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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神鞭(1)

古古古古古古古,今今今今今今今,

古非今兮今非古,今亦古兮古亦今;

多向精气神里找,少从口眼鼻上认,

书里书外常碰巧,看罢一笑莫细品。

那年头,天津卫顶大的举动就数皇会了。大凡乱子也就最容易出在皇会上。早先只有一桩,那是嘉庆年间,抬阁会扮演西王母的六岁孩子活活被晒死在杆子上。这算偶然,哄一阵就过去了。可是自打光绪爷登基,大事庆贺,新添个“报事灵通会”,出会时,贾宝玉紫金冠上一颗奇大珍珠,硬叫人偷去。据说这珠子值几万,县捕四出搜寻,闹得满城不安。珠子没找着,乱子却接二连三地生出来。今年踩死孩子,明年各会间逞强斗胜,把脑袋开了瓢。往后一年,香火引着海神娘娘驻跸的如意庵大殿,百年古庙烧成了一堆木炭。不知哪个贼大胆儿,趁火打劫,居然把墨稼斋马家用香泥塑画的娘娘像扛走了。因为人人都说这神像肚子里藏着金银财宝。急得善男信女们到处找娘娘。您别笑,您也得替信徒们想想:神仙没了,朝谁叩头?

天津人,好咋唬。有人直眉瞪眼说,他看见娘娘给人藏在鼓楼东海福南味店的后院里。一伙人不管掌柜伙计阻拦,跳墙进去,把堆在院角两垛黄酱坛子胡乱折腾一遍,也不见影儿,肝火没处泄,就砸酱坛子,还有的往上边撒尿。偏巧这家掌柜和知府大人沾点亲,便把闹事的抓起几个来。索赔却赔不起,因为,这几个都是整天惹祸招灾,无事生非的土棍儿,家里顶多一床褥子,两床被,几十个臭虫,连吃饭的家伙都没有。这下子,主张禁会的老爷们算逮住理儿了,到处嚷嚷说,天津卫这地方五方杂处,民风霸悍,重义尚气,易滋事端,不宜举办这种倾城出动的皇会。可谁能把会禁掉?

您再想想,天津卫是靠渔盐漕运发的家。行船出海,遇上黑风白浪,就得指望海神娘娘护佑了。即使头品顶戴,大聚宝盆,也拿灾病没辙,更别说命同猫狗的小百姓们。所以人们就借着海神娘娘诞辰吉日,百戏云集,万人空巷,烧香祝寿,讨娘娘高兴。还要把娘娘的塑像从东门外的天后宫里请出来,黄轿抬,华辇推,各会随驾表演逞技,城里城外浩浩荡荡绕几天,拿娘娘的威严,压一压邪魔妖怪。

人都说,人管不了的事,全归神仙管。天津卫这里的“三界、四生、六道、十方”,都攥在娘娘的手心里。可是娘娘也有偷懒耍滑的时刻,又把一些扎手的事推回到人间来。原来神仙也会推活船儿。人不尽天职,天不从人愿,于是就生出今年皇会上这桩稀奇古怪的事来。

第一节 邪气撞邪气

三月二十二,照例是娘娘“出巡散福”之日。

这天皇会最热闹。津门各会挖空心思琢磨出的绝活,也都在这天拿出来露一手。据说今年各会出得最齐全,憋了好几年没露面的太狮、鹤龄、鲜花、宝鼎、黄绳、大乐、捷兽、八仙等等,不知犯哪股劲,全都冒出来了。百姓们提早顺着出会路线占好地界,挤不上前的就爬墙上房。有头有脸的人家,沿途搭架罩棚,就像坐在包厢里,等候各会来到,一道道细心观赏。

干盐务的展老爷今年算是春风得意了。他顺顺当当发了一笔财,又娶了一房如花似玉的小婆,心高气盛,半月前就雇了棚铺,在估衣街口最得看的开阔地,搭一个气派十足的大看台。上头用指头粗的宜兴埠苇子扎成遮阳棚顶,下头用冒着松香气味的宽宽的白松板子铺平台面,两边围着新席,四匹红绸包在外边,又打胜芳买来几盏花灯挂起来。另外还雇了几个打小空的,换上一色青布裤褂,日夜轮班站在台前护棚。

俗话说,这叫拿钱壮的,也是拿气壮的。怕事的小百姓们不觉站远些,不知哪股邪气要是和这股气撞上,非出大事不可。谁知这预感居然应验了。请往下看——

自打出会那天,展老爷新娶的小婆就闹着要登台看会。谁不知,这小婆是打侯家后小班里赎来的姑娘子。本名紫凤,善唱档调,艺名唤做飞来凤。这飞来凤本是弱中强。如今决不像一般从良女子,隐姓埋名,稳稳当当过起清闲富足的日子。她偏偏要到这紧挨着侯家后的估衣街上露个脸儿,成心叫人认出她,看她,咬着耳朵议论她,却不敢对她这个摇身变成官眷的老娘指指点点。她还有另一层意思:以她这种贫贱身份,只要在人前一出头,展家大奶奶死也不肯同时露面,这就能压过大奶奶一头。但她没料到,大奶奶不来,展老爷也不敢来,死缠硬逼全没用,她便赌气自己来,而且打好主意闹出点名堂,叫姓展的一家子知道她不是软茬儿。

她坐在一张铺着绣花垫子的靠椅上,戴着翠戒指的雪白小手有姿有态地往扶手上一摆;在她的身后,站着一个老妈子,头上梳着苏州鬏儿,横竖插满串珠、绒花、纯银的九连环簪子,足登小脚细羊皮靴,青洋绸肥腿裤,月白色大襟褂子绷着四寸宽的花袖箍儿,襟口掖着一条纺绸帕子。她姓胡,人叫她胡妈,是展家最会侍候人的老佣人。当下她站在飞来凤椅子后边,还在飞来凤身旁放一张茶几,摆好各类零食,像大官丁家的糖堆儿、鼓楼张二的咸花生、赵家皮糖、查家蒸食等等,名家名品,应有尽有,罩上玻璃罩子,防备暴腾上尘土。但飞来凤很少掀开罩子捏点什么吃,却偏偏让胡妈把台下挎小篮卖杨村糕干的村姑叫上来,张口就说“包圆儿”了。其实她根本不吃这种街头小食,她一是摆份儿,二是成心糟贱展老爷的钱。这还不算,每逢一道会来到棚前,她必叫仆人拿着展老爷的名帖去截会。依照皇会的规矩,有头有脸的人家,如果专意看哪一道会,便叫仆人拿着名帖到会头前,道一声辛苦,换过帖,请求表演,就算把会截住了。会头把旗子一摇,小锣当当一敲,全会止住,表演一番,像狮子、重阁、法鼓、杠箱等,都有一段精彩的功夫。演过一段,会头的小锣当当再响两声,就走过去,后一道会便跟上来。截会的人必须送上事先预备好的点心包,作为犒劳答谢。

飞来凤早就使钱请来“打扫会”,把台前街面喷水扫净。这几天,她不管有没有看头,逢会必截。展老爷财大势大,捧出他的名帖,谁敢拨棱脑袋。何况她犒赏极厚,看台上一边堆了数百包点心,一码十斤大包,正经八百都是祥德斋的大八件。即便天津八大家,也没这么大手大脚过。这一来,她看会,人家都看她,看看这个走了红运的小娘儿们怎么折腾法。

虽说她赌气这么干,可是拿钱大把大把往台下撒,也是神气之极。此刻,鹤龄会的鹤童们,舞着“飞”、“鸣”、“宿”、“食”四只藤胎布羽的仙鹤,转来转去,款款欲飞,还朝着她唱吉祥歌。胡妈在她耳边说:

“二奶奶,您瞧,那小童子脖上套着的银圈圈,就是乾隆爷看会时赐给的。听说,乾隆爷当年是坐在船上看会,还不如您这儿得看呢,嘻!”

飞来凤忽然想到,去年皇会,她还在侯家后,同宝银、自来丑、月中仙几个姑娘子,嘴里嚼着冰糖梅苏丸,在人群里挤得一身臭汗。说不定那姐儿几个现在正在人群里,眼巴巴望着自己呢!想到这里,鹤龄会已然演完,她心中高兴,叫仆人拿点心,赏给敲单皮鼓的、吹唢呐的、舞龙旗的,连同扛软硬对联的,每人一大包;六个鹤童和会头每人两大包。

鹤龄会收获甚丰,兴冲冲就要起行,忽见一人拿着朱漆大凳子,“啪”地迎头一撂,一撅屁股坐下来,大模大样架起二郎腿,翘着下巴朝会头冷口叫道:

“等等。照刚才那样儿,给你三爷演上十八遍。点心包——二奶奶那儿有的是,她替你三爷给啦!”

这几千人开了锅似的热闹场面,好像折一大盆凉水,登时静下来。再瞧这人的打扮,可算隔路——

古铜色湖绸套裤,裤腿紧缠着宝蓝腿带,净袜乌鞋,上身一条半长的深枣红拷纱袍子,挺像本地小阔佬,可袍子外边紧巴巴套着件没袖没领的小短衣,像马褂又不是马褂,倒像张七把摔跤时那件坎肩。这件小短衣做工挺讲究,上边耷拉着怀表链,胸口上还挂着七八个稀奇古怪、不金不银的牌牌儿。有些在鸟市看过洋片匣子的人,认出这是洋人身上的东西。可是他帽翅上插着那小梳子干嘛用?广东娘儿们好在头发上插一把小梳子,随时拢拢头发,但从没见过老爷儿们玩这套。别看这小子一身四不像的侉打扮,还挺得意。好像人人看他这身穿戴都眼馋。

有人才要拿话逗弄他,一瞅他帽子下边瘦瘦的青巴脸,梆子头底下一双横眼,尤其左边那只花花眼珠,一缩脖子赶紧把话咽进肚里。这原来是大混星子玻璃花!

在这城北估衣街上,甭说招他,谁敢多瞧他一眼?连老娘儿们哄孩子都轻轻唱这么两句:“别哭啦,快睡吧,玻璃花,要来啦!”这也算是一种传统教育方式——在怀抱里就加入浓烈的社会内容。

可是,玻璃花今儿要做嘛?

凡是在这一带世面上混日子的人,心里都有数,玻璃花今儿并不是胡闹来的。要问这根由,那就得提到他那只花眼珠子的来历。

够份儿的混星子,都得有一段凶烈、带血的故事。

十年前玻璃花还是一个无名的土棍,小名三梆子。有一次,他闯进香桃店,闹着“拿一份”。香桃店是侯家后俗称“大地方”的大妓馆。店大人多,领家招呼七八个伙计操着斧把儿围起他来。那时打架兴用斧把,因为斧把一端是方的,有棱有角,抡上就皮开肉绽。依照混星子们的规矩,必须往地上一躺,双手抱头护脑袋,双腿弯曲护下体,任凭人家打得死去活来。只要耐过这顿死揍,掌柜的就得把他抬进店,给他养伤,伤好了便在店里拿一份钱,混星子们叫“拿一份”。这天,三梆子就这样抱头屈腿卧在那儿,叫人打上一袋烟工夫。他仗着年轻气盛,居然没吭一声。一个在这店里拿份的混星子死崔,将斧把头砸在他左眼上,血糊糊的,只当瞎了。伤好后,眼珠子还在,却黑不黑白不白成了花花蛋子,那个打坏他眼珠儿的死崔,在江叉胡同的福聚成饭庄花钱摆一桌请他,当面赔罪。这死崔心毒手黑,暗中在靴筒掖一柄小刀,只要他闹着赔眼珠,就拔刀下手。谁知道,三梆子非但不闹,却花钱买下这桌酒饭,反过来谢谢他。这因为混星子们不带伤不算横,弄上这点彩儿,正是求之不得。真怪!这世上真是嘛人都有:有的对别人下狠手表示厉害,也有人对自己下狠手显威风,有的把伤藏起来,以为耻辱,有的就挂在脸上,成了光荣的标记。从此,三梆子得号“玻璃花”也就名噪津门了。侯家后的妓馆,无论大店小店,随他抽份拿钱。遇到客人找碴闹事,花丛荆棘,叫他知道,必来报复。那些身不由主的姑娘子,争着要他当后戳,求他坐劲,哪个不是他的相好?飞来凤在侯家后也是个人物,没在他怀里打滚撒娇才怪呢!精明人拿这些瓜葛一连,就明白玻璃花今儿成心是恶心攀上高枝的飞来凤来了。天津人管这叫“添堵”。

其实,飞来凤一瞧突然扎进来这人的装束,就认出是玻璃花。虽说这混星子是地道的土造,偏偏喜好洋货,飞来凤脖子上挂鸡心盒的洋金链,还是这小子送的呢!她从良之后,她就一直揪心玻璃花会跟她捣乱,没想到今儿当着成百上千的人给她难看。她不知道玻璃花要把事闹得多大。眼下,这小子正犯劲,软硬法子都使不上。如果叫仆人轰他,非惹得他翻天覆地,搅成满城丑闻不可。她急得心里有点发躁。

会头是个识路子的明白人。二话没说,旗子一摇,指挥鹤童们面向玻璃花,一连演两遍。然后走到玻璃花面前掬着笑说:

“三爷,你老给个面儿,改天再去拜会您。”

玻璃花面不改容,声不改调:

“去你妈的!向例出会都兴截会,怎么就不准你三爷?”

“这不是单给您连着演过两遍了吗?”会头小心翼翼,生怕玻璃花借个词儿,闹得再大。

“你耳朵长倒了?没听三爷说,叫你演十八遍!”玻璃花说。

会头给难住了。他明白,绝对不能动肝火,就稳稳当当地说:

“三爷,我们这会停了不少时候了,后边还压着三四十道会呢!压长了人家不干。您是天津卫最开面的老爷。三爷您要看得起我们鹤龄会,改日给您演上整整一天,怎么样?”

“去去去,别他妈择好听的说给我!”玻璃花非但不动心,反而把话凿死,“你三爷是嘛人,你拿耳朵摸摸去,说过的话嘛时候改过?”

两下这算僵住了。后边挤上来几个穿戏装、勾花脸的汉子。这是五虎杠箱会的人,压在后边,等不及了。那扮演濮天鹏的汉子,人高马大,再给硬衬的一托,显得魁梧粗壮。他上来对玻璃花一抱拳,说话却挺客气:“您先受我一拜。”声音嗡嗡贯耳。

玻璃花斜瞅他一眼,没当回事,踮着二郎腿,仰脸朝天,故意变尖了嗓音说:

“今儿不刮西北风,怎么吹得夜壶直响。”

人群里发出呵呵笑声。

这一句话把杠箱会的汉子噎回去。天津人说话,讲究话茬。人输了,事没成,话茬却不能软。所谓“卫嘴子”,并不是能说。“京油子”讲话,“卫嘴子”讲斗,斗嘴也是斗气。偏偏这汉子空长一副男人架子,骨头赛面条,舌头赛凉粉,张嘴没一句较上劲儿的话:

“三爷,眼瞅着快下晌了,弟兄们耍了一天,还饿肚子呢!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也看娘娘的面子,就叫我们快点过去吧!”

“嘛?看娘娘的面子?娘娘的面子也不如二奶奶的面子。那台上堆着都是祥德斋的点心,饿了就找她要去!”玻璃花说着,用他那只灰不溜秋的花眼珠向飞来凤瞟一眼。

看来他今儿非要向飞来凤脸上抹一把屎不可了。

飞来凤坐在台上一动没动。站在身边的胡妈看得出,二奶奶涂了红油的嘴唇都发白了。

这一来,几方面的人全说不出话来。玻璃花占了上风,神气十足,打怀里掏出一个磨花的洋料小水晶瓶,打开盖,往掌心倒出点鼻烟,在上嘴唇两边抹个大蝴蝶,吸两下,打几个喷嚏,益发来了精神,索性把脚拿到凳子上,看样子今儿要在这儿过夜。

四周的百姓看不成会了,却都瞪大眼珠子,瞧这局面怎么收场。天津卫逢到这种硬碰硬,向例是不碰碎一个不算结。

第二节 跳出一个大傻巴

反正老天爷不会一边倒。这世道就像一杆秤,不会总摆不平,无论身内身外的事,都好比撂在这秤上。一头压下去,另一头就该翘起来。月光照完东窗,渐渐去照西窗;运气和霉气一样,在众人头上蹦来蹦去。日头太毒,便逼来浓云疾雨;雨下得过狂,又招来一阵大风,直把云彩吹得一丝不见。就说眼下玻璃花把会硬截在估衣街口,人们干瞪眼、愣没辙的当口,忽然,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走进人圈,朝玻璃花作个长揖,说道:

“这位大爷,你老开心顺气。抬抬胳膊放他们几位过去就算了。”

敢出头管事,胆子就算好家伙,但他的话茬并不硬,不像个打算使横的人。玻璃花打量这汉子:中等个子,方面大耳,秤锤鼻子,眯缝着小眼,脸颊上粗粗拉拉净是疙瘩,还带点傻气。再瞧他身上那件崭新的蓝布大褂,甭猜,一准是个缺心眼的穷汉子,换上新衣专意来看会,碰到这场面,不知轻重地想当个和事佬。因此玻璃花更上了劲,撇嘴一笑,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到这人跟前:

“嘿,傻巴,哪位没提裤子,把你露出来了?你也不找块不渗水的地,撒泡尿照照自己。这是嘛地界,你敢扎一头!”

这话不错。眼前这种事躲还躲不开,竟还有人往里边掺和,可见此人多半是个大傻巴。他瞅玻璃花这架势,非但没有赶紧缩回去,偏偏腆着脸笑嘻嘻地说:

“今儿,大伙都图个吉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老也少生气。”

“看来,你小子倒挺孝顺。告诉你,三爷向来肚子里没气,专会气人!”说着又瞟了飞来凤一眼,然后拿这傻巴找乐子,“头次咱爷俩见面,你拿嘛孝敬我?脱下你这大褂,三爷正少个门帘。哎,要说你这辫子真不赖,就揪下它来送你三爷吧!”

傻巴头上盘着一条少见的粗黑油亮的大辫子,好像码头绞盘上的大缆绳。若非精足血壮,决没有这样好的头发。不等他说话,玻璃花上手抓住,打着哈哈说:

“给你三爷还舍不得?”

说话一扯,竟没扯动。这傻巴就像一根铁柱子,辫子就像拴在铁柱上的粗绳子一般。玻璃花本想吓唬他一下,叫他疼得嚷两声,开开心,只用了四成力,可这一下没扯动,立即把他的肝火逗起来。得势人的脾气是沾火就着的。他大叫一嗓子:“我揪下你这狗尾巴!”这回使足了十成力,猛一扯。只听“啪”一响,四周的人不禁抬手捂脸,不忍看这把辫子生扯下来的惨状。谁知道,这一下根本没扯动,由于用劲过大,反倒把玻璃花带过来了,踉踉跄跄几乎和这傻巴撞个满怀,傻巴忙用双手搀住他说:“你老站好了!”那样子,就像晚辈给老辈叩头行礼那样。

人们止不住“哄”地一声笑了。玻璃花大怒,待他把傻巴的辫子挽上一道,要加劲狠扯时,忽觉得攥在手心的辫子哧溜一下没了,跟着眼前黑影一闪,哧——啪!好像一条皮鞭抽在自己脸上。由左眼角到右嘴角,斜着一道,火辣辣地疼,他瞪眼一瞧,那傻巴倒背手站在他对面。大黑辫子已经松松绕肩一圈,辫梢搭在胸前。玻璃花蒙了,不知这一下怎么挨的,但傻巴的小眼睛却露出吃惊目光,仿佛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档子事。

玻璃花不觉向飞来凤瞅一眼,那小娘儿们脸上竟显出几分神气。

“好你妈的,今天三爷算碰上对手啦!来,三爷非把你卸了不可!”玻璃花一边脱去袍褂,一边吼:“三爷叫你爹从今天就绝后!”面对傻巴拉开动武的架势。

傻巴双手直摇,不愿意动打。

看热闹的人见要出事,胆小的赶紧溜走,胆大的也往后退。只有一些土棍儿们站着不动,拍着手,念着歌,起哄架秧子:

打一套,闹一套,

陈家沟子娘娘庙,

小船给五百,

大船给一吊。

虽说混星子只讲使横逞凶,耍光棍儿,不讲功夫,玻璃花却跟一位本领高强的师傅练过一年半载,但他凡事不经心,心浮气躁,半了咯叽会几下子,仅仅能对付一气。他见傻巴站在那里不肯出招,先下手为强,上去劈胸就是一拳。这拳将要碰到傻巴,忽然一条黑蛇似的东西已到眼前。他脑子一闪,又是那条辫子!他赶忙收拳闪躲,辫梢闪电般在他眼珠上一扫,眼睛顿时睁不开了;紧接着“哧——啪”,前身重重挨了一下,好像钢条抽的,劲力奇猛,他胸口发闷,眼前一黑,脚底朝天摔在地上。四下登时一片喊叫,有的惊叫,有的呼好。

玻璃花的脑袋像拨浪鼓那样摇两下,稍稍清醒就赶紧一个滚儿跳起来,却见傻巴照旧那样背手站着,长辫子仍然搭在胸前,好像根本没动劲,但一双小眼烁烁放出光彩。这一下真可谓神差鬼使。玻璃花虽然给打得蒙头转向,还没忘了瞅一眼飞来凤。飞来凤那里正笑吟吟嗑瓜子儿,好像看猴戏一般。

玻璃花狂叫一声:“三爷活腻啦!”回身操起朱漆凳子朝傻巴砸去。他用劲过猛,凳子斜出去,把鹤龄会的灯牌哗啦一声砸得粉碎,破玻璃满天飞。众人见事情闹大了,吓得唿喇散开,由于不知东西南北,反而挤在一起。有的土棍儿们便往人群里扔砖头了。不知谁叫一嗓子:“台上的点心管饱呀!”一群土棍儿就像猴子纷纷爬上台,抢点心包。玻璃花挤在人群里,左一脚,右一脚,踢打挤来挤去的人,他心疼刚才脱下身的袍褂怀表给人乱踩,又想瞅住那傻巴拼命,但傻巴早已不见,台上的飞来凤也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一个头扣平顶小帽的矬混混儿挤上来,扯着脖子叫着:

“三爷!嘛事?哥儿们来了!”

“去你奶奶的,死崔,早干嘛去啦?快给我揪住那傻巴!”

“傻巴?哪个傻巴?”

“他——辫子,揪住他的辫子!”

这话奇了!在那年头哪个爷儿们脑袋后面没辫子,揪得过来吗?

第三节 请神容易送神难

玻璃花鼻青脸肿,一头扎进估衣街上的大药铺瑞芝堂里,找冯掌柜要了后院一间房躲起身。一来因为他把皇会搅乱,保不准官府跟他找点麻烦,好汉不吃眼前亏,躲过势头再说。二来因为像他这种大混星子,当众栽了,脸皮再老也挂不住,那几下挨得又不轻,挂着彩去逛大街,岂不更难看!三来因为冯掌柜是个脓包,在这药铺养伤再好不过,吃药用药随便拿,冯掌柜还精通医道,尤擅推拿按摩,可以给他医治。

冯掌柜巴不得有机会叫玻璃花使唤,拉好关系,以后少跟自己搅和。他细心给玻璃花疗理,还好酒好菜侍候。玻璃花的伤愈来愈见好,心里也就愈烦躁。他不知该怎么出去露面,要想重振雄风,非得把傻巴那条辫子扯下来不可,偏偏找不到傻巴踪影。如果那傻巴是外地人,碰巧撞上闹一下就滚了,他还真没处捞回面子。但听傻巴口音还是地道的天津味儿,这小子究竟在哪儿?自打那天,玻璃花一直躲在药铺里,外边一切消息都靠死崔打听。死崔整天在外边转,非但没找着傻巴,捎回来的全是气煞人的传闻。据说傻巴扬言,还要拿辫子把他两眼抽成一对“玻璃花”,往后叫他连饭锅茅坑都分不出来。还说只要他脱下裤子在估衣街口,屁股上插一串糖堆儿,撅一个时辰,今后傻巴决不在天津出现。还有些更难听的话,气得玻璃花连喊带骂,非要找到傻巴,分个雄雌。但他冷下来一琢磨:自己不是个儿。于是只能屋里摔桌子打板凳,把冯掌柜摆在条案上的一对乾隆官窑的青花帽筒都摔了。弄得冯掌柜直挠头,不敢言声儿。请神容易送神难,只好挨着。

一天,展家的老妈子胡妈来了,说要见玻璃花。玻璃花藏身在此是绝密的,因此冯掌柜只好摇着脑袋说没见过玻璃花。胡妈笑了笑,把一包东西交给冯掌柜说:“这是我家二奶奶送给他的。”转身就走。

冯掌柜把包儿拿到后院。玻璃花打开一瞧,竟是一件碧青崭新的洋马褂,兜里鼓鼓囊囊,掏出来看,竟然是张帕子包着一块真正洋造的珐琅表,上边画着洋美人打秋千。这是飞来凤送给他的。她准是猜到,闹事那天,自己丢了怀表马褂,便照样弄来两样更好的叫自己高兴。这小娘儿们真念旧!他对冯掌柜说:

“瞧这洋货多爱人!哎,你他妈为嘛不卖洋药,我听说有种洋药,比指甲盖还小,无论哪儿疼,吞下去眨眼就好。你是不是有药不给我用?看着我疼得冒汗,你好解气!”

冯掌柜赔着笑说:

“三爷说到哪儿去了!有好的,还能不尽着您?我这是国药店,没洋药,你老要吃,我叫伙计到紫竹林去买,那药叫嘛名号?”

“叫……叫白、白……你是卖药的,干嘛问我?”他忽然瞪起眼。

“洋人的东西我哪懂?您这件坎肩就没见过。”

“这哪叫‘坎肩’,这叫‘洋马褂’,洋人穿在小褂外边的,你他妈真老赶儿!”他嘴里骂骂咧咧,心里却挺美,手指头捏着表链玩。

“你老帽子上的小梳子呢?”冯掌柜见玻璃花高兴,自己也轻松了。有意卖个傻,好显得玻璃花有见识。

“这也是洋打扮!你真是不开眼,土鳖!”

冯掌柜虽然挨了骂,却挺舒服,他搓着手,笑道:

“赶明儿,我也学你老,头上挂个梳子。”

“屁,土豆脑袋也想挂洋梳子!”玻璃花说着,不知想到哪儿,神气忽然一变,问道:“哎,展家送东西来的那个老妈子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冯掌柜摇头说不知道。其实眼下满城已经无人不知,丢人现眼的玻璃花躲进瑞芝堂药铺。自打他藏到这儿的第三天,就常常有人假装买药,扫听他的下落。药铺里的人都瞒着他。不是怕他,而是怕死崔。

但愿死崔这号人只在这书里,世上一个别有。

这小子原先家住在河北粮店街,人刁心毒,原名崔大珠。有一次,他灌了几挂肉肠子,晾在当院,被人隔墙用竿子挑了去。一般人碰到这种事儿,爱闹的就四处查找,无能的自认倒霉,往后再晾肠子换个地方挂也就算了。崔大珠偏不,他买包砒霜掺在肉里,灌了一挂肠子,仍旧挂在老地方,转天又被人偷去。再过一天,就听说前街上开水铺的皮五一家四口都死了。据说是给砒霜毒死的。县里下来人查来查去,把崔大珠抓了去。崔大珠毫不含糊,上堂就点头承认是他在肉肠子里下了毒,但他说这是药耗子用的,谁叫皮五偷嘴吃?这话不能说没理。官府把这案子翻来倒去,也没法给崔大珠治罪,只好放了。可是从此粮店街上,没人再敢搭理这个心比砒霜还毒的人了。那年头,没有“道德法庭”一说,他在人心中被判了死刑,得了“死崔”这个外号。他自知在河北那边呆得没味儿了,就挪窝到估衣街上来。估衣街上有两个人人恨又人人怕的家伙,一个是面狠的玻璃花,一是心毒的死崔。当下,两条狼都扎在冯掌柜的羊圈里。

玻璃花转转眼珠,问冯掌柜:“你说,为嘛飞来凤那娘儿们送我这洋表洋马褂?”脸上明显冒出一股气来。

冯掌柜不知这是哪股气,又不能不答,便说:

“讨您喜欢呗。”

“滚你妈的!那天我给她添堵,她知道我丢了洋表洋马褂,今儿成心拿这玩意儿给我添堵!”玻璃花甩手把衣服怀表狠狠摔在地上,大叫:“明儿,我弄瓶镪水泼在她脸上,叫她成活鬼!”此时已然满脸杀气。

冯掌柜吓得腿发软,想跪下来。他不知怎么对付这个说火就火、软硬不吃的混星子了。他弯腰把马褂怀表拾起来,说话的声音直打哆嗦:

“幸亏这洋表结实,没坏,一点儿没坏。还是你老这洋货好!”

“拿榔头来,我把它砸瘪了!”玻璃花吼着。

这时,门儿“呀”地一响,进来一个细高爽利的年轻汉子。这是冯掌柜新收进铺子的小伙计,名叫蔡六,精明能干,刚进铺子一年,一个人已经能当俩人使唤。蔡六知道掌柜的被玻璃花缠住了,在窗根下偷听一会儿,心里盘算好了才推门进来。他进门就说:

“三爷,小的有句话,明知您不爱听,也得说给您听。”

玻璃花拿眼一瞄他,分明一种找茬的神气:

“有屁就放!”

蔡六并无怕意,反而坐在玻璃花对面的椅子上,笑道:

“你老纯粹给自己蒙住了!”

冯掌柜见自己的伙计敢这么讲话,吓得头发根冒凉气。玻璃花伸出的手指尖几乎碰到蔡六的脸:

“嘛意思?”

蔡六纹丝儿没动,还是笑呵呵:

“小的估摸,您到今儿还不知道那玩辫子的是谁?”

“谁?你知道,为嘛瞒着你三爷!?”

“三爷是嘛人,您不叫小的张嘴,小的哪敢在您面前逞大尾巴鹰?”

“三爷叫你说!”玻璃花没想到这小子知道傻巴,急啾啾地问。

玻璃花的火气明显落下一截,蔡六含着笑点点头说:

“好,我告您,那玩辫子的在西头担挑儿,卖炸豆腐,人叫‘傻二’,这是贱名。”

天津卫的孩子从小都有个贱名,叫什么傻蛋、狗剩儿、狗蛋、屁眼子、大臭、二臭、三臭、秃子、狗不理等等。据说,那是为了叫阎王爷听见,瞧不上,就写不到生死簿上去,永远也点不走,能长命。不管人们信不信,大家都这么做,图个吉利。

“这傻王八蛋的大名呢?”

“臭炸豆腐的,谁叫他大名?”

“他的窝在哪儿?”

蔡六见玻璃花被自己的话抓住了,便有意说得静心静气,慢条斯理,好压住玻璃花的火气:

“多半在西头吕祖堂一带。哪条街哪个门可说不准。我小时候,家就在吕祖堂后边。记得六七岁时,我娘领我去庙里烧香,认师傅,打小辫儿。不是说,那么一来,就算入佛门了;有佛爷保着,不会再惹病招灾。那天,正赶上傻二去剃小辫儿。按照庙里的规矩,凡是认师傅的,到了十二岁再给老道点钱,老道在大殿前横一条板凳,跳过去,就出家成人,熬过了‘孩灾’。俗例这叫做‘跳墙’。照规矩,跳过板凳,就不许回头,跑出庙门,直到剃头铺,把娃娃头剃成大人样。这例儿三爷您听说过吧?”

“往下说——”

“傻二的辫子长得特足。十二岁跟大人一般粗细,辫梢长过屁股。他跑出庙门,没去剃头铺,直奔回家,听说他舍不得头上的辫子。所以他现在才长得这么粗,像条大鞭子。”

“你总提他穿开裆裤时候的事儿干嘛?三爷问他那狗尾巴上有嘛功夫?”

“您别急,小的全告诉您,半句也不留。听人说他爹有两下子,可从来没跟人使过,天天都在西头那边走街串巷,卖炸豆腐,听说他家是安次县人,那边人多练查拳。但傻二能耍辫子,从来没人知道。再说天下谁听说过辫子上还能有功夫?外边人都议论着,拿辫子当刀枪使唤,真是蝎子屎——毒(独)一份儿了。”

“那傻巴的功夫是他爹传的?”

“多半是吧,还能有谁?对了,从小听说,他爹罚他,就把他小辫拴在树上吊着。人都说他爹做买卖挺和气,对孩子却够狠的。他家就爷俩儿。还有人说,傻二是他爹领来的。亲骨肉谁舍得把儿子的小辫拴在树上吊着?现下再回回味儿,想必那就是练功吧!”

“说完了?”

“啊——”

“就这点屁,顶嘛用,滚吧!”

蔡六没动劲儿,稳稳当当说:

“您别急。事说完,话没完。小的想告诉您,那傻二虽然有功夫,三爷您能耐却比他强!”

玻璃花用他那浑球般的花眼珠盯蔡六一眼:

“你小子拿我找乐子,还是捧我?”

“哪的话。小的再有胆,也不敢跟您开涮!小的虽然不会武艺,却看得出来,傻二全靠着那条辫子占便宜。您琢磨,动手时谁还防着对方的辫子?可他的辫子一甩出来,就等于两条胳膊再加上一条。三条胳膊对您两条胳膊,您还不吃亏?”

玻璃花听得入神,不觉点两下头。冯掌柜忙说:

“那辫子一转,何止三条胳膊,简直是千手观音。”

玻璃花没搭理冯掌柜,直盯着蔡六一张白净的脸儿问道:

“你说三爷拿嘛法儿降他?”

蔡六这才给玻璃花指出一条明道:

“您有那么多有能耐的朋友,谁有绝招就叫谁来,他们还不全听您三爷的招呼!”

“去你妈的!三爷打架向来一对一。”玻璃花说着照蔡六当胸就一拳。蔡六却看出玻璃花尖巴脸上有了活气,显然是听得中意,也中了自己“移花接木”之计。

这时,矬壮的死崔闯进来。蔡六忙给冯掌柜使了眼色走出来。到了前屋,蔡六笑着对冯掌柜说:

“这下子,玻璃花该滚蛋了。”

冯掌柜迷迷糊糊,没弄明白。蔡六说:

“我知道他怕傻二那条辫子,便出个道儿,叫他去找人帮忙。他一去,咱就算把这位爷请出去了。”

“他肯去吗?”

“他恨不得吃了傻二,怎能不去?”

“要是打不过傻二,不又回来了?”

蔡六笑道:

“您放心,无论胜败都不会回来了!如果胜,就用不着住咱铺子里;如果败,甭说咱铺子,连估衣街上也呆不住了。”

冯掌柜依然忧虑未解地说:

“崔四爷未必肯叫他去吧?”

蔡六说:“您还没看透,死崔不是不叫他出头露面。他这一招够绝——他先把玻璃花关在咱药铺里,然后在外边散风说,玻璃花藏着不敢见人。为了叫人们嚷嚷玻璃花尿了,把玻璃花名声弄臭。下边,他巴不得撺掇玻璃花去找傻二拼命,好借傻二的辫子除掉他!”他的口气很肯定,好像把下面三步棋全看在心里。

“这不能,他们是一伙的!不是哥儿们爷儿们吗?”

“别信那套!嘛叫哥儿们爷儿们?不过为了给自己助威。轮到两人分一块肉时,刀尖又专往哥儿们身上要命的地方捅。”

冯掌柜听到这儿,白胖胖的脸现出笑容,他没料到这新来的小伙计有脑子又有办法。他像危难中碰到保护人,好像大雨中找到一块房檐。他不由自主提起茶壶的铜提梁,给蔡六斟茶,一边问蔡六:

“你刚才说傻二那些事都是真的?”

“管它真假,唬住他就成!”蔡六接过茶碗,不客气地喝了。

他故意这样不客气,好像应该应份一样。因为这么一来,他在这个脓包掌柜的面前的身份就不同以往了。

第四节 不信也是真的

不等天大亮,玻璃花就叫死崔陪着,打药铺出来,到南门外去请打弹弓子的戴奎一。两人横穿出估衣街,到了北城门口,并没走“进北门出南门”那股近道,而是沿着城根儿往西,绕城半圈才到南门外。这因为玻璃花怕人瞧见他,一路还穿街走巷,专择僻静人稀的路走。混星子们在街上向来爱走街心,车轿驴马都得躲着他们,他们还拿眼东瞅西瞅,谁要是多瞧他们一眼,茬子就来了。今儿玻璃花却使劲低脑袋,恨不得把脑袋揣在怀里。死崔在一旁心想:我叫你小子打今儿甭想再露脸儿啦!

那时,南门外一片大开洼,净是些蚊子乱飞的死水坑,柳树秧子,横七八叉的土台子,没人添土的野坟,再有便是密不透气的芦苇荡。住在这儿的多是雁户。拿排枪打野雁、绿头鸭、草鹭和秧鸡,到墙子那边去卖。这是个常年热热闹闹的野市,俗叫“南市”,凡吃、穿、用的,随便买卖,应有尽有。鲜鱼新米、四时蔬果之外,还有些打八叉的小商小贩,倒腾各种日用的新旧杂货。江湖上的“金、瓶、彩、挂”,什么拆字的,算马前课的,拉骆驼或“黄雀叼帖”的,打把式卖艺的,变戏法的,耍滦州影儿的,唱包头落子、哈哈腔、西河大鼓的等等,都聚在这儿混吃餬口。天津这地方,有块地儿就有主儿。河有河霸,渔有渔霸,码头上有把头,地面上有脚行,商会有会长,行行有师祖,官场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个衙门里有一个说一不二的老爷。在这集市上,欺行霸市要数“三大块儿”——戴奎一,何老白,包万斤,都是“安座子”已久的老江湖(“大块儿”是指身上的钢筋铁骨腱子肉)。这三位“大块儿”能耐最大的便是戴奎一。他手里的一把弹弓可称天下奇绝。顶拿手的一招,是把一个薄瓷的小酒壶横放在桌上,瓶口放一颗泥弹儿,这泥弹儿与瓶口大小不离,他站在三十步远的地方一弹射去,把那泥弹儿打碎在壶中,绝不损伤瓶子。他用这手绝顶功夫招人观看,实是卖“化食丹”。只要演过几招弹弓,他就捧着一块血淋淋的鲜牛肉,生嚼生吃,再吞下几粒羊屎蛋似的丸药,口称这丸药到肚里,生冷俱消。他拿这种叫人目瞪口呆的法儿卖药,人们花钱买药,并非相信这药真能化食,而是害怕他这股恶劲。据说,光绪二十年,河南来个马班儿表演“小刀山”。河南的马班子大都会几手少林功,恃仗本领在身,没有先去拜会他,把他惹恼了。当一个年轻的女把式爬上三四丈高的大杉篙拿大顶时,戴奎一站在远处大叫一声:“戴爷给你换个左眼!”开弓一打,“啪”地把一个泥珠射进那女把式的左眼窝,马班子的男男女女都要跟戴奎一动武,眼望着这把上了子儿的弹弓,谁敢靠前?从此谁也不敢招惹他了,就是玻璃花那左眼放着没用,也不愿意换个泥球。

“戴爷,咱哥儿们麻烦您来了!”玻璃花拱拱手说。他此时气不壮,说话时精神也不足。

“您这是嘛话,三爷!哥儿们我在城南,您在城北,城隔着人,不隔着义气。前儿,崔四爷来,把您的话捎给我。我跟四爷说了,只要您三爷一句话,咱哥儿们掉脑袋也认!不过……我刚才用脑瓜又琢磨琢磨,那个卖炸豆腐的傻小子,值我戴奎一的一个泥球吗?啊?哈哈哈哈……”

戴奎一咧大嘴叉子,仰面狂笑。他光着膀子,这一笑满身疙瘩肉像活耗子那样上下直动。他长得人高面阔,猿背蜂腰,鹰鼻豹眼,宽宽一条橘黄色亮缎腰带上,别着一根柳木叉架、牛皮筋条的大弹弓子。当下,他正站在自家店门口,店内迎面墙上挂着两副死人的骨头架子。这背景和打扮一衬一托,就愈发显得凶厉。本来戴奎一答应好今天为玻璃花去拔撞。虽说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个人就有脑子,这两天耳边经常听到有关傻二的辫子的传言,传得神乎其神。在将信将疑之间,他开始掂量起来,为这个从来也没对自己出过力、眼下正走背字的混星子,去碰碰那个不知根底的傻二,值不值得……

死崔好像看见了戴奎一心里怎么拨棋子儿。他想,如果戴奎一不帮忙,就会挤着玻璃花对傻二暗中下手。反正玻璃花决不敢再跟傻二明着较量,而且已经几次计划着,派几个小混星子暗中对傻二下手。暗着干向来比明着干能成事。只要把傻二弄残,玻璃花就会在估衣街上重新抖起来。故此,必须设法使戴奎一去和傻二打一场。如果戴奎一赢了,就在外面散风说,玻璃花没能耐,借刀杀人,玻璃花的脸上也不光彩;如果傻二赢了,戴奎一必然恨玻璃花毁了他的名声,还会有玻璃花的好?想到这儿,他就拿话激戴奎一:

“戴爷,听那傻巴说您根本算不上咸水沽人。”

“怎么讲?”戴奎一没听明白这话是嘛意思。

“那傻巴是咸水沽人。他说,咸水沽水硬,人也硬,不出螃蟹。”死崔说。

“我听不懂你的话。”戴奎一说。

死崔含笑道:

“就是骂您呗!螃蟹的骨头长在外边,肉长在里边,外硬里软,不过看上去挺硬罢了。您先别生气,那傻巴还有话,——他说,要论胳膊大腿之外的功夫,谁也顶不住他的辫子,您的弹弓子不过是小菜儿!”

对付人的本事,全看能不能摸准对方的要害。看准要害,一捅就玩完。死崔深知,戴奎一虽然人高块大,心眼并不比针眼大。他更懂得,嫉妒这东西挺哏:男人嫉妒男人,女人嫉妒女人,同辈嫉妒同辈,同行嫉妒同行;出家在外,同乡还嫉妒同乡。——没听说过,山海关一个名厨子,会嫉恨起广东一个卖字画的,哪怕这舞笔弄墨的家伙比他名气再大。

果然,戴奎一的胸膛里盛不下这几句话,气得骂开了。

死崔火上再浇油:

“人家都管傻巴那辫子叫‘神鞭’!”

这“神鞭”是他为了气戴奎一,顺口编出来的。

“嘛叫‘神鞭’?”戴奎一吼着。他心里的火顺着血流遍全身,手背、胳膊、脖子、太阳穴上的面条粗细的青筋,根根都鼓胀起来。

“他说,只要是凡人,想抽谁就抽!”死崔说着拿一双乌黑的小眼瞅着戴奎一发怒的脸。他要眼看着这妒火,直把戴奎一的胸膛烧透了才成。

戴奎一大叫道:“他是神仙,我也把他射下来!”说着,把腰间的弹弓取在手,扭身来一招“回头望月”,把两个泥弹儿连珠射上去。只听天上“啪”一响。第二个泥弹儿飞去得更急,直把第一个打得粉碎。

玻璃花拍手叫道:

“好功夫!管叫那傻巴的脑袋成漏勺!”

戴奎一听了,脸上立见笑容。他叫徒弟进屋取出一个缎面绣花弹囊,再从一排排晾在青石板上的泥弹儿中间,择出一些最圆最硬、颜色发黑的胶泥弹儿装满袋囊。戴奎一转了转眼珠儿,进屋拿了两个铁弹丸掖在腰间,便走出屋来,带着两个徒弟,与玻璃花、死崔去找傻二打架。

从西关街走到头儿,有个土坯打墙围着的院子。墙挺高,上边只露出三两个青瓦顶子,几棵老枣树黑紫黑紫,没发芽儿,带刺的树杈,密密实实罩在上边。院里没动静,树上没鸟叫,烟囱眼里没有烟往外冒,倒像什么奇人怪客住在里头。

有人给玻璃花壮胆,他顿时精神多了。上去“啪啪”拍门,扯着脖子叫喊:

“耍狗尾巴的,三爷找上门儿来了!”

砸了一会儿,毫无响动。他找了半块砖刚要朝门板砸去,忽听一个哑嗓音:

“我在这儿!”

他们不觉回头瞧,只见不远处的几棵大柳树下,站着傻二。还是那件蓝布大褂,粗长的辫子盘在头上。玻璃花跑上去,恨不得把傻二撕了:

“你别以为三爷栽了,今儿找你结账来啦!”

傻二态度谦恭,话说得诚心诚意:

“三爷说到哪儿去了?我哪有能耐跟您闹。那天我也是稀里糊涂,赶巧碰您三爷两下,您不当回事就算了!”

“好小子,你还想寒碜我!你他妈‘稀里糊涂’就把我打了?好大口气!傻巴,明白告你,今儿还不用三爷教训你。这位,瞧见了吗,戴奎一,南市打弹弓的戴爷——你三爷的兄弟,来给你换眼珠子来了。有能耐你就使!”

戴奎一站着没动,拱拱手说:“我这个属螃蟹的,来会会神鞭!”这几个字,酸不溜秋,拿着劲儿,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傻二听蒙了。嘛是属螃蟹的?神鞭?神鞭是嘛玩意儿?他说:

“我别听差了音儿。闹不明白您说的是嘛话,劳驾再说一遍。”

戴奎一嘿嘿一笑:“你是听美了,还想再听一遍。我可从来不用嘴皮子侍候人。既然咱俩都是咸水沽人,拿咸水养大——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来吧!”他脱去外衣,取弓上弹。

玻璃花凑上前说:“戴爷真行,往后城北有事就找我。哎,您可小心他的辫子!”

傻二又听什么喝咸水的话,更加莫名其妙了,不等他问明白,戴奎一狠巴巴逼着他:

“怎么玩法?”

傻二说:

“算了,您的功夫我见过。咱们何必做仇呢?”

死崔在旁边叫道:

“您听明白了吗?戴爷,他只说见过您的功夫,可就不说好坏。见过算嘛?吹糖人、捏面人的也见过!”

这是往火头上再吹一口气。戴奎一气呼呼盯着傻二的脸说:“你不动,我动!”他已然把弹弓抻开,拉紧的牛筋直抖。

傻二想了想,走到三丈远的地方站好,对戴奎一说:

“您打我三个泥弹儿,咱就了事,行不?”

戴奎一说:

“三个?不用,一个就穿瓢!看着——”

说着,右腿往后跨一大步,上半身往后仰,来个“铁板桥”。这招也叫“霸王倒拔弓”。随即手指一松,弓声响处,一个泥弹儿朝傻二飞去,快得看不见,只听得“哧”地穿空之声,跟着,啪!泥弹儿反落到场地中心,跳了三下,滚两圈儿,停住了!再瞧,傻二的辫子已经从头顶落在肩上。这泥弹儿分明是让辫子抽落在地的。这一下真可谓“匪夷莫思”,使戴奎一和众人亲眼看到傻二辫子上不可思议的神功了。

戴奎一输了一招。顾不得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出手极快,取出那戴在腰间的两个生铁弹丸,同时射去。这叫“双珠争冠”,一丸直取傻二的脑袋,一丸去取下处,使傻二躲过上边躲不过下边。这招又是戴奎一极少使用的看家本事。

铁弹丸又大又沉,飞出去呜呜响,就听傻二叫声:“好活!”身子一拧,黑黑的大辫子闪电般一转,划出一个大黑圈圈。啪!啪!把这两个弹丸又都抽落在地。重重的铁弹丸一半陷进地皮。傻二却悠然自得地站在那儿,好像挥手抽落两个苍蝇,并不当回事儿。众人全看呆了。

这一下,如果不是亲眼瞧见,谁都会不信。但事有事在,不信也是真的。

戴奎一大脸涨成红布。他不能再打了。原本说好打一个弹儿,已经打出三个;再说,自己也没有更厉害的招法,只有认输。他把弹弓子往腰带上一插,拱手说:

“该你的了,撒开手来吧!”

傻二摇着双手说:

“戴爷,您要再打,我也决不还手。今儿咱们算交个朋友,不算比功夫。您不过打几个弹儿玩玩罢了。”

这几句话丝毫没有带着钩儿刺儿,明摆着这傻二不想多事。戴奎一心里盘算,要是就此打住,还能带着脸儿回去;要是闹下去,非把脸儿丢在这里不可。自己绝对顶不住傻二这条神出鬼没、施过法术似的辫子。还是识路子,借傻二的话赶紧下台阶为好。这时,傻二又说:

“戴爷,我是炸豆腐的,不是武林中人,也没打算往这里边扎。故此,不愿跟任何人做仇。您刚才说的那些话,我琢磨不透——你干嘛说我是咸水沽人?我往上数八辈都是安次县人,我也生在乡下老家。还有,您说那‘神鞭’指的又是谁?是不是您弄拧了,还是有人拿瞎话赚您?反正我说的都是实在话,没一个字儿虚的。”

这几句话,登时把戴奎一心里的火全撤了。他没答话,双手抱拳朝傻二拱一拱说:“你是亮堂人,我——走了!”转身没答理玻璃花和死崔,径自去了。

傻二见事情了结,也回家了。

玻璃花赶上戴奎一说:

“戴爷,不能就这么算了。甭听傻巴得便宜卖乖的话。您一走,可就算栽给他了。您不是还有一手‘换眼珠’吗……”

戴奎一好似胸膛鼓满气,不吭声,大步蹭蹭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停住,张嘴大骂玻璃花:“滚你妈的,我差点叫你砸了牌子!你他妈打不过人家,拉我来垫背。我姓戴的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窝囊过,你还把我往死里推。我先给你换个眼珠子!”说着,扯起弹弓就要打。皮筋一下拉得像线儿那么细。看来,他要把心里怒气全拿这泥弹子发泄出来。

玻璃花一害怕,竟然扑腾跪在地上,惊恐地大叫:

“戴爷,戴爷,您是我爷爷!您千万不能废我,我家里还有八十岁老母和怀抱的儿子呢!”

其实他光棍一条。这是江湖上求人饶命的套话。

混星子们哪能怕死?玻璃花向来拿死当儿戏,今儿为嘛脓了,难道叫傻二的辫子把脊梁骨抽折了?这一来,众人可就瞧不起玻璃花了。

“死崔,你还不打个圆场!”玻璃花想叫死崔了事。

死崔嘿嘿阴笑,一句话不说。他要的正是这个结果。

玻璃花只好跪在地上向戴奎一求饶。

戴奎一使劲一扯弹弓,泥弹子没往外打,倒把双股的牛筋条“啪啪”全扯断了,弓架撇在道边沟里。他板着铁青大脸二话没说,带着徒弟走了。

玻璃花跪了一阵子。忽然想到死崔,扭头一看,空无一人,死崔早不见了。

他站起身,想了想,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便直奔北大关的“锅伙”。这“锅伙”是混星子们聚会议事的地方。死崔正在里边,他进屋就和死崔闹翻了。死崔不像往常,不单不怕他,反而比他还横;平时跟在他屁股后边的小混星们,也都跟他上劲儿。以往,他给一股恶气顶着,在估衣街上说一不二,今儿仿佛气散了,怎么也硬不起来,竟叫混混们像轰狗一样轰出来。他没处去,又跑到瑞芝堂药铺,还惦着住到后院那间屋去。此时,照看铺面的已是蔡六。这小子皮笑肉不笑,话里话外使点损腔,没叫他进去,反把他请出来,气得玻璃花在街上大骂:

“好啊!破鼓乱人捶呀!等三爷把傻巴儿的辫子揪下来,就砸你的铺子!”

蔡六拿鸡毛掸子轻轻抹着柜台上的尘土,好像没听见。路上的人都站住脚,看玻璃花大吵大闹,就像看笼子里边的恶虎,样子虽然可怕,却又没什么可怕的了。

第五节 谁知是吉是凶是福是祸?

一连好些天,傻二没有担挑上街卖炸豆腐了。甭说出门,只要门儿开条缝,就有小孩子在外边叫:“神鞭出来喽!”还有些闲人,蹲在家对面的大树下边,等着瞧他,好像等着瞧出门子的新媳妇。平时,他整天进进出出也没人瞧,站在街头扯着嗓子叫喊:“油炸——豆腐!”声音从这条街传到那条街,也叫不来几个。看来世上的事,不是叫喊就成的。

他真后悔!那天万万不该使唤辫子。他还觉得对不起死去的爹。他爹咽气前,拿出一辈子最后一点劲儿,把平时叮嘱过成百上千遍的话,吭吭巴巴再重复一遍:

“这辫子功……是咱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我一辈子也没使过……记着……不到万不得已,万万别使……露出它来,就要招灾惹……祸,再有……传子传孙,不传外人……记好了吗?……”

临终的话,就是遗言。老子的话平日少听两句没嘛,遗言不能违背。可是,那天见到玻璃花截会,自己哪来那么大的火气?整个头皮都发烧,连辫子好像也有了感觉!头发根发抖,辫子往上撅,好似着了魔,控制不住要痛快地发泄一番。他抽玻璃花头一下,几乎想也没想,辫子自己就飞出去了。哪里知道辫子上竟有千斤力呢!

他自小跟爹学辫子功,不曾与人交手,不知如此神速和厉害!而且使起来,随心所欲,意到辫子到,甚至意未到辫子已到。这辫子上仿佛有先知先觉。他疑惑,是不是祖宗的精灵附在上边?

正如父亲再三嘱告的话,辫子一使出来,就给他招惹一串麻烦,先是玻璃花,玻璃花引来戴奎一,戴奎一引来在西市上的砸砖头的王砍天,王砍天又引来鸟市上拉硬弓的柳梆子……全都叫他抽跑了。几天前,四门千总马老爷打发人拿来帖子请他去,想派给他一个小缺,在护城营当什长,只教授武功,别的不干,饷银不高,倒是清闲得很。但他家世代不沾官场,他相信:进了官场,没好下场。当即对千总爷说,自己只会耍辫子,属于歪门邪道,拳脚棍棒,一概不通,推掉了这个差事。千总爷也不勉强他,只叫他耍耍辫子,当玩意儿看看,他不好再推辞,花里胡哨耍一通,耍上性,还当场打落飞来飞去的几只蜻蜓,千总爷看得眼珠子都瞪圆了,当即把府、县、镇、署、前后左右中各营的几位老爷用轿子抬来,叫他重新再耍一遍。他只得照样再耍耍,不用真本事,几位老爷已经开了眼,赏了他许多财物。老爷们一点头,傻二的大名就不是歪名。于是,从早到晚,都有人来拜师。人们不知道他的姓氏名号,又不好问,人家都出了名,还好问人家姓嘛叫嘛,只得尊称他“傻二爷”。他三十来岁,一直被人称呼贱名“傻二”,忽然贱名后边加个“爷”字,反而有点别扭。他还想叫傻二,还想卖豆腐,但已经不行了,眼下,只有一条祖传的规矩得牢牢把住,便是不收徒弟。他不管那些求师心切的人,怎么死磨硬泡,索性拴上门,砸门也不开。饿了就炸豆腐吃。但是,总不能天天吃炸豆腐活下去吧。

他捏着自己这条大辫子,耳听外边把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神鞭”的绰号,愈叫愈响,真不知是祸是福,是吉是凶。一方面,他想到这辫子居然把地面上那些各霸一方的有头有脸的人物,统统打得晕头转向,暗暗自得;另一方面他又犯嘀咕,天津卫这地方,藏龙卧虎,潜龙伏蛟,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后边有能人,以后不知还要引出嘛样的凶神恶煞呢。他总有点不祥的预感!

第六节 祖师爷亮相

不出所料,三天后,有人又嚷又叫,使劲砸门了。听声音,就知不是好来的。开门看,又是玻璃花。但这小子一见傻二就后退三步,好像是怕叫辫子抽上,看来他是给辫子抽怕了。

然而,今儿玻璃花精神挺足,大拇指往后一挑,撅着下巴说:

“傻巴,你看看,今儿谁来会你了?”

大门外停着一顶双人抬的精致的轿子。前后跟着八个汉子,一水青布衫,月白缎套裤,粉绿腰带,带子上的金线穗儿压着脚面;脚上穿薄底快靴,头上各一顶短梁小帽,显得鲜亮爽利。单从这跟随的衣着上看,轿子里坐的绝非一般人。此地人多官多,官儿从七品数到一品,城里城外到处都竖着旗杆刁斗,老爷便是各种各样的了。谁知这是谁?但这阵势已经把傻二唬住了。

“怔着干嘛?”玻璃花朝傻二厉声叫道:“还不有请索老爷。”

傻二说:“有请索老爷!”心里却糊里糊涂,不知这索老爷是哪位。

轿夫扬起轿杆,两个跟随上去左右一齐撩起轿帘,打里边走出一个老者:清瘦脸儿,灰白胡子,眉毛像谷穗长长地从两边耷拉下来;身穿一件扎眼的金黄团花袍子,宝蓝色贡缎马褂,帽翅上顶着一块碧绿的翡翠帽正,镶在带牙的金托子上。他耷拉眼皮,像闭着眼,似乎根本没瞧傻二,大气之极。看上去,不是微服私访的大官,就是家财万贯的大老爷,多半是来请自己去做武师或护院的。他正盘算,万一这位大老爷请他,自己怎么谢绝。但玻璃花一说出这老头姓名,叫他心里像敲锣似的一响:

“索天响,索老爷。津门武林的祖师爷,不认得,还是装不认得?”

天津谁人不知索天响的威名!他在武林中稳坐头把交椅。都说,单指拿大顶,脚踢苍蝇,躺在蜘蛛网上睡觉,是他的“三绝”。他住在西门里镇署对过的板桥胡同,但幽居深院,找他不见,也从不在公众前露面,他的名帖却没有走不通的地方。大人物都是金脸银脸儿,本都是难得瞧见的,今儿居然找到他门上。傻二不明其故,又有些受宠若惊。他恭恭敬敬给索天响作了长揖,说道:

“你老要是不嫌脏,就请屋里坐,我给您泡茶。”

索天响好像没听见他说话,眼睛仍旧半闭半睁,不说话,也不动地方。

玻璃花便朝傻二叫道:

“索老爷是嘛身份,能进你狗窝?索老爷听说你小子眼里没人,叫你见识见识,也教教你今后怎么做人。”

傻二慌忙摇手,惊慌地说:

“不成,不成,我哪是索老师傅的对手!身份,辈分,能耐,都差着十万八千里,决不成!索老师傅,傻二在您面前,屁也不是。”

索天响的神气好像睡着一样。待傻二说完,他却开口冷冷地说:“你不是要拿什么‘神鞭’,把我当‘冰猴’抽吗?”嗓音又哑又硬,像是训人。

“我可不敢这么狂!索老师傅,我……”傻二不知是惊是怕,说不出话来。

“好,我问你,你的功夫跟谁学的?”索天响依旧半闭着眼。

“傻二这点能耐是家传的。”

“哪门哪派?”

“门派?提不上门派。我爹也没跟我说过。”

索天响轻篾地一笑,依旧闭着眼说:“没有门派,叫嘛功夫?那不成了戴奎一的江湖之技了?好,我先考考你的见识,你——”他虽然听见傻二慌恐的推辞声,还是硬逼着问道:“天津卫谁的功夫最高?”

“自然是您索老师傅,您底下才是霍元甲,鼻子李,铁手黄。”傻二说完脸上掬出笑容,以为索天响听了准高兴。

谁知索天响听到霍、李、黄三个,两边嘴角同时向下一撇,似乎说那三个在他名字后边也不行,应当只提他一个才是。索天响干咳两声,又问:

“武林人常说,南拳北脚。你会几种南拳?”

“我……一种也没见过。”傻二挺窘。

“哼,你这也自称练武之人。那你说,你听说过几种南拳?”索天响的口气,很像主考官。

“……听人说,梅花拳厉害得很。我还听……”

“胡说!”索天响截住他的话说:“南北都有梅花拳,你说是哪个?北方查拳分十路。一路母子,二路行手,三路飞脚,四路升平,五路关东,六路埋伏,七路才是梅花。南拳分大小梅花拳,并非十分厉害。厉害的要数——刘拳,蔡李佛拳,洪佛拳,白眉拳,虎鹤双形拳,龙形拳,南杖拳,螳螂拳,插拳,黑虎拳,太虎拳,龙门拳,铁线拳,天罡拳……”

索天响一口气顺溜地说出一百多种,傻二听得瞪圆小眼,心想今儿碰上高人,该栽跟斗了。

玻璃花得意之极,叫着:

“傻巴,听傻了吧!你有师娘吗?”

索天响的跟随们也都面露讥笑。

索天响接着问道:“你上辈说没说,你这点功夫,是从哪路拳里化来的?”这口气愈加咄咄逼人。

“形意吧——好像是。”

“好,你说,形意为谁所创?”

“说不好!是不是达摩老祖创的?”

“哈哈,达摩老祖!那都是乡野之人,不学无术,以讹传讹。你连形意拳的开山鼻祖都说不出来,也敢把自己和形意扯到一块。这形意本是国朝初年山西蒲州人姬龙丰所创。张芸的《形意拳述真》说,‘明清之交有姬公际可,字隆风者,蒲东诸冯人,精大枪术,遍游海内,访求名师,至终南山,得岳武穆五拳谱,意既纯粹,理亦明畅,后受之于曹继武,于是传衍下来。’这在雍正十三年的《心意六合拳谱》、马学礼的《形意拳谱》上都有记载。形意分三派。河南一派,传马学礼,山西一派传戴龙邦,河北一派由戴龙邦传给李洛能。你既是安次县人,家学形意,可知道李洛能?”

傻二听得汗都下来了,他摇摇头,但不甘心在玻璃花和周围一些人眼里一无所知,草包一个,想了想便说:

“我爹曾对我说,我祖上创这辫子功,是从豹子甩尾悟出来的。这便是得到‘形意’的要领。”

“更是胡说!你要说‘少林五拳’,还扯得上。‘少林五拳’为龙、虎、豹、蛇、鹤五形拳。内应心、肝、脾、肺、肾五脏,外应金、木、水、火、土五行,并与精、力、气、骨、神交互修练。其中确有一门‘豹形拳’。形意的‘十二形’为熊、鹞、龙、虎、龟、燕、蛇、猴、马、鸡、鹰、□。哪来的‘豹’?形意要六合,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肩与胯合,肘与腰合,手与足合。还有三层道理,三层功夫,你可懂?”

“嘛叫‘三层’?”傻二搭不上腔,真像个不掺假的傻巴了。

“嘿,今儿可算费了牛劲。听着,三层道理是——练精化气,练气走神,练神还虚。三层功夫是——一层明劲,二层暗劲,三层化劲。你连这个也没听说过?我的徒孙也能背出来呢!”

“我真正嘛也不懂。你老跟我盘道,我嘛也说不出来。”

“好笑!凭你这点道行,也想往津门武林中插进一脚来?还要称王?可笑!你年轻,不懂事,才这样轻狂。我可以告明白你,打你没生下来,这世上的每一寸地面上都有名有姓。你想立足,谈何容易。你别是缺心眼儿吧!”

玻璃花和众人一齐哄笑。

“索老师傅,我决不想往武林里扎。我只会耍几下辫子,身上的功夫就像破鞋跟儿——提不上。”傻二认真地说。

“噢?”索天响一直半闭的眼睛忽然睁开,一双灰眼珠淡而无光。他问:“你身上没功夫?”

“我能骗您?您不信就试试我。”

“好,我试试你。你动辫子吗?”索天响说。

“不动辫子,就试腿脚,您一摸就知我身上没功夫。”

索天响说:“咱有话在先,说好就试腿脚呵!”然后双手一分,就要用武。

一个跟随上来问索天响,是否脱去袍褂,索天响摇摇头,只把袍子的前襟提起来别在腰带上,对傻二说一句:“我这叫‘三十六招连环脚’,瞧!”说着就来到傻二跟前,两条腿使出踢、蹬、踹、点、扫、铲、勾、弹,专取傻二下盘。一招一式,有姿有态,出手绝非寻常,颇有大家气派。傻二忽想起春和营造厂的粉刷师傅毛吹灯,每次粉刷房子,都穿一身黑,一举一动,像天福戏园老生马全禄的做派那么讲究。刷完浆,身上居然一个白点不沾。凡是这种高手,举动就不一般,自己决不可半点大意。他想到父亲教过他的八字身法——吞、吐、沉、浮、闪、展、腾、落,一边回忆,一边用心使用,虽然生疏,倒能躲左避右,应付一气。他因有言在先,不动辫子,逢到机会也决不甩出辫子来。打了一阵子,觉得有点奇怪,这索老师傅的拳脚固然有招有式,举手投足讲究又好看,怎么没有叫人触目惊心、突兀险奇的招数?看来,这老头不愿意欺侮晚辈,有意对自己摆摆样子,并不打算伤害自己。这也是人家祖师爷该有的气度。

这是五月天气,今儿芒种,天阴发闷。索天响两边太阳穴已经沁出汗来,脑袋晃动,太阳穴,就像蝉翼一般,闪闪发亮。按说索天响这种轻功极佳的人不该这样,也许年岁大了,毕竟不如年少,再过数招,居然“呼呼”有些微喘。傻二说:“你老是不是歇一歇?”索天响乘他说话,不大留意,冷不防扬起一脚,直踹傻二的小肚子,这一脚可是往要害的地方去的。傻二不由得来个“嫦娥摆腰”,刚好把这脚让过去。索天响踢空,用劲又过猛,险些把身子带出去。他赶忙收腿,一时立不稳,慌乱中两只手摆了摆,才算立住身子,就势手一指傻二,说道:

“你既然累了,我让你喘喘。”

在场的人都看出索天响有些气力不济。傻二心想,这老头儿远道来,闷在轿子里,中了暑热吧,便收住式子,说:“我去给你老端茶。”刚转身,只觉得身后寒光一闪,一阵冷森森的风直奔自己的后脖子。他心想不好,头上的发辫反应比他的念头更快。“啪”一响,再扭身,只见地上插着一柄半尺多长扎眼的快刀。索天响像木头柱子戳着发呆,右手的手背上有一条红红的印子,显然是给自己的辫子抽的。而自己的发辫已然搭在肩上,就像玩蛇的,绕在肩上的大青蛇,随时都会再蹿出来。这突然的变化,叫众人看傻了。有人想到,怪不得索天响刚才不脱袍褂,原来怀里藏刀,那傻二又是怎么比眨眼还快,把这刀抽落在地上的?

索天响偷袭不成,一不做二不休,抢上一步要去拔插在地上的刀子,傻二的辫子比他的手快得多,辫梢一卷刀把,往上一拔,就劲刷地扔出去,嚓!直剁到左边一棵大柳树上,深入寸许,震颤有声。

四下响起叫好声!

索天响浑身上下,数脸皮没色了。他对傻二说话的口气依然挺大:“你小子言而无信,称不上武林中人,说好不动辫子,乘我不防动了。你等着,改天叫你尝尝少林正宗‘山’字辈儿的佛门拳。所谓内、初、山、寺、团、同、胜、国、少、年、用、者、思、多、猷、民,都是大架佛门,‘山’字是前三辈,使出这功夫,保叫你断筋折骨,皮开肉裂!”说完这套话,一头钻进轿子,不等跟随上来落轿帘,自己就把轿帘拉下来,跟着就走。那玻璃花已然跑到轿子前边去,走得更快。

傻二站着没动,眼瞅着飞快而去的轿子,心里纳闷,这等声名吓人的人物,怎么一动真格的就完了。见面先盘道,拿辈分当锤子,迎头先一下,论功夫,一身花拳绣腿,全是样子活。一分能耐,两分嘴,三分架子。能耐不行就动嘴,嘴顶不住还有架子撑着。他原先以为天底下的人都比自己强,从来不知自己这条辫子,把这些头头脸脸的人全划拉了。原来大人物,一半靠名,那名是哪来的,只有他妈鬼知道了。他开始相信自己的本领了。他高高兴兴走进院子,关上门,站在当院,拿桩提气,认认真真耍了一套祖传的一百单八式的辫子功。他愈发感到这辫子真是随心所欲,挥洒自如,刚猛又轻柔,灵巧又恢宏,似有一股扫荡天下、所向无敌之势。他脑袋一晃,刷,辫子顺溜溜盘绕在头顶,这时他心里拱起一股暖乎乎的美劲儿,但冷静下来之后,又觉得这美劲儿里头,还是混着一些模模糊糊、说不清楚的不安。是啊,世上的事不知道的总比知道的多,想象的总比实在的容易得多。走着瞧吧!

第七节 广来洋货店的掌柜杨殿起

人像蜜蜂,哪儿开花往哪飞。

您点儿高时,乱哄哄一大团围住您,没法分清;可是等到您点儿低的时候,真假远近,可就立时看得一清二楚。天津卫有句俗话,叫做:倒霉认朋友。

这几个月,落了坯的玻璃花算尝到了倒霉的滋味。没人理他,也没人怕他。一个人,就是一股子精气神。像他这类人,没人怕,一切全完。他没胆子在估衣街上露面了,那里的威风、便宜、势头、气候,连侯家后大小店铺以及姑娘班子里的油水,一概都叫死崔霸去。他后悔,当年他势头最硬时,没借着死崔打坏自己一只眼,把他废了。现在干瞪眼、生气,也没辙。谁叫自己栽给傻二?怨谁,怨天怨地,不如怨自己。往往坏事的根由还是自己。

他不敢再去找人帮忙。戴奎一,王砍天,柳梆子,全弄得身败名裂。他指望索天响打败傻二,谁想到这祖师爷竟是唬牌的。索天响挨了一辫子,露了馅,回去后,家里边差点叫徒弟们端了。傻二“神鞭”的威名便加倍叫响。人们一谈起“神鞭”,自然扯到玻璃花。就是他在皇会上一闹,才惹出这条“神鞭”,要不傻二今天还在卖炸豆腐,埋没着呢!因此无论谁说神鞭,还都得从他那天“四脚朝天”的大跟斗说起。愈是把“神鞭”说神了,就愈得把他说得惨些。他还能牛气起来?只有甘心当小狗子。

有一天,他没钱花了,就来到东北城角三义庙左近的展家,敲门后,找飞来凤借钱。胡妈出来拿一包碎银子,说是二奶奶给他的。他觉得这样有点像打发要饭的,又一想自己当下还不如要饭的呢,便接过银包,对胡妈说:“告诉你家二奶奶,钱花完了,还来找她。”他用这些银子混了二十天,花完了,真的又来敲后门,胡妈出来告诉他:大奶奶把二奶奶锁起来了。他不信,以为飞来凤不理他。便隔着那堵磨砖对缝的高墙,往里边扔砖头,把院子里的金鱼缸砸碎了,引出展家几个男仆要抓他,吓得他一口气跑到海河边,在盐坨里藏了一天一夜,饿了就抓点盐末子往嘴上抹抹。第二天清早才爬出来,刚走到宫北,忽听有人叫“三爷”。他心里一惊,因为这几个月没听人叫他“三爷”了。扭头瞧,原来是广来洋货店的掌柜杨殿起。

杨殿起专门倒腾洋货,卖美国斜纹布、英国麻布、日本的T字布和绉纱。各国的瓷器、金属器、纸张、烟卷、针线等等小商品也够齐全。这几年,喜好洋货的人渐渐多起来,有人见洋货得使,有人买个新鲜,有人拿洋货为荣,这就使他的买卖愈做愈赚钱。他还带手收罗土产的红枣、黄麻、驼毛、花生、蚕茧、草帽辫、牛皮羊毛以及骨角等等,卖给洋人运出海去,得利也不少。那年头,没有进出口一说,实际上进出口全都叫他包了,做的是来回都赚钱的买卖。这人细高挑儿,小白脸儿,目光锐利,精明外露。脑子快得很。他在紫竹林里结识不少洋人,能说几种洋话,家里有的、摆的、拿的、吃的,净是稀奇好玩的洋玩意儿,叫洋货迷们看了眼馋。有时他还陪着蓝眼晴、红胡子、金头发、白手套的洋人们在城里城外逛一逛,比洋人更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那时,攀上洋人算一种荣耀。站在洋人堆里,自己也觉得比中国人高一截儿。别看玻璃花喜欢洋货,在杨殿起看来不过是个土鳖。不过,杨殿起来船运货,必须同玻璃花这类人打交道。玻璃花也弄点古董玩器,来和杨殿起换些新鲜洋货,这样一来二去,两下就算很熟了。

杨殿起把玻璃花请到后屋,茶水点心照应,一口一个“三爷”,却绝口不谈玻璃花当下的处境。

玻璃花心想:自己的事,有耳朵不聋就能知道,多半这小子刚打外边做生意回来,还没听到自己的事,不然不会这么待承他。买卖人无论看货看人,都瞧行情。但如果姓杨的真不知道,就该唬着他。

“三爷新近又弄到嘛好玩意儿?”杨殿起问。

“好玩意儿倒是常有。估衣街上那些老板掌柜的,哪个弄到新鲜东西不孝敬我?”玻璃花说。

杨殿起粉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嘲笑,才出现又消失了。他接着问:

“有嘛,拿一件瞧瞧。”

玻璃花忽然想到飞来凤送给他的那块怀表在身上,便掏出来往桌上一撂,说:“瞧吧!”那神气,好像还有十块八块。

杨殿起根本没伸手去摸,只用一种不以为然的眼神扫一下,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鸡心样的洋缎面的小匣子,也放在桌上:

“你瞧瞧我这块,打开——”

玻璃花也想装得吃过见过,不去动,但心里痒痒,止不住动手打开匣子,里边平放着一块辉煌锃亮、式样新奇的大怀表,个儿大,又讲究。自己那块表摆在旁边,就像不入品的小乡甲站在人家一品中堂身边一样。杨殿起从匣里拿起表来,用手指轻轻一推表壳上小小的金把儿,里边居然发出比胡琴还好听的悦耳之声。玻璃花看得那只花眼珠都冒出光来。杨殿起对他说:

“这比你那块画珐琅的怎样?三爷,你听了别生气,你那块是平平常常的洋货,我这块在洋货里才是上等的。这叫‘推把带问’。瞧!镂金乌银壳,打点打刻不打分,一个钟点打四次,每刻一次。你要是想问几点,不用看,一推这把儿,响几下,就是几点。”

杨殿起说着又推一下小金把儿,叮叮当当打了八下,墙上的挂钟的时针正指在“Ⅷ”字上。

“里边好像有个人儿。”玻璃花情不自禁叫起来。

“比人报得还准!人还有遗忘的时候呢。”杨殿起笑道。

“嘛价儿?”玻璃花问。

杨殿起说:“这是压箱底的宝贝,哪能卖呢?”说着把表收在匣里。匣子却摆在玻璃花面前。

玻璃花忍不住总去瞅,一瞅心里就像有个小挠子,挠他的心。他瞟了杨殿起一眼,忽然说道:

“你他妈别来这套,不想出手你给我看?你箱子里绝不止这块表,还不是装满了洋货!”

杨殿起笑而不答,好似默认了。跟着把话扯到另一件事上去:

“您那两个小铜炉还在手里吗?”

于是两人斗起法来。杨殿起一边贬他的铜炉是宣德炉,年份太浅,一边还追着要。这铜炉原是北大关落子馆唱莲花落的一斗金孝敬他的。他曾经拿这炉子,打算和杨殿起换一副玳瑁架的洋茶镜,没有成交,这次又嚼了半天舌头,还是没谈妥。杨殿起掏出一个洋指甲剪子,嘎嘎剪指甲,玻璃花头次见到这稀奇玩意儿,看得入了迷,再也沉不住气了,说拿自己两个铜炉加上飞来凤给他的珐琅表,换一块“推把带问”的怀表,外加这把指甲剪子。杨殿起觉得很合适了,但仍不吐口,非要玻璃花把铜炉拿来细看一看再说。

“我那两个炉子存在一个小混混家,今晚我去取,明早给你送来。”

“那好。明早我正要你跟我走一趟。”杨殿起说。

“哪儿?”

“紫竹林。”

“干嘛去?”玻璃花一怔。紫竹林是洋人的租界,那时候,一般人都怕去租界地。

杨殿起笑了。

“瞧你,喜欢洋货,却怕洋人。我不告诉你,但准有你的好处。”

玻璃花脖梗一歪说:

“三爷怕过谁?好处不好处,咱爷们不在乎,你得说明白,嘛事?”

“有位洋大人要会会神鞭。你不是跟他交过手吗?洋大人请你去说说,神鞭那小子有嘛绝活,这还不容易。你就劲还可以逛逛洋场。”

玻璃花一听这话才明白,原来杨殿起早就知道自己的景况。他没给自己白眼,是因为有用于自己。准是洋人给他什么好处,他才为洋人找自己的。好小子!想白使唤人,没那样便宜事!他就故意说自己明天有事去不成,想挤杨殿起现在就拿出表来。杨殿起立刻明白玻璃花这点蠢念头,他换了一种教训人的口气说:

“你挺明白的人,怎么犯傻了?这洋大人是东洋武士,要找神鞭打一架。你琢磨,咱国货抵不上洋货,国术哪能抵得过洋术?这东洋武士要把神鞭撂倒,你三爷不是又精神起来了,这事情一半也是帮你的忙哪!难道你打算后半辈子就这样窝窝囊囊下去了?东西算嘛?都是身外之物,再说,我还能少你的?”

玻璃花一晃脑袋,登时明白过来,马上答应明天去紫竹林。他把桌上的点心全划拉到肚子里,起身走出洋货店,乘着肚里有食,胡混一天,天擦黑就去金钟桥边那个小混混家去要铜炉。他踢开门,掏出一把刀子在自己胳膊划一道,鲜血直淌。小混混以为玻璃花报复来的,“扑通”趴在地上直叩头,没想到玻璃花开口却是要铜炉。他当即拿出铜炉来,用纸包好,交给玻璃花。玻璃花见床上放着一顶崭新的珊瑚顶子的小帽翅,不知这小混混打哪抢来的,他顺手操起,扣在头上就走了。

第八节 出洋相

转天大早,玻璃花换上出会那天不中不洋的打扮,袍子外边特意套上飞来凤送给他的那件洋马褂,来到广来洋货店。杨殿起见了就笑道:

“袍子外边怎么还套上西服坎肩?哈哈哈哈,到洋人那儿去,哪能这种打扮,甭说你这套行头不伦不类,就是穿上地道的洋装,在洋人眼里也是中国人,洋人反而看不上。”

杨殿起的穿装是顶顶考究又华美的国服。横罗大褂,拷纱马褂,两道脸儿的银缎鞋,一码崭新,用料上等,做工更是精致讲究。腰带上坠着九大件:扳指儿啦,怀表啦,笔筒啦,眼镜啦,胡梳啦,鼻烟壶啦……一概装在镶金嵌银的绣花套子里,下边垂着八宝流苏,一走三摆,手里还拿一把香妃竹的绢面扇,上边有字有画。

“好啊,铃铛寿星全挂齐啦!”玻璃花叫道,“八大家的老爷们也不过这一身吧!”

杨殿起笑一笑,没吭声。

玻璃花觉得自己跟人家一比,就露穷相了。这要在过去,他准得开口向杨殿起借身行装,现在不知为嘛,舌尖嘴皮都不硬气。他一面脱去洋马褂,一面把纸包的铜炉交给杨殿起。杨殿起打开一看,就说:“呀,那天我在灯下没看清楚,一直以为是宣德炉,谁知竟是假宣德,你瞧这锈,都是浮锈,纯粹是做出来的;再看底上的字儿,多赖!算了算了,带去当做见面礼送给洋大人吧!”说着交给同去的小伙计。

“你他妈别拿它借花献佛,我没钱时,还指着它当点钱花呢!”玻璃花说。

“你堂堂三爷,干嘛说话露这种穷气。我嘛时候叫你流过血?和你交朋友,就得认赔!你凭良心说,是不?”

杨殿起说着笑着,两人一同穿过二道街,来到河边,那里早停着一辆大胶皮轮子的东洋马车。两人钻进四面透亮玻璃车篷,伙计登上车尾的踏板上,车夫“当——叮”一踩罐子样的大铜车铃,车子直上新修官道,刷刷地奔往东边的紫竹林租界。

玻璃花几年没进紫竹林,隔着玻璃窗子认出道边的江苏会馆、风神庙、高丽馆,以及邢家木场堆成大山小山似的蒿杆木板,溜米厂晾晒的东一片西一片的白花花的小站米,都是老样子。可是一进马家口,满认不得了。洋房、洋行、洋人,比先前多许多。各种各样的洋楼都是新盖的,铺子也是新开张的;那些尖的、圆的、斜的楼顶上插着的洋旗子,多出来好几种花样。还有一些树直花斜的园子,极是雅静;路面给带喷嘴的洒水车淋湿,像刚下过小雨,又压尘,又潮湿,男女老少的洋人,装束怪异,悠闲地溜达,活像洋片匣子里看的西洋景。玻璃花恍惚觉得自己留洋出海,到了洋人的世界中来。

杨殿起叫车夫停了车子。两人下车,伙计付了车费。没等玻璃花闹明白这里原先是哪条道,忽然一个东西飞来,又硬又重,“啪”地一下砸在他的腮帮上。他晕晕乎乎,还以为是谁扔来的砖头;前几天,在东门里就不明不白挨了一下,多亏歪了,砸在肩上。他捂着生疼的脸大骂:

“操你姥姥,都拿三爷不当人!”

“别乱骂,这是洋人的球。”杨殿起说着,拾起一个毛茸茸的球儿给玻璃花看,“瞧,这叫网球。”

只见左边一片绿草地上,一男一女两个洋人,中间隔着一道渔网似的东西。每个人手里都攥着一个短把儿的拍子,朝他咯咯笑,那男的愈笑愈厉害,索性躺在地上,笑得直打滚儿,一会儿肚子朝上,一会儿屁股朝上。那女的边笑边朝这边喊着洋话。杨殿起也朝他们喊洋话。

“你说的嘛?”玻璃花问。

“他们向你道歉,我说别客气。”

“客气?他打了三爷,就该赔罪!”

“您真不明事理。洋人能朝你笑,还道歉,就算很客气了。我看这两个洋人年轻,要是年岁大的,对你客气?不叫狗来轰你,就算你走运。”

“我他妈要是不客气呢?”

“叫白帽衙门的人碰见,起码关你三个月,还得挨揍,挨饿,外带罚银子。行了,三爷,别瞧您在天津城算一号,在这儿,随便一个洋人,就比咱知府大三品。这儿不是咱的地盘。咱平平安安,把东洋武士请去给您消消那口气,比嘛不强!”

玻璃花捏捏这又硬又软、挺稀罕的球儿,说道:

“行,三爷不跟他生气。但也不能白挨这一下,这洋球归我啦!”

他扭身刚要走,那女洋人穿着白纱长裙,像个大蝴蝶,跑上来两步,喊几句洋话。杨殿起叫玻璃花把球扔给她,少惹麻烦,玻璃花心里窝囊,也没辙,发泄似的把球狠狠扔过去,口中骂道:

“拿彩球往你三爷头上砸,三爷也不要你这臭娘儿们!”

那边两个洋人都不懂中国话,反而笑嘻嘻一齐朝他喊了一句洋话。玻璃花问杨殿起:

“他们说嘛?三块肉?是不是骂我瘦?”

杨殿起笑着说:

“这是英国话,说是‘谢谢’的意思。这两个洋人对你可是大大例外了。我来租界不下一百次,也没见过这么客气的!”

嘻嘻,玻璃花心里的怒气全没了。

没走多远,杨殿起引他走进一座洋人宅院。头缠青布的黑脸印度仆人进去报过信,他们便登上摆满鲜花的高台阶,见到一个名叫“北蛤蟆”(实际叫“贝哈姆”,是玻璃花听了谐音)的洋人,秃脑袋,黄胡子,挺着松松软软的大肚子。人挺和气,总笑,还是哈哈大笑,好像觉得一切都很好玩。此外,还有两个上了岁数、身上散香气的洋女人,眼珠蓝得像猫,腰细得像葫芦,仿佛一碰就折。玻璃花头次在洋人家做客,真有点蒙头转向。特别是处处洋货:洋房、洋窗、洋桌、洋椅、洋灯、洋书、洋画、洋蜡、洋酒、洋烟和种种古怪有趣的洋零碎,叫他眼睛花得嘛也看不清楚,而且一半连名字也叫不上来。连养的一只长毛的花花大洋狗也隔路,趴在地上看不出哪儿是脑袋。以前,弄点洋货,好比大海捞针,这次算是掉进“洋”海里了。

杨殿起和北蛤蟆去到另一间屋,不知干嘛,甩下玻璃花一人。他正好得机会把这些洋玩意儿细心瞅一瞅,否则就白来了。他一眼先瞧见桌上有个黄铜小炮,心想多半是个小摆设,好奇地一按炮上的小钮,“卡”一下,从炮口射出一个东西,掉在地上,吓他一跳,再看原来是根洋烟卷。他把洋烟卷拾起来,却怎么也塞不回去了。他以为自己把这东西弄坏了,便将烟卷揉碎,偷偷掖在坐垫下边。他老实地坐了一会儿,不见人来,斜眼又见手边有个倒扣着的小银碗,上边有柄,柄上刻着两个光屁股的女人。他轻轻一拿,只听“叮叮叮”响,原来是铃铛。应声就有一个大胡子的印度人跑进来,瞪圆眼睛对他说话,他不懂,以为人家骂他,可这大胡子立即端来一杯又黑又浓又甜又苦的热水。

他不通洋话,吃亏不小。杨殿起和北蛤蟆有说有笑,说来道去。那北蛤蟆对杨殿起腰上拴的九大件感兴趣,从进门到出门,不断地摸摸这个,捏捏那个,不住地怪声呼叫,还拉来那两个女人看,好像见到什么宝贝。他坐在一旁,不知做什么,又不懂得洋人礼节,只好随着杨殿起去做去笑,人家点头他点头,人家摇头他摇头。一举一动都学人家,可活活累死人。后来北蛤蟆似乎对他发生了兴趣,总对他笑。到底是喜欢他,还是他脸上蹭了黑?弄不明白。一直到他与杨殿起告别时,北蛤蟆连说几声“白白”,又看着他,拍着自己的秃脑壳狂笑不止。

杨殿起进紫竹林,就像回老家,东串西串,熟得很,也神气得很。他叫玻璃花在一个尖顶教堂门前稍稍等等,自己进去一阵子才出来,然后带他往左边拐两个弯,再往右拐三个弯儿,走进一家日本洋行。这儿从院子到走廊都堆着成包成捆的中国药材、皮货、猪鬃、棉花之类。打这些冒着各种气味的货物中间穿过,在一间又低矮又宽敞的屋子里,与洋行老板喝茶。杨殿起换了一口日本话与老板谈了一会儿,老板起身拉开日本式的隔扇门,只见当院一张竹榻上,盘腿坐着一个穿长衫的日本人,垂头合目,似睡非睡,倒挺像庙里的老和尚打坐。

洋老板会说中国话。他告诉玻璃花,这就是东洋武士佐藤秀郎先生。跟着,洋老板朝佐藤咕咕嘎嘎喊了几句日本话。

佐藤把他谢了顶的脑袋一抬,露出一张短脸;眼儿一睁,一双藏在眉棱子下边的鹰眼,灼灼冒光。他双臂一振,像只大鸟,款款跳下竹榻,立在地上,原来是个矮子,矮身短腿,胳膊奇长,评书上说刘备“两手过膝”,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人。这家伙阴森森,真有点吓人。

洋老板叫玻璃花讲讲神鞭的能耐,玻璃花虽与神鞭交过手,又亲眼见过神鞭大败戴奎一、索天响等人的情景,但至今他也没弄明白那辫子怎么来怎么去,一闭眼只觉得晃来晃去,有如一条蛇影。此时,他为了在洋人面前表示自己是有用之人,便把那神鞭真真假假、云山雾罩地白话一通,真说得比孙猴子的金箍棒还厉害。

没料到,东洋武士听得上了火。他叫人拿来一杆赶大车的马鞭,交给玻璃花,叫玻璃花抽他。玻璃花哪敢。

洋老板说:

“佐藤先生叫你抽,你自管用劲抽。”

杨殿起也说:

“东洋武士瞧不起没能耐的,你不抽我抽。”

玻璃花心想,三爷不抽你是客气,打便宜人谁不会。他挽起袖口,抡起鞭子死命朝佐藤抽去。“啪”一响,并没抽上佐藤,鞭梢好像挂在什么地方了,抬头看看,头上无树,也没有别的东西缠绕,再一瞧,原来是给佐藤抓在手里。玻璃花吃惊地叫出声来:

“这——”

佐藤已撒开鞭梢,叫他再抽。他一鞭鞭,上下左右地,一鞭比一鞭狠。但每一下都给佐藤抓住,出手之快,看也看不清。玻璃花把鞭子扔在地上,抱拳说:

“佩服,佩服,佐爷!我没见过这种本事。”

杨殿起笑道:

“你就知道洋货好。洋人不强,洋货能强?”

老板把这些话翻译给佐藤,佐藤脸上毫无得意之色,大声喊来四条身材矮粗的日本汉子,看上去个个结实蛮勇,一人手里一杆长鞭。四人站四角,挥鞭抽打佐藤,佐藤左腾右跃,鞭子渐渐加快,佐藤的身子化成一条鬼影也似,分不出头脚,却没有一鞭沾上他。只听得鞭子在空气里挟带劲风的飒飒声。玻璃花看得发晕,一只眼显然更不够使的了。

忽然,鞭影中发出佐藤一声怪叫,佐藤就像大鸟从闪电中蹿出来一样转眼间落在竹榻上。四条日本汉子傻站在那里,鞭子挥不动,原来四条鞭子的鞭梢竟给佐藤挽个扣儿,扎结在一起了。

杨殿起大声叫好称绝。玻璃花连“好”都喊不出来,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外行,他琢磨一下,对佐藤说:

“佐爷,原来您练的是专门抓小辫!”

佐藤秀郎不答话,神气却傲然,好似天下所有人的辫子都能叫他抓在手里。玻璃花真算不白来,大开眼界,由此便知,天底下,练嘛功夫的人都有,指嘛吃饭的也有。当下,佐藤拜托玻璃花,送一张战表给神鞭傻二,约定三日后在东门外娘娘宫前的阔地上比武,到时候不到人就算认输。玻璃花见有这样的后戳,胆气壮起来,答应把战表交到傻巴手心里,把话捎到那傻巴的耳朵眼里。随后,杨殿起又用日本话同老板佐藤说了一小会儿,玻璃花插不上嘴,有些气,心想杨殿起这小子不是有话背着自己,便是有意向自己炫耀通洋语。分手时,玻璃花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土鳖,就把刚才从“北蛤蟆”那里听来的两个字儿的洋话说出来:

“白——白!”

这一来,反弄得日本人大笑。

在返回城去的马车里,玻璃花问杨殿起,洋人为嘛总笑自己。杨殿起说:

“三爷不知,洋人和咱中国人习俗大不相同,有些地方正好相背。比如,中国人好剃头,洋人好刮脸;中国人写字从右向左,洋人从左向右;中国书是竖行,洋人是横排;中国人罗盘叫‘定南针’,洋人叫‘指北针’;中国人好留长指甲,洋人好剪短指甲;中国人走路先男后女,洋人走路先女后男;中国人见亲友以戴帽为礼,洋人就以脱帽为礼;中国人吃饭先菜后汤,洋人吃饭先汤后菜;中国人的鞋头高跟浅,洋人的鞋头浅跟高;中国人茶碗的盖儿在上边,洋人茶碗盖儿在下边。你刚才在贝哈姆先生家把碟子当碗盖,盖在茶碗上,当然人家笑话你了。”

杨殿起说这些话时,有一股精神从小白脸儿直往外冒。

“你敢情真有点见识!”玻璃花感到自愧不如。可是他盯了杨殿起的脸看了两眼,忽然说道:“我明白了——你小子原来两边唬——拿中国东西唬洋人,再拿洋货唬中国人。今儿你腰上拴这些铃铛寿星,就是为了唬北蛤蟆的。对不对?哎,我那两个铜炉子呢?”

杨殿起没说话,从怀里摸出两样东西给他。一样是指甲剪子,一样是块亮闪闪的金表,正是昨天见到的那种“推把带问”的。但不是昨天镂金乌银壳那块,而是亮光光、没有做工的镀金壳,显然是杨殿起刚从洋人手里弄来的。

“你小子,拿我那两个铜炉子换了几块表?”玻璃花问。

杨殿起看他一眼说:“你不要就别攥在手里,拿来!我把那两个假宣德还你。你知道我往里搭进多少东西?一大挂五铢钱,还有一盒子血浸铜浸的玉件!”

“好小子,反正真假都由着你说。你和北蛤蟆跑那屋捣嘛鬼,我也不知道。认倒霉吧!”玻璃花推了一下表把,放在耳边,美滋滋地听一听,随即把表揣在怀里,链卡子别在胸前。

“你可还得给我再搜罗些铜佛、掸瓶、字画什么的。我——还有些好玩意儿,你见也没见过呢!”杨殿起说。

玻璃花身子随着车厢的摆动,眼瞅着在胸口上晃来晃去的金表链,听着杨殿起的话,忽然精神抖擞起来:

“等东洋武士打赢,三爷我翻过把来,咱他妈就大折腾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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