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突然把房子卖给了酒馆的老板，在缆索街上另买了一所宅子。新房子比以前的房子还要漂亮、可爱，正面涂着让人感觉温暖的深红颜色；三个天蓝色的窗户鲜亮得耀眼；左侧的屋顶上遮着榆树和菩提树的浓荫。房子后面的花园挨着奥夫相尼科夫上校马厩的围墙，前面是卖牛奶的彼得罗芙娜的宅子。
整个宅子住满了陌生人。前院是个军人，他的妻子又矮又胖，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军人也胖得像个皮球，经常坐在窗户边儿上抽烟。地窖和马厩的上面，住着两个车夫：小个子的白发彼德和他的哑巴侄子斯杰巴。还有一个瘦长的勤务兵瓦列依。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一个叫“好事情”的包伙食的房客。他租的房子在厨房的隔壁。他有点驼背，留着两撇黑胡子，眼镜后面的目光十分和善。他不太爱说话，不大被人注意，每次让他吃饭或喝茶，他总是说：“好事情。”于是大家都这样叫他。
“好事情”的房间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箱子，还有许多用非教会的世俗字体写成的书，以及许多盛着各种颜色液体的瓶子、铜块、铁块和铅条。每天他都在小屋子里忙来忙去，身上沾满各种各样的颜色，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他不停地熔化着什么，在小天平上称来称去。我对他的一切感到非常好奇，经常爬到房顶上，隔着院子从窗口观察他。
有一天，我鼓足勇气走到他的窗前，问：“你在干什么？”他好像被吓了一下，从眼镜上方打量了我半天，向我伸出手来：“爬进来吧！”
我一进屋子，他就把我抱了起来，问：“你从哪儿来？”我们每天吃饭喝茶都见面，他居然不认识我！
“我是房东的外孙……”
“啊，对了！”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可马上又默不作声了。
我在他屋里待了很长时间，观察他锉那块用钳子夹着的铜片，铜末不住地落到钳子下面的马粪纸上。他把铜末放到一个杯子里，又放了点食盐似的东西，又从一个黑瓶子里倒了点东西进去。杯子里立刻就“咝咝”地响了起来，一股呛人的烟冒了出来，熏得我一个劲儿地咳嗽。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来问：“你玩过羊趾骨吗？”
“你是说玩羊拐吧，当然玩过。”
“要不要我给你做个灌了铅的羊拐吧？”
“好哇！”
他走过来，眼睛盯着冒烟的杯子：“我给你一个铅羊拐，以后你别再来了，好吗？”
这很让人生气。“你不给我铅羊拐，我也不来了！”
大人们都不喜欢“好事情”，可是我偏偏觉得他有吸引力。没过多久，我就忘记了他对我的轻慢，不由自主地又找他去了。
我从院子里偷偷地往他的窗户瞧去，没发现他。我又来到花园里，发现“好事情”正靠在一段烧焦了的木头坐着，木然地眺望着遥远的天边。
过了一会儿，他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说：“过来吧！”我走过去，挨着他坐了下来。
“坐坐吧，我们别说话，好不好？这样最好……”
秋天的傍晚，五彩的草木瑟瑟地在凉风中抖动；明净的天空中，匆忙的寒鸦一闪而过，唤起人们一丝忧愁的思绪。此刻，寂静拥抱着整个大地。
从那以后，我们成了朋友，我随时都可以去找他了。
有一次，我坐在他的破手提箱上，不受阻拦地看他熔铅、烧铜，他手里不停地变换着工具：木锉、锉刀、纱布和细线似的锯……他往杯子里倒各种各样的液体，看着它们冒烟，然后满屋子都是呛人的气味。有时候他停下工作，挨着我坐下。我们肩并肩地遥望窗外，看秋雨在房顶上、草地上、苹果树枝上慢慢地飘洒。
家里人越来越不喜欢“好事情”。外祖父知道我常去“好事情”那儿，狠狠地揍了我一顿。这事儿我没有告诉“好事情”，我只说：“外祖母说你在搞‘邪门歪道’！外祖父也说你是上帝的敌人。”
他淡淡地一笑：“这我早知道！”
“真的？”
“是啊！挺愁人的……”
他最终被赶走了。
有一天，我一早跑到他那儿，看见他正坐在地板上，一面唱着歌儿，一面把东西装到箱子里。“我要走了……”他见到我后说。
“为什么？”
他定神地注视着我，说道：“你不知道吗？这房子要腾给你母亲住……”
“这是谁说的？”
“你外祖父。”
“他胡说！”
“好事情”拉着我坐下，悄声说：“别生气！我还以为你知道而瞒着我呢，看来我错怪你了……”
不知为何，此刻突然有一股惆怅的感觉悄然在我心中升腾。
“你还记得我不让你到这儿来的事吗？”“好事情”面带微笑地问我。我点了点头。
“你当时生我的气了，是不是？”我又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对你吗？如果咱们俩成了朋友，你家里人一定会骂你的！是吧？你能理解吗？”
“我早就明白了！”
“噢，真的？那太好了，就应该这样……”
看着他的样子，我的心里觉得非常难受。
当天晚上，他就走了，临走时还紧紧地拥抱了我。我看他上了马车，车子摇摇晃晃地在泥泞的路上越走越远。
“好事情”走了以后，我和彼德伯伯挺要好。他很像外祖父，也是那样干瘦，那样干净利落。他的脸像个蒜头，全是由条条纤细的皱皮组成的，皱皮之间长着一对灵活可笑的眼睛。他跟我说话很和气，可他身上有一种我不喜欢的东西。
他有时候也会给我讲故事，可他的故事根本提不起我的兴趣。很快，我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奥夫相尼科夫家寂静的庭院里。
在那个院子里，几乎每天都有3个孩子在玩，他们穿着一种颜色衣服，圆脸灰眼睛，彼此长得那么相像，我只能根据个子高低来区分他们。他们是那么巧妙而快乐地玩着我所不熟悉的游戏，彼此之间有一种善意的关切。
我从墙缝里观看他们，可他们看不见我。我真希望他们能看见我！
有一次，我爬到树上冲他们吹口哨。他们一听到口哨声就都站住了，然后不慌不忙地聚在一起，一面瞧着我，一面在低声地商量着什么。我心想他们是要向我扔石头子儿了，于是赶紧下了树，把所有的衣服口袋里都装满了石头子儿。可等我又爬到树上去以后，发现他们都到院子的另一个角落里去玩了。
有好几回，我坐在树杈上，等着他们叫我跟他们一起玩，可他们没叫我。不过，我早在心中跟他们一起玩了，有时是那样入神，甚至大叫大笑起来。于是，他们三个都抬头看着我，悄悄地谈论着什么。我有点不好意思，就从树上下来了。
有一回，他们捉迷藏，轮到老二找了。他诚实地用手蒙住了眼睛。哥哥迅速地爬进了仓库里的雪橇后面，小弟弟却手忙脚乱地绕着井跑，不知道该往哪儿藏。
最后，他越过井栏，抓住井绳，把脚放进了空桶里，水桶一下子就顺着井壁下去了，不见了。我稍稍一愣，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个纵身就跳进他们的院子里，喊道：“快，掉井里去了……”
我和老二同时跑到井栏边，抓住了井绳，拼命地往上拉，我的手被绳子磨得立刻就像火烧一般，疼痛难忍。在这当儿，大哥也跑来了。很快，小弟弟就被拉了上来。
我和三兄弟的关系因此有了转机。他们再次出现的时候，就把我从树上叫了下来一起玩。我和他们待在一起谈了很多话，还给他们讲外祖母曾经给我讲过的童话。
天色渐晚，红色的落霞在天空悠闲地散过步来。一个白胡子老头儿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肉色的长衫，戴着皮帽子。“这是谁？”他指着我。
大哥向我外祖父的房子摆了一下头：“从那边来的。”“谁让他来的？”老头儿紧紧抓住我的肩，牵着我向大门走去。我吓得几乎哭出来。他把我领到外祖父面前，于是我迎来了一顿痛揍。外祖父揍完我后，把我扔到了彼德伯伯的马车里。
“为什么挨打啊？”彼德伯伯问。我讲了事情的经过，他立刻火了：“你干吗要和他们一块儿玩？他们可是毒蛇一样的少爷……看你，为他们挨了揍，还不去打他们一顿！”
我因为挨打而装了满肚子怨气，起初还很乐意听他讲安慰我的话，但看着他皱纹密布的脸因为咆哮而扭曲，立刻对他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感。
“没必要打他们，他们是好人，你尽撒谎！”我说。
他看着我，怒吼道：“滚，滚下去！”
“你是个混蛋！”我跳到地上，大喊一声。
他满院子追我，一边追一边喊：“竟敢骂我混蛋？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我赶忙扑到了刚走到院子里的外祖母身上，他向外祖母诉起苦来：“这孩子让我没法活了！我比他大5倍，他竟然骂我母亲，骂我是骗子，什么都骂啊……”
我看到他竟当着我的面撒谎，感到非常震惊。但外祖母强硬地回答他：“彼德，你是在撒谎！他不会骂那些词儿的！”从此，我们之间就发生了无言的、恶毒的战争。他故意把我的鸟儿放走，添油加醋地向外祖父告我的状；我偷偷地拆散他的草鞋，他穿上以后就会断开。
彼德最近的行为越来越反常了。他睡觉不灭灯，甚至也不参加外祖母的晚会了。他脸上没了光泽，走路也摇摇晃晃的，像个病人。
一天早晨，外祖父正在院子里扫雪。门“咣当”一声开了，一个警察破门而入，他和外祖父神神秘秘地谈了一会儿。然后整整一天，外祖父和外祖母总是时不时地互相望上一眼，三言两语地低声说上几句。惊恐的气氛笼罩了一切。
傍晚时，来了一个警察。他坐在厨房的凳子上打盹，外祖母问：“怎么查出来的？”
“我们什么都查得出来。”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彼得罗芙娜的叫声：“快去看看吧，后院是什么啊！”
大家好像都发了狂，一齐向后花园跑去。
彼德伯伯仰面躺在后花园的地上，头耷拉着，右耳下有一条深深的伤口，红红的，像另外一张嘴。他赤裸的胸脯上，有一个铜十字架……
直至深夜，外面还挤满陌生人。警察指挥着，大家忙碌着。
外祖母在厨房里请所有的人喝茶，一个麻脸儿的大胡子说：“他是耶拉吉马的人，真实姓名还没查出来……哑巴一点不哑，他招了。另外一个家伙也招了……他们早就开始抢劫教堂了……”
“天哪！”彼得罗芙娜一声叹息，泪水流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