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平昌侯第三次打量银雀儿了。
邺寄明默默想着，起初他安排银雀儿伺候酒席，平昌侯刚见了银雀儿一眼，便难掩讶异之色，而后眼睛再也移不开了。
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吗？这位从不流连花丛的清心寡欲之人，也碰到了命中克星？
按说银雀儿并非极美，却很有味道，她那“小金枝”的招牌名号让她有了与其他歌姬本质上的不同，仿佛天生带着三分娇媚和七分哀怨，让人痴迷又忍不住怜惜。邺寄明不忍她寄身烟柳，花重金将其从醉花楼赎了出来，在回葵陵的路上，时时让银雀儿相伴左右。
他虽生性风流，但出身名门，家教甚严，并不似一般青楼恩客将妓女视为流莺野雉，他只当银雀儿是红尘知己，对她百般呵护，虽然替她赎身，却未曾动过独占的念头。
看着平昌侯的脸，邺寄明思索起来。
平昌侯少年袭爵，现方至而立之年，夫人早逝后再未续弦，京中都盛赞他深情专一的名声，若他对银雀儿有意，定然也不会轻易辜负了她。
以银雀儿的出身，虽说只能做其妾室，可一旦进了平昌侯府，荣华富贵自不必说，平昌侯风度翩翩，样貌俊朗，如此亦不失为佳人的造化。
他有意撮合试探一番，便提起江南之行，借着话头，说起自己在“醉花楼”上的奇遇。
“贤兄可知二十年前名动京城的名妓‘金枝’？”
平昌侯点点头，道：“你指的可是那位江南醉花楼头牌‘金枝’？我当然知道，此人善曲艺，精诗书，生得花容月貌，迷倒多少江南少年郎啊！只可惜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从此佳人无觅。”
长吁短叹一番后，又奇道：“你年纪尚轻，金枝去世时你也不过五六岁，应该没多少印象才对，莫非你在江南听了她的故事？”
“哈，贤兄猜对了一半。”邺寄明道：“我这次去江南，不仅去了醉花楼，听说了金枝的故事，还寻觅到了她的‘一缕残魂’。”
“一缕残魂？这是何意？”
邺寄明但笑不答，看向银雀儿，道：“平昌侯与我有同门之谊，他既无缘目睹当面金枝风采，料想必是遗憾。我家中有乐师，虽不比醉花楼精妙，也算调教得尚可，能否请姑娘表演一番，以慰憾事？”
银雀儿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将几位婢女唤来交代一番，又将一份曲谱交给乐师，不一会儿，几个奴婢便搬来一匹素纱，摆好一座烛台，在厅中布置起来。
平昌侯见了稀奇，问这是什么表演，可邺寄明一味卖关子，并不回答。这草草搭就的戏台子一切从简，远没有醉花楼中精致动人，可当鼓声一响，烛火尽熄，仅留素纱后一座烛台照得纱泛月华，一个窈窕的人影映在其中，好似广寒宫中姮娥，竟然抛却藻饰，多了些清幽之气。两人屏息凝神，都盯着那窈窕人影不瞬。
只听丝弦播动，那人影张口，唱的正是金枝当年的成名曲《燕双飞》，自金枝唱后，这首歌从江南一路火热到宫廷，上至乐府，下至娼优，无不争相效仿，可无人能再现金枝于缠绵和优柔中纯净的声线，要么沉溺者如蜜里调油，唱出靡靡情欲，要么侧重于技巧的运用，将缠绵的爱意表达得冷冷清清，曲高和寡，空留一个华美的架子。无人如面前的少女一般，音色纯洁似春柳柔枝，技巧纯熟如燕尾裁叶，高亢处寒风起而啸云，低回处微雨落而流沙，加之金枝那不幸的一生，竟听得人勾起陈年之伤，泫然欲泣。
不愧为醉花楼多年调教，银雀儿的唱腔几乎还原了金枝的八成，而另外两成于朦胧月色、光华浮动中，竟似佳人的幽魂趁夜归来，放歌起舞，冥冥之中更添意趣。
邺寄明注意到平昌侯沉吟不语，知道他已然沉浸其中，待音乐和歌声停了，他首个叫了声好。
平昌侯微微回神，抚掌赞道：“贤弟诚不欺我，果然是金枝姑娘的‘一缕残魂’。”
邺寄明道：“这已经比醉花楼上的演出大打折扣了。那日曾有江南节度使陈大人的胞弟同行，他是曾见过金枝姑娘的，竟然在醉花楼失了态，冲着银雀儿姑娘喊‘魂兮归来’，把大家吓了一跳呢！”
银雀儿笑吟吟地从纱后走出，平昌侯见了，微微摇头道：“体态和音色像极了，只相貌不像，听闻金枝是桃心脸、丹凤眼，风流娇媚。这位银雀儿姑娘却是鹅蛋脸，娇媚之色甚少，倒是清丽得紧。于纱后演唱，真是个扬长避短的法子。”
邺寄明见平昌侯兴致盎然，心知此路已经为银雀儿铺好，只是不知她是否愿意，又不知平昌侯欲以几成真心待之，心想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这几日多邀请平昌侯来做客，没准她二人不及自己撮合，便心意相投了呢。
待银雀儿等人告退，平昌侯问道：“银雀儿姑娘既是醉花楼悉心调教，为何又肯让你为其赎身？你到底花了多少银子？”
邺寄明道：“说到这个，我也纳闷来着。原本看那老板的样子，是认为银雀儿奇货可居，坚决不肯人赎身的，倒是我表姨父，不知跟她说了什么话，吓得老板神色慌张地走了，我第二日找她，她竟肯了，而且价格很公道。”
平昌侯道：“你的表姨父是那位学西洋画的、曾任御用画师的严大师？”邺寄明点头道：“正是。”平昌侯便笑道：“莫非是严大师知道你要赎她，帮你说了说话？”
邺寄明道：“我表姨父哪有这么大面子啊？况且我为银雀儿姑娘赎身的事，岂能让家人知道？他们又会以为我做什么不检点的事情了。而我哪有此意，我只是心疼她，盼着有个能真心待她的人珍而重之，让她少受些苦罢了。”
平昌侯并未立即表态，酒过三巡，酣然已是深夜，便起身告辞，银雀儿也来相送，平昌侯看着看着，突然不舍起来，好似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却红了脸未吐一字。
邺寄明知道他的心思，并不给他机会，一味说夜深不便留客，劝他明日再来。平昌侯没有办法，也只得登车离去，车马辘辘，消失在浓密的夜色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