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时间会使你变得清醒或无情
你苦苦的问,怎么可以忘记一个人
我说,怎么可以不忘记一个人呢
——张小娴
连连大雪导致塔河至漠河的铁路封禁长达半月之久,公路更不必说,积雪阻隔了一切外来人员。同时也给博尔济家的农家乐饭庄保留一些雪中未能成功离开的滞留旅客。陡然增长的人流量及其所需的生活物资采办之事全都落到阿尔萨兰头上。
她用雪橇从三里路开外的果蔬集散市场搬运所需物品,四只狗哈出的汽在空气中蕴出冰晶。截至今日,镇上每日正中午派来的一辆车有规律转移滞留人员已有四日之久,物资短缺压力逐渐减少。但她仍旧觉得今年的冬运比之往年要辛苦许多。
这当然是好事,毕竟留宿在他们家的人越多,收入也就会更可观嘛。但十八岁的阿尔萨兰并不为此而高兴,反而对这种异常的繁荣景象表示担忧。
假如那个汉族女人突然离开,他们一定会回到从前的萧条旧况。萨兰如此肯定的知道。
名叫贺明的南方人是今年初夏时节独自一人来的长缨镇,据她自己言语透露,她是从长江北上以地图上自己喜欢的地名为目的地,一路走走停停往北来的。本来以为会去更多地方的,但突然就在长缨有了稍作停留的打算。并且一停就是大半年。
阿尔萨兰对这人的到来喜忧参半,理论上,这女人解决了博尔济家客栈以往隆冬后入不敷出的经营惨象,萨兰的父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女人能在不要薪酬的情况下担当专职厨师一职,并且手艺简直堪称一绝。可问题就在这儿!她不向她们家要任何回报,只吃住在此地。等到有离开的意向时,他们是毫无办法来挽留的。
敏感多忧的萨兰便总觉得心绪难宁,这几日尤盛,她有种预感,觉得大雪消退,这人就会随之离开。她的忧虑在外人是看不出来的,毕竟排行老三还是女生,沉默寡言又鲜少流露情绪。别说父母,就算是与她还算亲近的二哥都察觉不到她的愁绪。
“额默讲说让你把这棉褥给明明姐拿去。”察觉不到她的烦恼就算了,他竟然还吩咐她去给那女人送东西,“今天没拉回柴薪,后半夜炉火不旺保不定会冷。”信誓旦旦给她解释,就随手递过一床厚厚的棉絮给她,也不担心她拿不拿得动。
呼——,她有些郁闷的跺了跺脚,觉得所有人都在与她作对,给她难处。
萨兰上二楼,木梯吱呀作响,响声像是泄露情绪的小配音,到楼上里间靠右的一间屋门前,她有些犹豫地站定,对着古朴的木门看了好一段时间然后重重的叹口气敲了敲门。
门却只是虚掩着的,稍稍一推也就开了。
“我额默说怕你冷,叫我给你送些棉絮来。”年轻姑娘声色清越,说话时确实是不咸不淡的口吻其实心里不安忐忑的很。
房间的主人很显然是在整理东西,闻言转过身来朝近几日都没精打采的女生明朗一笑。
见她作势要出门去就开口劝止说:“先别走,我有事嘱咐你。”
萨兰果然止住了,转过身来有些错愕的看着说话的人,心下只想着,完了,她要跟她告别了。萨兰忽然觉得没来由的伤感呛得她胸腔沉痛,比早起吸进的寒气还灼人肺腑。一连几日刻意不理她,不靠近她,离她远远的就是要避开这茬的。忍不住踏足一步,就直进了她最不敢想的噩耗。
萨兰觉得气,又不知道该向谁致气,只在嘴里嘟囔几句她气极时会说的满族话,大意是讨厌她二哥种种。
但这次不一样,没说完话,这姑娘却悲戚难当的哭了。
她本来是个不喜欢外露情绪,异常坚强的女孩儿,与人斗嘴都少有,更别提因事流泪了。
不同寻常,简直太不同寻常。
连她自己都不觉何故,居然在这女人要与她分别之时慌张落寞至此,实在前所未有。
“咋还哭了呢。我就想嘱咐你一声,明早一起去赶集,别又一个人先走了。”
小姑娘闻言立即止了眼泪,有些迷茫的拿朦胧泪眼瞧向眼前的人。
她身量高挑,头发原本短的很但半年来已经长得越过肩头,洗过的缘故带着些湿气披散着,相当柔润。也看着她,眉目浅淡,清平和畅带着亲切的怡人微笑,相当抚慰人心——比起她那生性豪壮外放的家人们——这人真是太温柔了。穿着一件绿色细线针织衫和深色长裤,很别致的配色,温暖又妥帖。
让刚刚还觉得天要塌的萨兰忽的情绪好转起来。
“你这几天故意不和我打照面?”她说话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些试探,“我倒是哪里惹你的不高兴了,三小姐?”
萨兰立马炸毛了,她每次都这样调侃她,叫她三小姐。说她这样水晶心肝玻璃肚肠,和平日里表现的静默成熟完全不一样。简直就是表里不一。
“你——”姑娘气的说不出话来,“我——”只知你我二字。
“好啦!”不准备继续打趣她,“我知道你在慌些什么,不过——”她定定看着萨兰,认真说到:“我不会突然间不告而别的,即便要走,也会让大家都做好准备。好吗?”
萨兰觉得这人真是奇特,竟然分毫不差的料定了她的心事。被她拍拍肩膀,女孩儿的内心终于也安稳起来。
“刚刚楼下有停车声,是来投宿的吗?”无关紧要的询问。
“嗯。我哥待的客。听说是个男的。”不假思索的回答。
“在对面?”指了指房门的方向。
“嗯,是的吧。怎么了?”点了头又充满疑惑的反问。
“这下好了,对面住了人,我可得克制些免得吓到人家,说这店子里住着女神经病就不好了!”说着,她调了说话声音。言语带笑,声色明朗。
声如山月清风,以致让门外站着的冷峻男子闻言也不禁启唇莞尔。
对面的客人,么?在心底细细回想那声音,他摇摇头,带着笑转身进了刚刚整理好的,位置特殊的客房。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阿尔萨兰就起床把雪橇装好,等她从后院出来时,发现贺姓女子已经等在大门口了,她慢慢走过去,道了句早安,对方却并没有跟往常一样马上应她。而是有些出神的看着前院的大榉树下停着的一辆车。
“厉害吧。地面封冻成那个样子,这人竟然还开得了车呢!”萨兰也尤其配合的表达着自己附和般的惊讶。她以为正若有所思的人惊讶的是这个。
“上了防滑链,慢点开没什么大问题。”回过神的人闻言也开口解释,而后又摇摇头,想要否定什么似的兀自喃喃道:“但是这么远,到这里来。应该不太可能的!”说着,她抿了抿嘴,看着车子的车牌号,略有深意的说:“别人可是忙苦不迭的奔命要走,这种天还特意来这儿,他可别是脑子不好啊!”
萨兰看了看车,又看看说话的人,自顾自的点头表示赞同。
人已经转移的差不多了,这天的采买量也就不大。两人脚力都不错,几里雪路来回不过一节课光景,萨兰把雪橇卸下来撒了狗儿,她妈妈听到声音,从后院往前来。见了她只睁大眼睛表示惊奇:“你哥哥不说你去拜肃慎石的么?”
“哪个说的?”萨兰也惊。
“她说你这几日心情差,肯定有什么愿要祈。”妈妈被这兄妹俩搞懵了,“那不然你约着贺小姐陪你?”
哥哥竟然察觉到她的心事!萨兰心里涌起一阵异样的温情,清寒的晨汽袭人,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辩驳:“我们一起去赶集呢,谁说是去拜老祖!”
“赶集要得了两个人!”齐亚大婶斥责她姑娘,她觉得不该劳烦贺小姐,于是只能责怪这使性子的小女儿。
“这事不赖她,是我要同她一起的呢。我想瞧瞧清松的雾凇,才特地约的萨兰!”有人帮忙解释,暴脾气的齐亚也就平静下来。
只是仍有些为难的说:“那这不赶巧儿的,刚刚蒙托带着人去山里了,昨儿晚的客人说是要去找你。”
“找我?”很是惊讶。
“对呢,谁知你们俩——,唉!!!”齐亚又叹口气,为这岔子表示相当不满。
却不想,贺小姐在听闻她的话后,转身就往大门外去,快步疾行也往山里赶。萨兰也匆忙跟上。
俩人一路无话,走出村子,到村口时见一帮人拿着大长杆与铁锹,也浩浩荡荡往山上赶。萨兰奔上前去询问被告知肃慎石那边塌雪压了人,赶着去救人呢。
萨兰一下惊呆了,直哆嗦着:“呜啊——,我哥哥,我哥哥去了。是我哥哥啊——”眼泪簌簌就往下掉。
众人顾不得小丫头情绪,拿着些工具步履不停往前赶。
把一切奉送给你。甚至包括,生命。
毕霄听到前面轰隆一声闷响,坠落的厚重白雪覆灭眼前的山路,连几十米高的雪松也能压折了,那人呢?会不会不堪一击到当场毙命。
寂冷幽深的北方雪岭,气势恢宏的皑皑白雪,迫人的寒气让他难以呼吸。
“萨兰——!!!”身边的人在反应片刻后低喃一声。随即便拉着愣住的毕霄往回跑。轰隆声不断迫近,这很显然是连续塌方,必须马上往前面山石坳下躲,要想活命。
嘭嗵——
远远看去,自山顶倾斜而下的大片雪块蹿升而起的白色飞沙像是谁无故泼撒的小冰晶,在逐渐明耀的阳光下,有灿烂的金光。白灿灿,如同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白天与黑夜。夜里有她明丽动人的笑脸啊。
那天之后,她不再见他。也让他不必找寻她。“等我想通了。我就回来找你。”他的贺明终于离他而去,没有犹豫,行动果决地。
毕霄也听话。不寻也不问。如常的工作与生活。
直到两天前,他重新打开那幅画,那幅她的肖像画。她那让他失神失智失心的笑——空山无人云日绮靡村老相寻采幽戾止——才发现她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她不会回的,除非他去寻他。
真是女人啊。
毕霄在他们的庭院里种了一株冬柏花,雪后花开,娇艳的玫红色曝露在一片雪白中,真美丽。
毕霄将屋子里的暗装摄像头全都撤除,他想着等贺明回来了,他会和她躬身相亲再不必从显示频中看她的一举一动。
毕霄本不吃辣,但在她离开的日子里,总要尝尝看贺明觉得够味儿的酸菜鱼等重口味菜式——他自己琢磨着做,然后忍着难耐的腹痛,觉得这人并没有离他太远。
毕霄自马斯之后再不敢养任何小动物,现如今他养了一只小德牧,他想着日后即便经历死别之事,一定有她陪着,于是也就不那么忌惮了。
毕霄不刻意去想贺明,只是无意间会想到与她有关的事情,时间一长他发现,他无意间想她的时间居多。
前天晚上他做了梦,没梦到贺明。
他觉得必须要把她找回来,因为他害怕,记忆深远,他的贺明很可能也会像这样慢慢忘了回来找他,继而忘了他。这可怎么得了。
周沉木敲着他的办公桌大声斥责说——你疯了吗毕霄!他自己想了想觉得这话也没毛病。嗯,他可能,真的会疯的,继续这样若无其事的无动于衷耽于以往日常,臆想于她会迷途知返自行回到他身边,然后,独自体会这种漫长的等待直至最终无果。他,铁定会疯!
疯不要紧,要紧的却是,他不能就这么失去她呀!
我来找你,我来带你回去,我来躬亲力行负疚认错管他什么仁义礼智信怪力乱神迷,这些都不重要,我们在一起才最紧要。
嘭嗵——
身后的塌雪仍旧以灭顶之势朝前追击,冰冷又纯粹的,不待任何协商与调停的,气势磅礴气霄滔天的,本该使人畏惧,却忽然被视作偶得天成的,雪葬。
我们在一起才最重要呐!他忽然有些欣慰的想。
蒙托回头的时候,发现那男人竟止住脚步转身往扑叠而来的满目陈雪中走去,意会过来他的意图,也还处在对萨兰遇险的惊悍结局中的蒙托不禁双眸发红,怎么可以让他觅死,绝不能让他也死掉!
“哥哥!我哥哥——”萨兰一行人在一处由巨大的连体山石拱出的大掩体下汇聚,坍塌声尤近,大家不敢再往前去。静静观望前方会不会出现奇迹——蒙托知悉山雪动势,万一能侥幸脱险——萨兰一声声惊泣哽咽着叫哥哥。
她浑身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难于自控。
恩特和谟,永恒长久。一直沉默不语的贺明轻拍着身旁的女生,在一片忧惧不安的咋声长叹中忽然仰起头来,石坳侧沿渗进的初晨阳光凌冽的刺痛她的双眼。闭上眼时,她脑海中浮现这个词。
然而,这世界可视或不可视的一切,有什么是能永恒长久,亘古不化的呢?她的祈愿与爱慕算吗?她此刻静静向神起誓,若那人无碍归来,她肯以生身所有来还愿,以不朽决心来偿赎,再以不灭陪伴来作抵。只要他无事站到她面前,她愿意来践行那所谓的,情比金坚的传世之志。
“那,那俩是——”有人从雪幕中奔跑而来。
“快快快啊!!!!”背着一片闪耀的、肃杀的、皑皑白光。
“哥哥——!!!哥哥!!!”假如神明听到她的心声。
那么,的确存在神明,你背光而来的这一瞬,我真真切切这样认为着。否则,该如何再见你。
我的,恩特和谟的,毕霄。
“蒙托啊蒙托,雪不化完你逞什么能要进山,还领着生人进。”村里长辈见两人无事归来,歇停一会儿就开始对年轻蒙托进行集体教育,村长训完族长训,族长训完长辈训。萨兰趴在他哥怀里,哭的劫后重生般气震山河。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分享着几分钟前的跌宕情绪和惊惶心神,一派逛了鬼屋的惊心动魄又一本满足和乐的生动气象。各自沉浸在不足为没有参与的人述说的奇妙感触中无法自拔。
当然也就忽视了刚刚像英雄一样飞奔而来的现在却安静乖巧的坐在某个面色沉郁的女人身旁的毕某人。
“你不问问看我现在有什么感受吗?”毕某人小声跟身边的人询问,神色诡异的拘谨难安着,“全息4D灾难片的现场体验感啊!”他的头发有些凌乱,上面结着显见的冰棱,虽然说着自我调侃的话,眉目中的落寞惶恐却是真实可见的。
穿着深色冲锋衣本该矫健俊挺的人,因为冷风刮红的脸和被寒气浸湿发丝跟衣服的缘故,竟然有些窘魄凄楚之感。
贺明偏过头看着他,不发一语。
这男人不知哪来的良好情绪继续跟她耍嘴皮:“侠客行里石破天的雪山之行也没这么荡气回肠吧!”说着他起身蹲到贺明跟前,与她面对面着四目相对看着她,“不过啊,我还真挺怕被这雪埋了呢!”眼眶突然间有些发红。
“我本以为你在雪里打算就此殉情来着,可——”他说的轻巧,无关紧要的口气在贺明听来实在很欠扁,“万一你没有呢,万一你没死却再也见不着我了,那多不好。那,你该多伤心啊!”而我最怕你伤心,于是费了老鼻子劲儿保住命来见你。
贺明看着面前复又笑得泰然笃定的人,他的明俊脸庞和清朗声色却使她双目朦胧,这眼泪来的毫无征兆又不可抑制。
“我啊——”他轻叹一声,伸手去抹贺明潸潸下坠的泪水,“我有理智,有推己及人的责任心,有不让人为难宁可退而求其次的克制,甚至有力量悬殊时做好被你弃如敝屐的清醒认知。可,所有这些都阻挡不了——”说着,他微微扬起头来看着她,而后低缓出声道:“看到你时的那份情不自禁就想笑的本能。”他亲启绛唇,笑得沐风自得。
那浅笑无声,亦使黑夜奔逃。
『《静寂》
深く深く眠り落ちて,我陷入深深的长眠
春をいくつ逃しただろう,不知自己错过了几个春天
不意に見えた訪問者は,意外经过并发现我的拜访者
眠る心呼び起こすよ,想要拉钩和你约定
指切りしてしまいたくなる,可每当我追逐你你总从我身边离去
追いかけたら離れてゆくのに,在寂静之中我收集万物的声音
静寂の中で私は声を集める,沉默仿似你我的暗号在此降临
二人の暗号みたいな沈黙が降る,不知你为何要俘虏我的心
君はどうして私を捕まえたの,这样只会徒增我不想忘记的回忆
忘れたくないことばかり増えてしまう,如果拥有了要守护的事物
守るものを手に入れたら,如果拥有了要守护的事物
歩幅ひとつ添いたくなる,我想要勇敢往前迈出一步
何も持たず進みながら,两手空空孤身前行的同时
焦がれ待ったその何かを,是什么让我满怀憧憬盼待着
寄り道して見た風景を,虽然并不是和我偶遇
語り合える相手じゃないけど,交谈过一路风景的那个人
誰も待たずに待たさずに生きてきた,不等待谁也不被谁等待的我存活至今
自由な翼を広げて夢を飛んだ,展开自由的羽翼向梦翱翔
君を乗せると時々しゃがみ込むよ,有时承载了你的翅膀会动弹不得
あふれる自由を奪った罪の重さ,是负荷了剥夺无垠自由之罪的缘故
静寂の中で私は声を集める,在寂静之中我收集万物的声音
目配(めくば)せるだけで伝わる言葉を知る,只要眼神交汇便可知你要传递的心声
君の重さを抱えて歩いている,如今我承担着你的重量前行
——天野月子』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