你倒看热闹。”李兵边摆棋子边说。
“你冤枉我,当时我提醒过你吧,你不听。再说,我不看热闹,我替你受处分,我级别不够啊。”王凡仍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
“红先黑后,我先当头炮。”李兵执红先动。
“不过你那晚提供的情况,基本属实,我没有白喝你那‘闷倒驴’。”李兵说。
王凡举起马跳了一步说:“三局两胜行吧?输了买酒。”
“不过我问你,当年,老兵枪走火伤人事件,你知道情况为什么不向上级反映?”李兵推卒拦马说。
王凡趁机进车吃了一颗卒说:“我知道你会问这话。”
李兵愣了一下说:“你车怎么跑这儿来了?”
王凡说:“这不这趟线过去的嘛。”
“你回答我的问题。”李兵说。
“好,先打你这匹马才回答。”王凡炮轰马。
“等等,等等,我不这样走。”李兵着急道。
“不能悔棋。”王凡争道。
“不悔就不悔,你接着说。”李兵催促王凡。
“说就说。全三团一百多名干部没有不知道的。”王凡说。
“为什么都缄默不语?就是为了三团的荣誉。”王凡边说边提车又吃掉了李兵的一个马。
“为了荣誉就欺上瞒下,装哑巴?”李兵这时也顾不得丢马还是丢车了。
“你想想,三团的荣誉来的容易吗?那可真正是先烈们的鲜血染红的。保住荣誉是我们三团的共同理想,我在二大队跟你说过,这是我们捡的金子啊。”王凡说着又跳马欲吃李兵的过河卒。
李兵推了棋盘说:“这盘算我输了。”
“来第二盘。”王凡边摆了边说。
“看来你是喝定我酒了。我问你,你也跟他们保持一样的观点?”李兵问。
“当时完全一样,而且,比别人都积极热衷于这么做。那时,干部们把在这事件上的态度都当成了自己的政治觉悟和立场问题。”
“不可思议,荣誉对心灵具有如此大的影响力、渗透力?甚至扭曲了它?”李兵摇头叹息。
“还下不下了?”王凡问。
“嗯……回去吧,棋明天接着下,酒也明天补,今晚我没心情了。”李兵说。王凡很不情愿地收了棋盘退了出来,在走廊里碰上了刘飞峰。
刘飞峰和王凡是同年兵,自然是多了一层感情。刘飞峰笑道:“没喝上吧?”
王凡说:“到我屋。”
刘飞峰就跟着王凡到了一楼宿舍里。
“老本还没回来呀?”刘飞峰问的老本是指传股长本红革。
“快了,还有三天新兵就到了。”王凡说。
“老本这次出去接兵,是不是又想留一年?”刘飞峰问。
“可能是吧。”王凡说。
“又得压你一年。”刘飞峰说。
“我不着急,我也副营了,当不当股长一样。”王凡说。
刘飞峰打量着王凡的床头柜说:“有没有解馋的?就这么干坐着?”
王凡说:“再晚一会儿。”
刘飞峰笑道:“你小子靠上副支队长了,可是提防点,他刚一来,这跟头栽得不小啊,你别跟着倒霉。”
“飞峰,你别那么势利眼啊。人家碰了这么大不顺,心里还亮堂着呢。我看这人是个材料。”王凡说。
“所以,你就放长线钓大鱼了。你王凡不凡啊。”刘飞峰仍然笑眯眯地说。
“你真是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会那一手,早不是现在这个样了。”
“快把东西拿出来,咱们边喝边聊。”刘飞峰催促。
“走,咱们出去。”王凡说。
“你请客啊。”刘飞峰家境贫寒,在机关里小气出了名的。
“我不请客,我还指望你呀,铁公鸡。”王凡说。
二人出了营区大门,王凡骑了永久牌自行车,刘飞峰坐在车后架儿上,骑到县城马路上。原三团团部现在的二支队机关驻扎在A北省东兰县城的西北角。东兰县城实在是个不起眼的地方,两万来人口,一条柏油马路,除了几个工厂的烟筒外,城中心的两层门面楼的电影院是最高的建筑。此时,稀稀落落的街灯也都亮了,把个踩硬了的满路面的雪照得泛黄。
“注意点啊,别把我弄摔了。”刘飞峰比王凡还紧张。
“放心吧你,我这个个儿我这车技,带你个小鳖轻松自如。”王凡说。
王凡长得人高马大,十足的东北大汉形象,林战对他的身板就曾很惋惜地说:“看你,典型军事干部的身坯,可惜当了政工干部,没出息。”
王凡说:“团长,那林彪还长得像根洋蜡呢。”
林战就说:“去去去,当你政工干部去吧。”
林战长得就是虎背熊腰,他就以自己的标准来区分军事干部还是政工干部。这里不全是玩笑的成分,而是一种思维的惯性在作怪。
刘、王二人一路嘻嘻哈哈到了县城中央的人民饭店。尽管王凡身高力不亏,刘飞峰又是个瘦猴子型的,但是一路冰雪,满路打滑,王凡骑得小心,弄出了一身臭汗。二人进了饭店脱下棉帽,蒸发了一头热气。二人点了个酸菜粉条,红烧排骨,叫了一斤北大仓,就喝起来了。
刘飞峰举起杯说:“你怎么不把副支队长拽上?”
“你找挨批呀?”王凡滋溜喝了口酒说。
“你不是说他也爱喝嘛。”刘飞峰说。
“那人家也得分个场合吧,哪儿像你,有酒厕所你都不嫌臭。”王凡笑道。
“操,喝你这顿小酒算倒了霉了,挨了几次骂了。我跟你说啊,这次我掏钱,我请你。”刘飞峰说。
“算了吧你,趁酒热做豪杰,过后还不哭鼻子。”王凡啃着一根排骨说。
“不,不,真的我请你客,不过有件事要跟你说。”刘飞峰做出很认真的样子。
“说吧,看你挺大个爷儿们,婆婆妈妈的。怪不得支队长老看不上你。”王凡说。
“华副处长自己要求转业了。”刘飞峰说。
“为什么?”
“他老婆扯的后腿呗。也是,杭州是什么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啊,那好地儿不待,在东兰这个半年冰天雪地,半年风雨烂泥的地方,有啥劲。他结婚这些年媳妇一直没有随军,终于憋不住了,要回去鸳鸯戏水了。”刘飞峰说完瞅着王凡。
王凡头也不抬说:“人家转业回天堂还是下地狱与你什么关系?”
“老王,你别装聋作哑,求到你头上你倒抖起来了。给我拿个准主意呀!”刘飞峰说。
“老刘,后勤处十来个副营职干部,你自个儿排排,能排第几位?那副处长也是个官啊,那么容易就给你了?”王凡说得刘飞峰脸有些发热,比酒精的作用力还强。
“别拿出政治骗子那套,动不动就给人上课。”刘飞峰属于自卑感很强的人。自卑感很强的人,一得志往往扬起下巴腆起肚子作势给人看,一是壮自己的胆,二是吓唬人。不得志时,便低声下气的,但是别太相信这时候的状态,一旦惹急眼了,敢跟你玩命,以维护他时时处处担心受伤害的尊严。
王凡和刘飞峰同年入伍,基本上是同一纸令提升到现在这个位置,互相都很了解,刘飞峰打心眼里嫉妒王凡的才学和一身正气。要不是写新闻稿无意中流露了三团的瑕疵,仕途出现一次红灯,他现在有可能是政治处副主任了,结果连宣传股长都没有捞上,并且由新闻干事改为教育干事了。刘飞峰虽然在王凡跟前自惭形秽,现在心态多少调整过来了,因为毕竟挂了长嘛。有道是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王凡对刘飞峰的心境洞若观火。他今晚黏黏糊糊地肯定是让我做副支队长的工作,在副处长人选上投他一票。我就不捅破你这层纸,看你会有啥表现,能不能闷得住气儿。
“老刘,你知道我可是堂堂正正的教育干事,我不教育你谁教育你?”王凡说。
“别扯淡了。我今天有正经事求你。”刘飞峰终于忍不住了说。
“什么事?”王凡仍旧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跟李副支队长说说我的事。”刘飞峰说。
王凡摇头道:“你不了解他。他这个人啊,真少见。再说,我刚说了,别的部门不说,就在后勤处里你也得跟人家比比呢。不能出类拔萃吧,也得差不多才行。你那能力水平不可能一两个月就提高了,但是,你得弄出点政绩来,让人家瞧瞧呀!这样想提拔你的领导们往上端你盘子的时候也说得出口啊!你一点政绩都没有,光靠求人,靠面子,靠你贫下中农的可怜相,能维持多久?我看李副支队长那人,在看不上的人和事上让他低头,还不如砍了他的头。这个忙,我不好帮,也不能帮。”
“哼,你说搞出政绩来,我怎么搞?”刘飞峰也觉得自己实在缺点什么。
“这一点,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上次在二大队,差点把副支队长冻干儿了。他就琢磨怎样解决冬季取暖的问题。这正是你的业务范围,你能不能在这上搞点调查研究,拿出个好主意来,这比求人情、送烟酒强多了。”王凡说完喝了口酒,等待刘飞峰的反应。
“李副支队长也不分管后勤啊。”刘飞峰说。王凡把玻璃酒杯狠狠顿在桌子上说:“你,什么人啊你?这就是给李兵一个人看的,你做样子弄到职务就拉倒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刘飞峰有些不解地问。
“我是说,让你真正给基层办点实事,让官兵们过个暖暖和和的日子,这不是你给养股长的职责吗?你把这样的事干漂亮了,人家会主动想到提拔你。那力度该多大呀?你也显得高尚一些,懂吗?我亲爱的刘飞峰同志。”王凡说着自个儿乐了。倒把刘飞峰说得满脸漫开酒的红晕,他稍稍稳定了情绪说:
“你说的就算是个理儿,但是这取暖问题研究了这些年,换了几任领导,谁也没有彻底解决了。关键是他妈的取暖费的标准十几年没有提高,煤却是年年涨价,神仙也没有办法。就凭我把脑袋想成两半,能想出什么办法?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这不就得了,没有那治国安邦的本事就不要坐那金銮殿,没有那金刚钻不揽那瓷器活儿呢。当一任给养股长取暖上都麻爪儿了,还想提拔?来,别想那么多了,喝你的小酒,吃你的猪肉炖粉条,眯着吧你。”王凡奚落得刻薄,不料刘飞峰今天出奇的大度,并不恼,只是干笑道:“你这张嘴呀?”
王凡问:“我这张嘴怎么了?”
“狗嘴吐不出象牙。”刘飞峰晃晃脑袋又说:“今天我算是白和你喝酒了,非但不帮我的忙了,反倒给我出了个大难题。不过刚才我突然想起,我们老家从来不烧煤,那一冬冬也过来了,炕热屋里也暖和了。”
“你们都烧什么?”王凡问。“荒草、秸秆、牛马粪,逮什么烧什么。”刘飞峰说。
“这可不成,连粪便都当柴烧了,这军营成什么了?还不把人臭死了?”王凡说。
“不,不,蒙古老乡那儿牛粪是主要燃料,没见谁臭死过。我得琢磨琢磨,到周围农村转转,看看能不能想出点办法来。”刘飞峰若有所思地说。
“来,来,这顿酒没有白喝吧?碰一杯。”王凡举杯说。
“真整成了,你得帮我好好写一经验材料啊。”刘飞峰脸红得容光焕发了。
“这行,我的老本行嘛!肯定把你刘飞峰写成牛粪堆上的一朵花。”
星期五的晨会上,张喜全提出李副支队长和玉副政委来支队一个多月了,都没有回过家,现在也没有什么大事,回去一趟吧,今晚上走,星期二上班。林战也说该回去看看了。
玉穆说:“老李先回去吧,我以后再说。”
林战说:“趁这空当儿回去看看,过些日子,临近春节,事情就多了。”
这样二人乘了晚上的火车往省城赶。这是一列小区域的三级客车,车厢都是日本关东军占领东北期间遗留下来的,低矮的木质座位,坐长了硌得屁股生疼。取暖炉烧得不旺,车厢里冻得直跺脚。李兵和玉穆把羊皮大衣裹得紧紧的,坐在硬板上聊天打发时光。
玉穆说:“这一个多月一晃就过去了,恍如昨日。”
李兵说:“你倒是平平安安地过来了,我却背了个处分,军区院里不知道怎么议论我呢。”
“军区院里议论倒不必在乎,他们也管不着我们了。你可要小心兰禾,晚上不让你钻被窝。”玉穆嘻嘻笑道。
“那更好,我跟我儿子住一起。”李兵说完,忽然想起什么接着道:“哎,老玉,因为这件事,是不是安排我转业?”
“这不是正合你意了嘛。”玉穆说。
“不,不,我自己提出转业和让别人安排我转业不是一个概念。”李兵说。
“那你赶紧找找楚政委,让他给你说说情嘛。”玉穆说。
“楚政委不知怎么恨我呢。他在三团用的心血最多,我却……对不起他老人家呀。”李兵说着闭上眼睛沉思。
玉穆暗想,你李兵也有苦恼沮丧的时候啊!在军区机关时,恃才傲物,令群僚侧目,只有我跟你还近乎。你表面上对我亲亲热热,心里根本没有瞧得起我。到三团时,有人曾经议论,你是选将选去的,我是搭配搭去的,我就不信搭配的干不过选将的。结果怎么样?一个多月就看出谁高谁低了吧?我就知道夹着尾巴做人摔不了跟头,即使是偶尔摔了跟头,有人会同情你,伸出手拉你一把,像你把尾巴当旗杆子翘得老高,得意时,有人嫉妒你,失意时有人踹你。
这时,李兵自言自语道:“我究竟错在哪儿呢?”
玉穆接话:“你没有错,只是那兵的素质太低,思想基础不牢,这能怪你吗。”
李兵却摇摇头道:“不,你没理解我的意思。”
玉穆想,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装深沉。“那你的意思是?”玉穆问。
“我是不是对大家整个儿理解错了?”李兵似是回答玉穆,又似是问自己。
“你这话我真的就不懂了。”玉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你小子思想上又过头了。思想这东西不能太深太远了,太深太远了就过头了,过头了就变味了,变味了就招惹麻烦了。你李兵千般聪明,万般智慧,就不懂得雷池是不能越半步的。那么多的领导们哪个不比你阅历深,哪个不是枪林弹雨、政治风暴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哪个不比你看得远,想得深,你总想突破人家画定的杠杠,你不是自找没趣吗?
东兰县城到省城有四个小时的距离,火车在雪原夜幕中咣咣当当地前行,到省城时已经夜里十一点了,二人进家门都午夜了。丁香香包了半盖帘饺子,烫了一壶酒,备了两个小菜,等着丈夫玉穆。玉穆进屋,丁香香把丈夫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挂在了衣架上。
玉穆坐在沙发上说:“该死的火车太冷了。”
丁香香端来了洗脚水说:“烫烫脚,浑身就暖和了。”
玉穆脱了鞋袜子把脚泡在热水里,这时,丁香香把饺子劈里啪啦下了锅。等玉穆把脚泡好了,身子也暖和了,丁香香的饺子也端上来了。玉穆很贪婪地吃了俩饺子,然后慢慢地喝了一口酒。丁香香坐在床沿上看着自己的丈夫,好像从丈夫脸上读出点什么似的。
玉穆说:“你也吃呀。”
丁香香说:“我吃过了。”
玉穆说:“那也陪我吃两个。”
丁香香莞尔笑道:“吃饺子还用人陪?”说归说,挪过身子来坐在桌边拿筷子吃起来。
“你晒黑了。”丁香香说。
玉穆长了个白白的娃娃脸,一脸的书生态,是那个年代颇受女人青睐的面容。吃喝毕,上床睡觉。一个多月积攒的火苗儿,燃烧起来,差点把二人都烧焦了。
丁香香软软地问:“到三团还好吧?”
“还行。”玉穆懒懒地回答。
“听说李兵受了处分?”丁香香问。
“还不轻呢。”玉穆说。
“因为啥呀?兰禾到家来哭了两次了,好可怜。”丁香香说。
“睡吧,管那么多干什么?”玉穆翻过身去。
第二日早饭后,玉穆换了一身便服说:“我去看看孙副司令。”
儿子玉军噘嘴道:“你不是答应领我去买棉服吗?”
玉穆掏出100元递给儿子说:“让你妈领你去。”玉穆骑着自行车拐了个墙角,没有进军职干部院,而是直向附近的邮电局驶去。到了邮局,拨了个电话号码,有个女人接了:“喂,杨莹吧?”玉穆问。
“是啊。”那边回答。
玉穆立刻就兴奋了起来,声音也有些发颤了说:“我是玉穆,我回来了。你能出来吗?老地方见。”玉穆的手哆嗦着挂了电话,付账以后,急匆匆走出邮局奔那“老地方”。
玉穆是在一年前与第一纺织厂团委搞联欢活动时认识杨莹的。玉穆兼军区机关团委副书记,联欢会上跳交谊舞。那时,跳交谊舞也是改革开放在文化生活里的重大项目,属于刚刚解冻解禁的娱乐活动,被封闭了几十年,乍一冲出牢笼的交谊舞像洪水猛兽一样冲击着中国的男男女女。经过一段时间明里暗里的激烈争论,上上下下才统一了思想,交谊舞不是腐朽文化,可以推广。交谊舞可谓姗姗来迟。就是这样迟到的娱乐形式,也使让不少人体内的不安分因素迅猛增长起来。封闭久了的欲望之门一旦被打开,远比正常释放的欲念猛烈和具有破坏性。除了自己的女人,没有搭过其他女人肩膀的男人们,一夜之间有了堂而皇之地搂着别的女人跳舞的时候,其心情是空前激荡和新鲜的,这无疑是激起了他们更深一步探秘猎奇的欲望,于是在舞场演出了一幕幕灵与肉碰撞的悲喜剧。
玉穆和杨莹二人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和军区机关团委同纺织厂团委联欢的小环境下相互擦出火花的。那时候有个恶劣粗俗的名字叫搞破鞋,如今雅称为婚外恋。玉穆以其内向腼腆温和的性格,在机关大院具有“大姑娘”的美誉,谁也不会相信,玉穆还会勾搭别的女人。他们二人到目前为止,还处在精神阶段,按当时的时髦话也可以称作务虚过程中。正因为还没有务实,所以,相互吸引尤为强烈。
玉穆于20世纪70年代初结婚,当时的风俗,玉穆和丁香香结婚前,只与女人有过无产阶级的握手,没有过小资产阶级的拥抱,更不可能有资产阶级的接吻,所以他对女人太陌生了。临近结婚时,不少结过婚的男人悄悄地指导他应该怎么做,给他详细指路。同过房后,玉穆才感到女人比任何被子都温暖。如果没有跳交谊舞,有可能还有其他的诱惑,使玉穆陷温柔坑而不能自拔。但是,确确实实是因交谊舞玉穆才认识了杨莹。他与杨莹第一次搂肩搭背跳舞,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搂着丁香香以外的女人。哦,原来一个女人比另一个女人更有吸引人的魅力,而且丁香香在杨莹跟前简直是算不得女人了。玉穆与杨莹,是谴责女人不应该有女人的魅力呢?还是怨男女不应该跳交谊舞呢?始终没有明确的答案。
玉穆和杨莹约定的老地方,其实就是梅雪公园的东北角的一个较为偏僻的地方。如果是夏天又是夜间,这里确实是个好去处,幽暗而僻静,偶尔也有其他野鸳鸯,谁也不打扰谁,互相理解万岁。但是,雪皑皑的严冬又是明晃晃的白昼,这里就有些埋伏不了奇兵了。然而,因为见面心急,两个人谁也没有考虑,行军打仗必须考虑的季节气候和地理因素。二人见面后才感到老地方已经不适合新情况了,于是各自推着自行车往外走。
杨莹用红羊毛线围巾把头和脸围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个大眼睛。玉穆把黑亮皮面狗皮帽子扣得很低,而且,戴了个大黑镜,防雪又防人。二人都担心有人认出他们,东张西望的。
杨莹说:“一个多月连个信都没有。”
玉穆道:“不像在机关,一天忙得团团转。”
“很累吧?”杨莹问。
“累倒不累,就是紧张。”玉穆说。
“咱俩的事,你早该拿个主意了,不能这样拖着了。一旦让人发现了多不好哇。”杨莹说。
“我心里想着呢。这次离开家到东兰,正是个好机会。”玉穆说。
“你不怕影响了你的前途?”杨莹不无担心地问。
玉穆叹了口气没吱声。这次见面,两个人说话的实质内容无非就这些。这是犹如猴子火中取栗,既垂涎那颗诱人的栗子,又怕冒险烧着了自己。这种担心,玉穆最为强烈,这事一旦败露,丁香香闹起来,他将比李兵还惨百倍地败下阵来。因为这件事直接与道德品质相关,时下考核干部标准德能勤绩,德为先嘛。
玉穆压根儿就没有产生过为爱情牺牲一切的悲壮打算,他最希望丁香香主动让位,平平静静地、对他毫发无损地离开他,这样他便前途和美人两不误了。对此玉穆产生过远悖于他一贯思想性格的大胆的想法。为什么我们中国在男女问题上如此保守封闭?为什么不把它和一个人的工作分开?玉穆曾经为自己的这种近乎反动的闪念惊惧过,他也多次告诫自己与杨莹一刀两断,单顾自己的前程。但是千百次地这样想着,又千百次地重复着过去的错误。至于他们俩怎么办,这次不会有任何结果,两个人只是找找某种感觉而已。
在马路上默默地相伴而行,终于抵挡不住滴水成冰的寒冷,二人分手各走各的路。玉穆回到了军区大院后才拐进了孙副司令家。
“你咋冻成这样子?”孙副司令问。
“街上转了一会儿。”玉穆说。
孙副司令的老伴倒了一杯热茶说:“喝两口暖暖身子。”
“听说,李兵捅了个大娄子,把三团的红旗给拔了?”孙副司令粗声大嗓地问。
“嗯,擅自放走了一个退伍老兵,拿刀子捅人抓起来了。三团年度先进没有评上。”玉穆两手捂着茶杯暖着手说。
“我早就提醒过老楚,李兵是有才,但也是个惹事精啊,十个才抵不住一个惹事的。而且,和平年代,保持部队稳定,不出大事就是最大的才嘛。部队是训练管理出来的,不是写文章写出来的。可楚一良不听我的呀。结果怎么样?几十年几代人培养的先进典型就这么轻易就断送了。”孙副司令愤愤然地说。
“小玉,你可要稳当点啊。”孙副司令的老伴很关切地说。
“婶儿,我没事,我听叔的。”玉穆极其诚恳地说。
孙副司令和玉穆的父亲玉富贵是战争年代起的老战友,但是,玉富贵没有富贵命,团职岗位上便因病辞世了。临咽气前,握着老战友孙德山的手说:
“老孙,我把小穆交给你了。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啊。”孙德山也没有辜负老战友的遗嘱,一步步拉扯着玉穆。
“小穆啊,要一步一个脚印走。刚当副职嘛,不要着急,心急吃不了热年糕。班子里要搞好团结,这非常重要,要踢稳头三脚,打好基础。”孙德山副司令如此这般谆谆教诲了一番玉穆,玉穆用一种小和尚听大师念经般的表情和心情听完了孙叔的教导,心情复杂地回了家,因为杨莹的影子总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使他无法安静下来。杨莹对他是真心实意的,杨莹的丈夫先前是市委小车司机,两年前,因车祸故去了。杨莹与玉穆初识时,刚好在从没了丈夫的悲痛中解脱未解脱的当儿,好像这样的阶段,女人容易受男人的追求。
玉穆到家时,都到了午饭时间了,儿子玉军果真穿了一件大红棉袄展示给爸爸看。玉穆随口说:“好看好看。”
丁香香把饭菜摆在桌子上说:“吃吧,吃完饭给李兵回个电话,他找你。”
玉穆说:“我现在就打。”
李兵接电话说有几个战友要请他俩喝酒,定的是晚上五点半,玉穆迟疑了一下说:“我就不去了,我有点感冒。”
李兵打趣道:“是不是小丁不给假?不会吧?兰禾都准我假了,小丁怎么会呢?”
玉穆说:“确实感冒了,你跟他们几个说吧,说我抱歉了。”
李兵说:“那就算了。”
傍晚时分,李兵与几个战友们在军区招待所的餐厅小间里聚首了。酒喝高了后,战友们说什么的都有,总之是替李兵鸣不平或为他惋惜。刚开始时,李兵还很谦虚说,毕竟出了这么大事,军区和武警总队两下里都难堪,我受处分也是应该的,大家不必替我喊冤。酒喝到过线以后,话也豪壮了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天生我材必有用。”
有的就提醒他:“去找楚政委,他批你最狠,其实是最欣赏你。武警部队刚组建,诸事求军区协助,楚政委又是省委常委,他们肯定考虑他的意见。”
也有的人附和:“对呀,武警是统一规划,分级管理,分级指挥,人事上主要是听地方的,楚政委以常委身份施加影响力度很大的。”
李兵说:“我找谁也不能找他。我俩有约在先,我没脸再见他呀!这一下我有可能彻底输了。我现在考虑的就是跟他的口头军令状如此轻易地就烟消云散了,我不甘心啊。”
也有的启发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低一下你那高傲的头不行吗?谁也不会说你是孬种。”
在酒精强烈地烧灼之下,李兵确实想过,豁出这张脸去找老政委楚一良,这一找,看似简单,其实有可能左右他一生的命运和前途。古今中外做大事的人似乎都有脸皮厚心眼黑的时候,我何不学他们一次,躲过这场劫难?李兵抱着这种试试看的想法回到家里。
自回来那天起,兰禾就没有给他好脸看,教训他好几次了:“我早就说过你这个好大喜功的毛病要改一改,人家有团长政委,你一个副团长显摆啥呀?人家请假你不会往上推呀?明明那是一个陷阱,你愣往里跳,这回怎么样?满军区大院的人都在看着你的笑话,你算是出尽洋相了。”
李兵一声未吭,任凭兰禾训孙子一样教训他,兰禾也劝他去找楚政委:“那么大的领导,官儿大肚量也大,还能跟你一个团副较劲?”
别人劝李兵,李兵可听可不听,兰禾劝他,他必须认真考虑,甚至都无法违抗。李兵在家四夜三天里人瘦了半圈儿,兰禾奚落加讥讽的语言可以组合成一部大中篇小说,但李兵在兰禾的催促下三次到楚政委家门口转圈儿,就是没有去敲那一扇松木门,然后第三次骗了兰禾:“去政委家了,政委说,让我好好干,他跟他们说一声,管不管用就不好说了。”
兰禾说:“楚政委说话哪儿有不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