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盛行在浮云间呆了两天才问起,肖子涵一点反应也没有。
平静得过分。
他坦然自若地解释道,“伤心过了就好了,有什么放不下的。”
他骗人。
苏盛行惊诧地看过去。
少年目光清明,静坐在门前的白瓷台阶上,披着熟悉的墨蓝色大衣,翘腿点着烟,冷眼观赏庭院的野花野草,他从来不肯打理这些。
浮云间关不住马尔斯,养了花草也被马尔斯踏的东倒西歪。
马尔斯走后,浮云间的一切……无人敢动。
开头的几周,肖子涵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冷静得令人害怕,一如既往上私家教学,吃饭,练武,处理些苏盛行不知道的公务,睡觉……
他还在不断地抽烟,一直没改。
就是次数更多了。
苏盛行每次偷偷打开肖子涵房间倒掉的垃圾袋,都是几盒几盒的烟盒,抽到只剩一小截的烟头。
肖子涵是真不准备好好活着了。
他用尼古丁麻痹他的大脑,开始偷偷服用舒必利治疗。
苏盛行大概知道的就是这两样。
所以肖子涵的身体就是——不断损耗、再治疗、损耗、治疗……
直到油尽灯枯的那一天。
随着他们俩年岁渐长,后来发展到连梅嫂和老严见了肖子涵那嗜血可怖的厉毒眼神都心中颤惧。
他不是故意的,他控制不了。
他只是……又把自己包起来了……
苏盛行渐渐担忧起来,他怕肖子涵会彻底缺失感知美好的能力。
当初拯救他的那个少年,表现得总是那么冷静,那么凄凉,好像他的生命……从来都该是这么寂寥。
年幼的苏盛行已在心里定格了肖子涵的形象。
一位平凡又不普通的少年。
他如同天空中翱翔的雄鹰,雪峰上孤傲的雪狼,海洋深处独自悲鸣的蓝鲸。
他既是懂礼绅士的翩翩公子,亦是十几岁起便成熟过人的叛逆少年。
……
苏盛行这天端着碗站在门口,照例看到肖子涵坐在石阶上,他望着天边慢慢滑翔的云朵在发呆。
夕光从云端穿堂而过,抛向人间,零零散散的洒落在旧时的阶梯上。
打造阶梯的白大理石擦得雪亮,反射出夕云的柔光,一眼看过,眼底尽收暮光。
苏盛行咬着筷子尖静望出了神。
自马尔斯走后,此去经年,十年光阴转瞬而过,苏盛行眼前之人仍是旧时的翩翩公子少年郎。
经年不改的满目忧伤,不变的落寞背影,孤单少年永远走得形影单只……
肖子涵把烟头掐灭在石阶的边缝,面无表情地回眸,倏尔眉心微折,瞅着苏盛行咬着筷子尖,露着牙的怪模样无比嫌弃,“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苏盛行慌乱地松开牙,他呆着呆着便有一瞬间错愕,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他和肖子涵。
那人曾满眼嫌弃地数落他没出息,“你还在纠结什么?你不是怕狗吗?我已经把马尔斯送走了。”
彼时年少轻狂的苏盛行不知肖子涵用心良苦,只怪他无情无义,“它又不是犬类,它是雪狼!而且我肩伤已经好了!”
肖子涵态度更为强硬,语气不容反驳,“我爱送就送!关你什么事?!”
那时候,肖子涵对苏盛行的控制欲极强,他常常叫苦不连,如今想来……还不都是为了他好嘛。
十年前扔向马尔斯的石块何尝不是砸在肖子涵心脏上,到底有多痛谁也形容不出,他明明就想说,“再见了……老朋友……”
结果为了不让马尔斯再留丝毫念想,直接不由分说叫它滚。
不留念想,不再回忆,不曾提及。
各自在一方天涯之下安好,这样便是最好了。
至少看不到对方死亡……
因为如果真的死亡,最后留下的记忆便成为了锋利的刀刃,时时插入留下的那位的心脏深处,逆流成苦浊的泪水流经腐朽溃烂的灵魂,和眼泪融成涩酸的果实。
永不敢再次品尝。
光阴磨人,已经十年了……
十年间,两人双双考入理想的大学,逐渐从陌路人努力走向同一个终点。
肖子涵成立了自己的商业公司,苏盛行成为肖子涵手下最能干的秘书长。
那双熟悉的眼仍旧注视着苏盛行的姿态,关注着他的成长。
这么多年,肖子涵对他的态度都没怎么变,那双眼生得更加勾人心魄,动人心魂。
肖子涵听着且笑出了声,他极少这样不掩饰自己真实的想法,“哎……没有想到,你不止在我身边待了两年,而且一待就是十年。”
“是呀,家父也承蒙您的庇护。”苏盛行同样无限感慨,苏家承蒙肖子涵的恩情太多太多。
肖子涵闭了下酸痛的眼,用手轻柔,一边继续和苏盛行攀谈,“你这孝子不是年年都回去看老人家的吗?”
苏盛行笑了笑,将头倚靠在圆石柱上,皮鞋尖点着地面放松身体遥望远方。
忽而,他突然想起了一位故人,眼神中闪着稀疏亮光,“马尔斯一走也是十年……再也没回来过……”
“哈……”肖子涵轻笑一声,摩挲指尖释然道,“马尔斯啊……当年它已经7岁了,是个半老头子了。已经过去十年了,估计早就投身新胎,有了新生命了吧。”
苏盛行颔首笑笑,低头看着地面斜落的夕阳余光,笑着笑着慢慢想起往日两人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
哪怕现在苏盛行把十年间的事情和盘托出,说得感人肺腑,也不一定有人能懂他家先生究竟带给了他什么。
直到现在,肖子涵的存在依旧不露圭角。
他没有变成寒谷回春的光束,他始终在他保护的人的背后嘘寒问暖,不曾放手,面冷心热。
肖子涵应该是灼热不断流动的血液,缓缓浸着原本没有温度又脆弱易碎的骨头。
他在一点一点改变身边人的一切。
苏盛行非草木之心,他都知道。
他们不仅是上下属,也是相映成趣的好兄弟。
远方的天已成无云的幕布,太阳看了两人一下午,从灿红变为橙金,在人间扩散恬静优美,柔和温馨的光辉。
这一下午,是十年光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回忆的,是苏盛行整个青春。
微风轻摇,樱花飒飒而落,对面落星居满园的满天星顺着风同向一边肆意戏弄,互相摩擦,最多的蓝色和粉色相叠交,似异株的双生花。
肖子涵身体才刚好,又坐在门口吹风,感觉嗓子哑哑的,清咳两下舒缓,“咳咳。”
苏盛行急忙把碗筷放到地上,蹲到肖子涵面前,触上他细弱无骨的手腕,“先生,起风了,我们进去吧。”
肖子涵点着头,低哑地应声,“咳,嗯,走吧。”
他手撑着身旁的石阶站起,台阶上很干净,他的裤子上没沾一点尘土。
他用眼神示意,“把你的碗筷拿上。”
尽管肖子涵语气平平,苏盛行仍听出来些微的暖意。
他嬉笑道,“哎!得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