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香茵站起身来,不着痕迹的揉了两下自己被冷硬的地板膈得生疼得膝盖。理了理衣妆,清了清嗓子,对幽竹吩咐道,“去,把外边候着的那些子人,叫到沐辰宫外边来。”
幽竹抬眼看了黎香茵一眼,清冷的应到,“是。”
随即便接着说道,“按郡王说的做。”
话毕,又安安静静的站回了原位,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满身清冷。
内殿只有他们三人,但洛染舞与黎香茵都明白,幽竹这是吩咐了其他守着这沐辰宫的暗哨。
黎香茵冷哼了一声,‘这幽竹,如今是越发使唤不动了。’
“走吧,去外殿。”
黎香茵少言寡语,说了这么五个字儿,便率先转身离去。
黎香茵走后,幽竹轻声唤染舞,“小主子,咱们走吧。”
洛染舞对这位姑姑本就是了解不多,这乍一见面,便是碰着这么个大冷脸,亲近也亲近不起来,也不知是这姑姑的性情如此,还是怎的,洛染舞冷哼了一声,一甩袖子,跟着黎香茵出去了。
——
沐辰宫外殿。
通知一下去,一众朝臣权贵便一股气涌到了沐辰宫,如今这外殿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人潮拥挤了,熙熙攘攘,吵吵闹闹,跟那民间菜市场闹市,别无二致。而他们现在大多讨论的就是愿和城内,围着璜震内城,却始终不曾下令进攻的胡朔国军队。
要说这胡朔国军队,也是奇怪。在这片大陆上,胡朔位于北,那边气候较为寒冷,国家兵强马壮,军备十足,璜震则偏南,占据着这大陆上百分之七十的河道水运,颇为富足。以往两国接壤的地方无非就是陆地,可这次胡朔国的军队却突然从东南侧海域突然登陆,打了璜震一个措手不及,而这璜震的国都愿和,恰恰离这东南沿海,很近。
这胡朔国军队好像突然间凭空出现,一下子破了愿和城外围,进城之后烧杀抢掠,整个璜震都人心惶惶,生怕这璜震国皇室顶不住,自己便从此成了亡国奴。可这胡朔军队在历经两夜一天的掳掠之后,却突然间停下了动作,不再关注于抢夺平民财富,反而是围住了愿和的内城。
这愿和城成环状分布,从外到内分别为,外城,内城,帝城,外城居住的是平民老百姓,内城则是这璜震都城的朝臣权贵。胡朔军队一下子停止攻击外城,只是团团围住了内城,但却只是围着,并不进攻,内城的权贵们不解何意,却又不住惶恐,这已经围了两天两夜了,却一丝话儿也没放出来,就好像是脖子上悬着一把刀,却又有一根细线在吊着那刀,这线似断似不断,只会让人徒增惊恐。
这璜震权贵们完全不知胡朔此举是何意,只知道这围内城的命令是本次的统兵,也是胡朔国最近极得皇帝宠信的新贵所下的命令,不知其名,只知道,大家都称其为,灏主。
这“灏”字,意为空旷广大,仿佛是无边无际,无处不在,让人逃无可逃,只得被那滔滔水势生生湮灭。
在胡朔兵临城下之际,帝城中却突然传出帝后双双病重的消息,无异于是在这紧要关头雪上加霜,火上加油,让人心更加慌乱,朝臣们想要求见帝君,却始终有禁卫拦着,靠近则是杀无赦。在这节骨眼儿,大家正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结果这突然间得了沐辰宫的传唤,大家这不全匆匆的赶来了。
“公主殿下到——清乐郡王到——”
随着内侍的通报声,洛染舞与黎香茵先后走了进来。
黎香茵走上前,站在主位上,冷声说着。
“陛下与君后,仙去了。”
此话一出,底下的朝臣们,纷纷慌乱。
“啊?这可如何是好?”
“是啊是啊,这如今胡朔兵临城下,咱们就被围着出也出不去……”
“呵,直接开城门!,说不定还能换一命呢!”
“这陛下都不在了,也没个主事的人,咱们就在这坐着等死吧!”
底下的人们,越说越是恐惧,甚至都忘了一国的帝后仙去,他们该行的礼节。看着底下乱成一团,毫无平时贵气的一众朝臣,又听着他们窝囊无用,想要不战而退,苟且偷生的话,洛染舞的眼里满是怒气,正准备出声呵斥住他们。
站在中间的黎香茵却并无什么反应,好像已经料到了眼前众人慌乱的一幕。余光看见洛染舞想要出声,一抬手,拦住了她,一边心里暗叹,‘真是个沉不住气的’。
“你是主,这种训斥人的事儿,你不需要做,你且瞧着。”
黎香茵对着洛染舞说完,一个眼神看向刚刚陪着自己来的随侍,一名青衣女子,洛染舞也随着黎香茵看了过去。
那青衣女子也和黎香茵一样,一身简朴,但那气势却是让人不容忽视。青衣女子了然的对黎香茵点头示意,转身面向下面那嘈杂的人群。
“肃静!公主与郡王还没发话!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这青衣女子看着挺瘦弱的,但喊话出来的声音却很是有力,竟一下子震住了下面吵嚷的众人。
众人一怔,看向高位的黎香茵与洛染舞。黎香茵见他们不闹了,上前一步,提声道,“先帝遗诏!”
朝臣们一听,忙躬身跪下,一时间不禁一头冷汗,为自己刚刚一时头热发昏的言行深感惊恐。
黎香茵见众人跪下后,接着说。
“朕,璜震帝君,洛帝辰,今将帝位传于嫡长女洛黎,即日登基。着清乐郡王黎香茵辅政,诸君需谨遵此旨,全心辅佐新皇!不得有误!钦此。”
“谨遵此旨,全心辅佐新皇!”跪下的众人连忙行礼接旨。
高台上的黎香茵读完遗诏后,脚步一错,向下一阶,俯身跪下,高举着手中的遗诏,朝向位于沐辰宫最高处,立于正中间的洛染舞。
“臣,黎香茵,见过新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面的朝臣忙改为君臣礼,俯身拜下,跟着黎香茵说道。
“臣,见过新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窗外的微风伴着殿外种的紫色无羁花瓣飘了进来,轻悠悠的飘到殿中,又轻轻的吹起了洛染舞额间垂下的青丝。
洛染舞抿了抿唇,看着跪下的一大片人影,心下不禁有些感触,当这一片人统统跪下去时,眼前不觉一空,好像自己一下子高了一般,看的更高,望的更广了,原来,这就是每日娘亲与爹爹看到的天下吗……
就在那么一下子,洛染舞的心境好像一下子有了变化。刚刚眼见着父母故去的心痛难忍,仿佛失去了自己整个世界般的空洞无望,不觉间有了些变化,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今朝黎沐春的话,懂了他们的心。
耳边吹过的清风中,似乎隐隐传来了爹爹与娘亲的声音。
“暖暖……”
“暖暖不要担心,也不要焦急,知道吗?”
“因为,不管是娘亲,还是你爹爹,我们都是欣然接受的……”
‘娘亲,是娘亲的声音……’洛染舞不知是心中所想,还是真的吐出了喃喃轻语。
“暖暖,这世间万物,都自有规律循环,因此得以生生不息,三生万物。”
“我们不怕,也无悔。所以啊,爹爹的小暖暖,无论是什么事,你首先要学会接受,然后就是勇敢的面对。”
‘爹爹……’
洛染舞低头轻轻一笑,‘是了,我明白了。’
抬头看着蓝天,外面正是阳春三月,遍地阳光,我理应温暖以向!
这璜震众生,从这一刻起,就是我洛黎的责任,保护他们就是我的毕生使命。
记忆中,女子温暖的笑着,“洛暖暖,这一切就交给你了。”
‘好!’
“众卿,平身!”
“谢陛下——”朝臣们的回声在空旷的殿中回转,余音悠扬。
——
在宣完遗诏之后,黎香茵便把朝臣权贵们都打发走了,领着洛染舞又回到了沐辰宫内殿。
黎香茵坐在洛染舞旁边,一道道的命令传了下去。
“安排下去,七日后,帝后合葬。”
“是,郡王。”
“还有,明日早朝,新帝登基大典,典礼之后继续朝议。”
“……是。”
……
把一堆该吩咐的杂碎事情安排了下去之后,黎香茵转头望向在一旁看了半天,却一句话也插不上,愁眉不展的新帝小侄女,嘴角不禁往上翘了翘,却是没让洛染舞看见。
“如今胡朔兵临城下,没时间也没精力安排精细的登基大典,你且先这么凑合一下吧,反正也就是个形式,你可有意见?”黎香茵边说着,边看向洛染舞。
小姑娘好像是刚刚听黎香茵天花乱坠的吩咐听蒙了,现在还是没缓过神儿来,整个人显得有些懵懂。
“啊?……哦哦,当然可以了!现在正是危机时刻,我作为帝君,有义务与民同生共死!”
黎香茵听了,出声道,“觉悟不错,不过倒是不需你去冲锋陷阵,你现在只需要稳稳地坐在这位子上,稳住民心即可。你要知道,君稳,民心方稳,记住了?”
“记住了。”洛染舞连连点头。
“对了,哥哥与嫂嫂……”黎香茵顿了一下,深呼了一口气,“他们的葬礼,我安排在了七日后。我知道,时间很仓促,但现在情况是有些危急的,无法全心力的去办先帝葬礼,亦或者是你的登基大典。你的父母,也是这个意思,对于他们来说,生同眠,死同寝,也是够了的。”黎香茵说着,不禁有些感叹,却也是一些羡慕的。
洛染舞听了,半响不说话,过了许久,才轻声应着。
“好,我知道的。”
黎香茵又陪着洛染舞坐了会儿,这才起身,“好了,你也早些回宫休息吧,明日还有的忙,我也出宫回去了。”
洛染舞也跟着起身,“那……那内城外的胡朔……”
洛染舞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黎香茵打断了。
“此事,我会去处理,你好好休息,不要担心了。”
说完,就往殿外走去。
“可是……”洛染舞本还想说些什么,这黎香茵却已走的干脆。
“洛暖暖?”
洛染舞正想转身进内殿再呆会,却突然听见有些陌生的声音唤自己的乳名。
下意识“嗯?”了一声,洛染舞向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
原来,是已经走到殿门口的黎香茵。
黎香茵正回头开向洛染舞,“没事儿,就是好久没这样唤你了。”
“过了今日,明日再见,我便只会以陛下相称。”说完,黎香茵嘴角一翘,笑了。
洛染舞第一次看见她笑,但却不觉得亲人间的温暖,只有冷漠、凉薄、疏远。
“好。”洛染舞的声音也随着冷了下来。
黎香茵看着洛染舞应了,转身便走了,毫无留恋。
看着紫衣女人的背影,洛染舞陷入了沉思,这位姑姑,到底是敌是友?
——
此时的沐辰宫内殿,窗边的秋千上,那对恩爱相拥的帝后已经被安置到了宫中最是冰冷的清秋殿,那宫殿,据说是洛帝辰刚登基时新建的,也不知是有何用,里面洛染舞小时候进去过一回,无比的阴凉,很冷,冷的好像把人的骨头都可以冻住。如今,这宫殿倒是第一次听说有了用处。
洛染舞缓步走到秋千旁,看了半响,轻轻坐了上去,脚尖点地,悠悠的荡着。
身后,幽竹仍在寸步不离的守着。
“幽竹叔,你跟着爹爹,很多年了吧。”
“嗯……马上就到27年了。”
洛染舞问完,只看着窗外的明月,不出声了。
“主子他,下的最后一条命令,就是死死地护住小主子。”
“嗯。”洛染舞听了,不禁笑了起来。
幽竹看了,只觉得这是个很是温暖地笑意,和主子的……一模一样。
“幽竹叔。”
“我在。”
这两人又在这沐辰宫晒了会月光。
“对了,幽竹叔,今日跟在……姑姑,身边的婢女是谁?”
“祝璎,跟了郡王,也快有二十年了吧。”
“她与幽竹叔是旧相识?”
“嗯,原来在清乐郡的时候,我在主子身边,她是郡王身边的贴身侍女。”
“这样啊……”
“那……姑姑与爹爹的关系,可是好?”
“嗯,郡王与主子是亲兄妹,自小一起长大,感情自是好的。”
“嗯……”
幽竹看了一眼秋千上轻轻荡着的洛染舞。
“小主子若是叫郡王为姑姑叫不惯,可以不必勉强自己。”
洛染舞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毕竟是长辈,又和爹爹亲厚,该到的礼,不能废。”
“好。”
“已经很晚了,小主子,咱们回暖阳宫歇息吧。”
“好。”洛染舞抬头,对着幽竹展颜一笑。
洛染舞起身,临走前,回头看了下父母常坐的秋千,好像爹爹与娘亲还是坐在那儿,向她笑着,轻声唤她“暖暖”。
洛染舞低头轻笑,再向秋千处看去,却是空空一片。
‘爹爹、娘亲,暖暖走了。’
眉眼轻笑,仿佛还有人在那里笑着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