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这件事之后,我开始慢慢接受了他们一家人和我们合租的事实。因为,在我看来,何尔的爸爸是个很好的人,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他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不仅因为他是第一个看到我无理取闹的背后那委屈和难过的人,还因为他和我所见过的所有的大人都很不一样。
那个年代,戴眼镜的人可谓是少之又少,眼镜又往往成为学识和身份的象征,而何尔的爸爸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不仅戴眼镜,而且在今天的我看来,他绝对是那个时代的精尖的知识分子。他属于较早来南方创业的那批人,也是很早就投入到互联网网站开发的那批人。小时候的我只知道他是一个为数不多的拥有台式电脑,嘴里成天说着“互联网”、“门户”和“黄页”的人。但我哪里能理解这些词的意思呢?我问我爸爸,他也不知道,每次都只能告诉我,“不得了,人家可是个大学生!”我爸爸刚上初中就穷得只能辍学回家了,在农村种了几年田后,就跟着当时的一批人出来南方打工,所以,他经常用一种既羡慕又酸涩的语气形容那些学历比他高的人——“不得了,人家可是个······”
但这并不是我喜欢何尔爸爸的最重要的原因,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学识能有什么吸引力呢?当然只有故事和游戏才最能打动我的心了。我和何尔真正开始玩在一起,就是从他爸爸给我们讲故事起。什么天方夜谭了,什么格林童话了,什么三国演义了,简直让我要踏破他家的门槛,只要我一看到他就要想方设法地挽着他给我讲故事。我爸爸总是指责我人家这么忙,不要耽误人家功夫,可他从来就只会讲姜太公钓鱼把天边的夕阳都染红了的老故事。而何尔的爸爸却能讲上一年都不重样。
除了这一点,何尔的爸爸和我爸爸在性格上也有很大的不同。何尔的爸爸几乎很少发脾气,虽然他笑的时候很少,加上他的五官很立体,所以不笑的时候总是一副冰冷且刚毅的样子,但他只要见了孩子,却总是温文尔雅,极有耐心。所以一来二去,我和何尔也熟了起来。虽然他总是叫我爱哭鬼,而且觉得我是个比他小很多的小孩儿,不喜欢带着我玩,可他明明就只比我大了一岁,再加上我是离他住得最近的孩子,推开门就能看见彼此,所以渐渐也就玩在了一起。即使我从心底里也觉得他很讨厌,觉得他身上几乎没有一点他爸爸让我喜欢的样子,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在聪明这一方面,他绝对不输于他爸爸的。他总是有许多千奇百怪的新玩法,也总是能在带我玩游戏的时候战胜其他的小朋友,这种感觉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青铜被王者带飞的酸爽。所以,熟了以后,我其实挺愿意和他一起玩,加上我家附近的女孩子少之又少,所以,他也就正式地成为了我的玩伴。
但是,没成想,这也成了我被压迫的开始。
他很聪明,我说过了,所以他的日常生活中还有一样重要游戏——以整蛊我为乐。比如说时不时地在我的身后乱涂乱画害得我丢了许多衣服,把我心爱的公仔丢到房梁上让我差点没摔下来跌个半死,往我的头发里放虫子以至于我此后一见到虫子就想起它曾经在我的头皮上蠕动的情景而浑身发颤······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你也许会说,我为什么不反抗?我当然会反抗,而且会以震耳欲聋的哭声,以同归于尽的暴力反抗。但是,他聪明就聪明在总是能很快就以另一种方式,或威逼或是利诱,让我受尽了压迫还没法吭声。
比如说有一回,他家里来了客人,其实他家总是来客人,而且大多数都是戴眼镜,成天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的人。而这些客人有时候会需要留宿在他们家。何尔的家有两张床,有时候挤一挤还是可以睡下的,但有一回他们家来了三个客人,而且都要留宿,他妈妈没办法,只能很不好意思地打发何尔来我家和我一起睡。我家里当然很乐意帮这个忙,因为我的床很大,一个人睡一头,都不会挨到彼此的脚。
“小乔,你可不要尿床哦,不然明天就让你自己洗床单。”我妈妈临睡前特意地叮嘱我。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虽然我五岁了,但还是偶尔会尿床。
何尔听了后很嫌弃地看了我一眼,“你都那么大了还尿床?丢死人了。”
我拿我的小太阳枕头一下子就扔到了他的脸上,两个人差点没打起来。
我睡着的总是格外地快,几乎是沾枕头就睡,而且睡觉的姿势总是很安静的,但何尔就不一样了,他半夜里翻身还把我给吵醒了,我被吵醒的时候总是会发出小猪似的哼哼声表示不满,但他过一会儿也就没翻身了,所以我很快就再次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被人狠狠地推了一下,我哼哼了两声没睁眼,很快那人又狠狠地推了我两下,我这才勉强地撑起眼皮。
却发现是何尔正坐在床头看着我。
“你干嘛!”我觉得很生气。
他却一把把我揪了起来,“沈小乔你尿床啦!”
我被他拽着起来,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里是明显的很大一块的水渍。我这才睁了眼很是惊讶地看着那块地方,伸手去摸,果真是湿漉漉的一片。
“我,我没觉得我尿床了呀”,我挠了挠脑袋,简直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看你裤腿儿都湿了,还说不是你尿的。”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
我低下头,发现我的裤子边上确实有点湿。
“你妈妈还特地告诉你不要尿床,没想到你又尿床了,嗐,要我是你,简直恨不能打个地洞钻进去。”他抄着手看着我,露出一脸的嫌弃。
我本来就爱尿床,加上他这么说,我开始对我尿床的这件事确信无疑,便垂下了头,想到自己今天又要洗床单就很难过。
“你今天要洗床单了吧?”他简直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在一旁很是风凉地问我。
我很丧气地点了点头,连浓浓的困倦都消失了。
他很是得意地数落了我一番,尿床这种事,自然是他嘲笑我的绝佳谈资。
嘲笑完了之后,他突然很热诚地看向了我,“我有个方法能让你不用洗床单,你要不要听?”
我觉得奇怪,他没有害我,竟然还愿意帮我,这着实让我有些意外。
“我说是我尿的,你不就不用洗床单了吗?”
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我怎么就没想到?便连连点了点头,很是感激地看着他。
“但是”,他突然话锋一转,“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啊?”我怔怔地看着他。
“你要请我吃零食。”
我每天都有几毛钱的零花钱,可以用来买几根棒棒糖,觉得请他吃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就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却没想到竟是我被他压榨的开始。
他点了点头,露出了他在游戏中得胜时才会出现的习惯性的笑容。
他提醒我去换一条裤子,别到时候穿帮了,我下床的时候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滑了一下,等我回过神来一看,是个废弃的饮料瓶,里面还有些密集的小水珠。
“这是谁放在这里的?”我揉了揉屁股,没好气地朝它踢了一脚。
也就是这样,我把他用来装水撒我床上装作是我尿床的假象的塑料瓶,这个他为了嘲笑我,顺便骗取我的零食的滔天阴谋的关键性证据,一脚给踢到了床底下。
结果也正如他所料,当我妈妈看到床单是湿的之后,有些丢脸又有些生气地叫我起来洗床单,但当她得知尿床的那个人是何尔的时候,却很是不信,还以为他骗她,在他的再三坚持下,她才换了副样子,对他感到很抱歉的妈妈连说“哎呀,没事,都是小孩子嘛,再说了,你家那个算什么?我这个成天成天尿呢······”
大概家长都是这样的,因为孩子没有什么解说的权力,所以他们大人的许多尴尬,总是通过把自己的孩子的坏处放大到极大来缓解。
作为小孩的我,觉得这比我自己尿床了还要尴尬一些。
但是,我确实也因此免去了洗床单的苦差,所以,也就大方地买了四个棒棒糖,分了两个给何尔,这些棒棒糖都用花花绿绿的塑料纸包着,插在红色的糖罐头上,摆在零售店的门口,因为这里显目,孩子们最容易看到。在那个时候,这种棒棒糖只要一毛钱一个,味道也无非就是一些甜味和酸味,但这可是童年的我最喜欢的零食,每次吃的时候总要小心地含在嘴里好久,还用连着糖果的白色的小塑料棍在我的牙齿之间敲出快乐的声音。
但是快乐总是很快就会过去的,不论是我的快乐,还是他的快乐。
当我们吃完棒棒糖之后,都咂了咂嘴,显然有些意犹未尽似的。因为我们都不算是富裕的孩子,我爸妈打工,他爸妈创业,都在起步阶段,上有在农村的年迈父母要赡养,下有五六岁的孩子要读书,一大家子人的吃喝拉撒全靠两个人用手去挣,所以,在本质上我们两家人其实同样的艰苦。我还每天有个几毛钱的零花,何尔的父亲却因为创业正是需要钱的时候,所以导致何尔的零花钱比我还要少,有时候甚至一两个星期没有一分钱,更别说是吃零食了。
“你明天还买糖吗?”他看似漫不经心随意问了一句。
我砸了咂嘴,回味着嘴里的酸酸甜甜的味道,肯定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