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龙说道:“我们是逛庙来晚啦,在前边树林中休息,闻听庙上有抢人之事,故此晚生打听打听。”那位老者说:“这件事闹大啦。焦公子抢人,忽然由酒楼上跑下五六个人来,劫住轿子救了少妇,并刀伤人命。方才不是钱塘县验尸吗?听说焦公子也被人所伤,大管家被刀扎死。这七个人,吾想一个也跑不了,拿着就是死罪。”银龙说道:“听说有一个使棍的抢了马走,不知跑了没有?”老者说道:“那使棍的抢去了马,四蹄如飞的向西跑下去啦,当时可没人追赶。”萧银龙道了一句谢,遂回树林子叫道:“三哥!可了不得了,众恶奴逼着绸缎店具禀,说是江洋大盗白昼打抢绸缎店,扎死知府大管家,打伤了焦公子,抢去白龙驹,请求仁和、钱塘两县一体严拿。咱们可比不了蒋五爷,班头马快要围上蒋五爷,蒋五爷用棍一扫就完,咱们可不行。”黄三太说道:“天色将晚,咱们赶快走,找着镇店咱们便住。”六人遂站起身来,奔东北而去。走出有十余里,迎头见一镇店,东西的街道,坐北有一家小店,店门口有伙计向里让客。黄三太在前,杨香五、萧银龙等在后,遂步入店门。三太说道:“与我们找清静的房屋,三间两间都行。”店里伙计说:“壮士爷,没有空间啦,全住满啦。”黄三太方要发作:“没有屋子为何让客?”杨香五在旁一拉黄三太的衣服,问店伙计道:“此镇还有店没有?”店伙计说:“向东去,还有两家客店呢。”弟兄六位遂向东走去,走出不远,又一家小店,伙计让客,黄三太等进了店门。方要说住单间,话未出口,店里伙计说:“客官别往里走啦,没有空屋啦。”黄三太闻听,心中愕然。萧银龙一拉三太,出了店门,银龙说道:“三哥你看,前面还有一家店呢。”这回北面三个人,南面三个人,走到店门口一看,店门前站着一银须老者,银龙赶奔进前,抱腕当胸问道:
“老大爷,你是此店掌柜的吗?”老者说道:“不错,这是我的小店。”银龙说道:“我们弟兄打算住店,但不知有单间房没有?”
老者问道:“壮士几位?”银龙说道:“六位。”老者问:“哪几位呢?”银龙用手向南边一指,说道:“在东边的那三位,西边的这两位。”此时店门道已经掌上灯啦,萧银龙用手一招黄三太等,俱都来到近前。老者一看,遂说道:“你们几位是在庙上打抱不平的七位不是?”萧银龙说道:“正是我们。老大爷何以知晓?”
老者说道:“方才有地方传各店主,说有七个匪人在庙场抢掠绸缎店,打伤焦公子,扎死大管家,抢走白龙驹。你们爷们要住了店,倘若由店中将几位办去,我们这座店岂不受累?可都知道你们七位打抱不平,但是官事以势力压人,谁敢证明说未抢未夺?
你们还不远走高飞?倘再逗留,祸就不远了。”黄三太与老者深施一礼,说道:“多承老者指教。”老者跟着还了一礼,弟兄六位这才出了镇店东口。八月下旬天气,正在秋收完场的时候,旷野一望无际,金头虎叫道:“黄三哥!打野盘,我可胆儿小。咱们在庙上又没有宰活人,咱们有什么大罪?咱们别听那些个,仍是前行找店。”黄三太说道:“众位贤弟不要忧虑,我有存身之处。”
银龙问道:“哪儿可以存身?”三太说道:“在彩棚了事之人,那位好汉姓贺名叫照雄,他与我有交情。他乃世代簪缨,乐善好施,可称百万之富,文武两面的人物,杭州大小衙门,无不认识。”萧银龙问道:“可晓得住址?”黄三太说道:“安乐村贺家堡。咱奔他家中,文武衙门官人,决不能找到安乐村去。”弟兄六位遂向贺家堡而去。走了五七里地,前面黑压压一片苇塘,黄三太说道:“这乃是护庄河北岸。周围俱是如此。”杨香五说道:
“怎么没有道路呢?”黄三太说道:“东边不远,苇塘中有一条小道。”杨香五遂晃着火折子,萧银龙说:“杨五哥,快灭了。”杨五爷说:“怎么不叫晃着火折子?”银龙说道:“您看大秋后地净场光,一望无际,黑夜之间,这一个火折子照出多远去。”杨香五这一晃着火折子不要紧,只闹得贺照雄家败人亡。
后语休提,弟兄六位,找着小道,顺着苇塘的蜿蜒小路向里面走去。依岸靠水,见有一只小船,金头虎向上就跳,将船中伙计惊醒,问道:“什么人?”傻小子说:“是我。”伙计用灯笼一照说道:“这六个人有浙江绍兴府黄三爷没有?”黄三太说:“就是在下。”伙计说:“三爷您这祸惹的不小哇。我们就是贺宅的船夫,您在庙上打抱不平,我们主人就要出头了事,后来来了一位使棍的出头了事,事未了好,反出了一条人命来,我家主人也不能出头了。我家主人打发二十多人在堡外寻找众位,就知众位爷们住不了店。三爷请上船吧。”金头虎说:“别将我们诓上了船,叫官人拿我们。”驶船的伙计说:“小人不敢。我家主人与黄三爷是金兰之好,决无歹意。请上船吧。”六位上了船,水手提锚,摇定花装橹,顺护庄河奔对岸而来。此河乃贺照雄先祖所修,他的先祖在大明家官居显爵,皆因流寇作乱,天下刀兵纷纷而起,贺老大人遂告疾还家。回到家中,聘请安乐村的乡绅聚在一处,说道:“咱们这村东通大江,每年桃花水泛,便有淹没之虞。咱们将村之四外挑成大河,东西村口搭两座大桥,不独可以免除水患,并且又可以防贼寇的蹂躏,你们大家以为如何?”有一位年高德重的老者遂说道:“老大人所见极是。”遂会议择日兴工挑河。动了两天工,忽刨出一窑白银,兴工之费用之不尽,贺大人当时宣布,即用此银作为挑河工资。有长者说道:“这银子乃贺大人应得。若不是您提倡,焉能挖出这些东西呢?”贺大人力辞道:“此乃天助成功,贺某有何德能,敢受此金?”大伙俱都愿将银子全归贺老大人,贺大人坚辞不收,于是大伙公议,尽用此银兴工,剩下多少皆归贺大人,贺大人只得听从众议。哪知银未用尽,工已告竣,下层又起出金条若干,贺大人遂成巨富,并设立义仓周济了无数村民。贺老大人又聘请武教师,教全村人丁俱都习学技艺之法,练了不到二三年,就遇闯王李自成造反。土匪乘乱抢掠安乐村,由东西桥口向里打,打了好几日,也没打进安乐村去,因此安乐村得以保全,此皆贺大人有先见之明的好处。闲文抛开,水手将船驶到南岸,见一片大松树林子,船到南岸,众英雄这才放心。大松林南边就是贺爷的后花园子,船上水手领着六位到了花园后门,向前扣打门环,大门开开,出来一个老管家,对水手耳边说了几句话,工夫不大,由贺宅又出来一位老家人,白发苍苍,叫道:“黄三爷!您还认识老奴吗?您几年没来啦。”黄三爷说道:“怎么不认得您老人家?”老家人遂向驶船的说道:“你仍将船驶回原处,如有人问咱们村里有人进来没有,就说并无出入之人。”船上的家人摇定花装橹向北岸去了,黄三太六位英雄,皆同老家人进了后花园门,老管家将门闩上好。这园子真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藤萝架紧对芍药栏,奇花异草,青松翠竹,满园花香,扑人欲醉。金头虎叫道:“杨五哥!你看看这座花园子,比我们家的花园大得多。”杨香五说:
“你太糊涂啦,人家是宦家。”说着话走到后花厅,就见两对纱灯,分为左右,贺照雄迎接出来,一见三太抢行几步,跪倒身形,叫道:“三哥一向可好?”三爷赶紧相搀。贺爷行礼已毕,黄三爷遂指李煜说道:“贺大哥,给你引见引见,这位红旗李煜,贤弟你大概还认识吧?”贺照雄说道:“尚能认识。”然后三太又与萧银龙等说道:“这位就是贺照雄。”萧银龙、杨香五等上前施礼。金头虎说:“自己弟兄,何必闹那些客套?贺大哥,我叫贾明,黑驴寨贾柳村的人,我还有一个兄弟叫贾亮。”众人一阵大笑。童子纱灯引路,进了东院书房,七位英雄落座,童子沏上香茶。金头虎叫道:“贺大哥!那位黑小子呢?”贺照雄说道:“贾贤弟有所不知,那位濮爷有点愚鲁不堪,恐怕得罪贵友高亲。”
金头虎说:“贺大哥说得太客气啦,我还爱那黑小子呢,我们倒要谈谈。”童子遂将濮爷请到书房。濮爷一进门,就向黄三太施礼说道:“三哥请上,小弟与三哥磕头。”黄三太赶紧还礼,说道:“愚兄给你引见引见。”金头虎在旁边喊道:“小黑子叫人家给打了。”贺爷说着话,早将家人叫上来,叫厨房与黄三太等预备饭去了。贺爷问黄三太说道:“使棍的那位是蒋五叔吗?”黄三太说道:“不错,正是他老人家。”贺照雄说:“五叔好暴的脾气,当时我有心给上前了事,我一见出了人命啦,焦公子坠下白龙驹,口吐鲜血,我这才由人群之中挤出来,回到家中,打发人在各要路上等候众位,恐怕受官人追赶。众位兄长这一来到吾家,官人分明知道,也得与小弟暗中卖一份人情,文武官员都跟为弟的有来往,他们决不好意思的。”您道贺照雄这一大意不甚要紧,几乎弄得家败人亡。弟兄们谈了会子,吃喝完毕,遂都安歇。黄三太他们进了贺宅,就没出内客厅东跨院,贺照雄与濮德勇是照常出入,在庄村外闲眺,门口外站立。由第二日,每日有钱塘县的官人,在庄前后侦察,有的在村外侦察。皆因那日晚间,杨香五在河边打火折子,两县一府的官人,早将村镇店各要路口,派人把守上了;钱塘、仁和两县,杭州府,在各庄村镇店俱都有公事,严拿这七位,杨香五晃火折子的时候,就有人看见啦,回去报告班头啦,班头带领着三班人役,将安乐村要路俱都围住。贺爷此时倒为了难啦,有心叫黄三太他们走吧,也走不了啦。这一日八位英雄正在屋中吃饭,忽然有家人进来报告,说道:“当家的,大事不好了,现有钱塘、仁和两县,带领三班人役前来,说叫您献出八月庙行凶伤人的抢犯,要不然就要当时打进宅院。”
众英雄闻听一怔,金头虎喊道:“你们大家有胆子没有?”贺爷说道:“怎么没有胆子呢?”金头虎说道:“这就叫官逼民反。有胆子亮家伙,打出宅院,宰一个够本,宰俩还赚一个。”萧银龙叫道:“贾五哥!你好没有道理,你豁出去啦,贺大哥呢?贺大哥的性命财产,岂不丧在你的手里?再说贺大哥又是大孝的人,倘若老太太有好歹,又当如何?”贾明说道:“要不咱们就出去,叫人家毁去吧。”萧银龙说道:“那也不能。咱们先商量好了,事犯当官,汉子做的汉子当,咱们到在堂上,咱们别说出贺大哥来。
一板子打死,夹棍夹死,咱们认命,咱们要说出贺大哥来,那就不算英雄好汉。贾五哥,你能够吗?”贾明说:“我能办得到,夹棍夹上也说不出贺大哥来。”萧银龙叫道:“贺大哥!您出去见官人去,如非要人不可,我们打后花园子走。倘若被他们捉住,过堂的时候,我们就说官人追的紧,我们由后花园进来的,与您大哥素不相识。”贺爷说道:“你们诸位且莫慌张,我且看一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