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古旧的潼关
一九三四年二月二十八日夜深,车子进了潼关。几分钟后,我踏着了关中的土地。在以前,这里才算是真正的中国,我的故乡是南蛮,是外国。所以历来由东方来的,一进河南灵宝县的函谷关,就叫做“进关”。所谓“出关”,乃是指东出函谷关,或西南出散关,东南出武关,西北出今甘肃之萧关而言的。这说法,现在似乎必须变换了,尤其是在我这个南方人看起来,西过函谷关,仿佛是到了关外一般。
潼关的夜,冷静而且黑暗。除了从火车下来的很少的旅客和几辆人力车外,便没有别的人迹。街上没有路灯。城门已经关了,等到了一辆要人的汽车,才给开了,一齐进城。气候并不觉得冷,似乎和上海的差不多。
第二天正是阴历正月十六日,街上一队一队的走过高抬和高跷,人非常拥挤。店铺很少,有几家柜台里装着炉灶,煎熬着鸦片,有几家正在县政府的邻近。原来鸦片的买卖,在这里是公开的。
下午到东街看了一株大槐树,据说就是马超刺曹操的古迹。树干一半在药店里,一半在布店里,墙壁拦着,辨别不出多少大。据说五六个人还抱不住。离地一丈多,树干上有一个洞,说是枪刺的痕迹,三角形,直径有一尺多,里面分成两个小洞,不晓得多少深。我爬上特设的梯子,抚摸了一下,哄骗着自己遇到了古迹。
出了东北门,循着冯玉祥所辟的汽车路,不久就到了金陡关。金陡关一名第一关,在豫陕分界的地方。关在两岗间,不很高。据说游人都到这里来观赏,想是历来战事所必争的缘故了。火车隧道就在关外的右侧,上面设有天井通烟灰。走上关,北行一二十步,底下就是黄河。对岸山西境内的高山即伯夷叔齐饿死的那个首阳山了。那面的河边有一个市镇,叫做风陵渡,说是从前有女娲墓,女娲姓风,所以叫做风陵。山西有汽车直通那里,为陕晋交通的要道。黄河沿着南北行的首阳山从北来,到这里和西来的渭水相合,突然由首阳山东折,潼关正对着两水交合的口子,水势的确是很大的。潼关的城厢地位很低,岸边的泥土且极容易崩溃。《水经注》云:“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然而现在却没有危险。车夫说,那是因为城下压着宝物的缘故;要不然,城里一定给水冲走了。
潼关城厢的后背是华山脉,往东去叫做崤山,起伏重叠,形势很险。但和郑州以西的山一样,没有草木,没有石头,都是灰白色的粘土,山上一层层的平地,是种麦子的,一个一个的洞,是住人的窑子。
潼关没有特别的出产,除了有名的酱菜。它只是交通的要道。
古旧,冷落,衰败,这便是现在的潼关。
二、荒凉的旅程
三月二日,坐着人力车,由潼关西行约十五里,即折向北行。村落渐行渐稀渐小。每个村落都筑着土堡,这也是我没有看见过的情形。由潼关到朝邑县都是平原,计程六十里,过了两条狭窄的河,在南的是渭河,近朝邑县的是洛河。这两条河都没有桥,洛河上连系着几只船,和浮桥一样,水大的时候,这浮桥就变做了渡船。过渭河有一只很大的渡船。几辆牛车、骡车、人力车都用这渡船载着过了河。
朝邑县城在黄河滩上,地势特别低,背后有三个土堡在高原上。远远望去,以为那就是县城。第二天早晨,坐着一辆骡车往骡阳。朝邑到骡阳有一百十里,渐走渐高,是上坡的路,还要翻沟,因此人家叫我天才黎明就起行,给我雇了一辆快车。所谓快车,就是两个骡子拉着走的。但是我虽然起得早,车夫却来得很迟,出发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而快车也很慢,我的两个骡子和人家的一个骡子一样,一小时只能走十里路。这骡车,虽然从前在别的地方常常见到过,却还是初次坐,因此坐着也不舒服,睡着也不舒服,老是在车里碰着头,心像快被摇了出来,肠子震动得要断了一样。
一路往北,村落禽稀,差不多五里一个,十里一个,小的村落只有二三十家,没有街市,没有店铺,只有到了市镇,才有卖吃的。这一百十里中,车子只经过朝邑县的一个市镇,叫做两女镇。十时半到那里,车夫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我不晓得这种情形,觉得肚子并不饿,没有吃,因此一直饿到下午二时半,车子特地多走了十里路,弯到骡阳境内的露井镇去休息。
四时从露井镇出发,离县城尚有三十里。翻了一个很长的沟,天将黑的时候,到了金水沟。过了沟,到县城只有五里了。但这个沟是最不容易翻的。
所谓翻沟,原来就是过一条河道。但因为现在这河道没有水,所以就成了车路。
金水沟一上一下,约有一里路。坡很陡峻,没有转弯休息的平地,没有攀手的东两,两边高耸着峭壁。头上的天是长的,只有一丈光景宽。我下了车步行着,车夫扎紧了车内的行李,用一根木棍,绑住了一个轮子,只让一个轮子转动。他一路用另一根木棍随时阻挡着那一个转动的轮子,不让它走得太快,一面又紧紧地拉着骡子的缰绳,随时勒住它们的脚步。上坡的时候,去了轮上的木棍,加了一匹牛拉着走,车夫又在后面随时用木棍阻挡着轮子的倒退,一面叱咤地鞭打着牲口。骡子悲惨地喘着气,仿佛要倒毙的模样。
没有山水草木,地上全是灰白的粘土,找不到一块石子,荒凉冷落,如在沙漠里一般,这旅途。
三、骡阳——古有莘氏之国
《骡阳县志》云:“尝稽唐尧时,鲧取有莘氏女,而夏启以莘封支子。殷初,伊尹耕于其野,后为周太姒所生国。《诗》《大雅》云: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原注引《朱传》云:洽,水名,在同州骡阳夏阳县,流绝,故去水加邑。)之阳,在渭之涘,文王嘉止,大邦有子。据此,则唐虞夏商之世,骡阳为莘国明矣。”所以现在骡阳的东北区有伊尹墓,东区有太姒墓、帝喾墓。
据《县志》,骡阳城东西二里,南北二里,但实际走起来,南北不到一里,东西最多也只有一里半。从城墙上遥望,城外一望无际,看不见什么村落。县城西北约四十里有梁山,但为高原所遮住。天气晴朗时,可以在城墙上隐约地望见百七十里外的华山。
城内文庙中存着一个曹全碑,明万历年间出土,为汉碑中最完全的一个,当时只一“因”字半缺,现则历经拓摹,损缺的颇多,且搬动时受伤,断裂为二,拼合之后,有十余字损缺。但在所有的汉碑中,它仍算最完全,最清楚的一个。字为八分体,清逸而遒劲,琢字亦无刀痕,没有书撰人姓名。
教育局中又存着观音佛塑像一个,为隋开皇四年所造。石纯如玉,琤作声。面貌和装饰颇似印度人。此像前在城外某村中,没有人注意,前几年一个古董商人偷卖了出去,已经运到黄河边,大家才知道它是件古董,把它夺了回来。
和潼关、朝邑一样,骡阳的街上开着许多卖大烟的店,一元钱可买二两多。据说每一家人家都有一二副烟具,自吸或招待客人。有些人吸的是四川的卷烟,或者兰州的水烟。未到陕西以前,听说陕西人有熬烟油点灯,有三五岁小孩子吸烟的,但在骡阳,并没有听到这种情形,据说这样的事情是有的,但不是骡阳,吸大烟最厉害的说是要算山西的有些地方,那里的人多吃白丸,那是烟土中最强烈的一种。今年的政府禁种鸦片似颇认真,三申五令,逼着县知事亲自到乡下去铲烟苗,所以我一路来去,官堂大路旁都没有看见罂粟。
骡阳没有酱油店,只有醋店;挂着醋店的招牌的,并不带卖酱油。大家都不很爱吃酱油,买来的酱油味道是苦的,墨汁一般浓黑。有一次,我们的厨子在檐口滴下了几滴酱油,它便像漆似的凝固在那里,太阳晒了几天,愈加胶固了。只有醋,是大家不能少的作料。一碟醋,一碟盐,有时一碟辣椒油或大蒜,便是很好的下饭的菜。骡阳县境内没有水,许多井掘挖到七八十丈深,有的地方甚至吃沼中的污水。大家都爱惜水,有一家七八口共用一盆水洗脸的。只有离县城三十里的夏阳镇是在黄河滩上,且有瀵水,种了一些菜蔬。骡阳人几乎没有东西下饭。一年到头很少下雨,井水很混浊,茶水里全是灰土,白的衣服愈洗愈黑,做出来的豆腐是黄色的。猪肉很便宜,一元钱可买六斤,鸭每只值大洋二毛,然而骡阳人也不常吃。夏阳的瀵水出鱼,大家不爱吃,也不敢吃,说是有毒。鸽子成对成群地栖宿在每家的屋梁上,没有人捉来吃,连它们的卵也不收。大家已经习惯了不吃菜的生活,只要有醋,有盐,有蒜,有辣椒,一个一个的馍,无论冷的硬的,都吃得很有味。
骡阳没有什么工业品,店家贩卖的布、帽子、袜子、鞋子以及一切的消耗品,几乎全是河东来的。所谓河东,就是指的山西。只有羊毛毡子是它的特产品,但不及俄国货的美而柔而轻,所以它的销路也有限,而出产这毡子的地方又很多。骡阳的土地全是粘土,一粘在衣服上,便不容易把它刷掉。随便哪里的土都可挖起来烧砖瓦,用不着像江浙一带挖得很深,而且还只限少数的土地。大家用的土砖,做起来非常容易。在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底里撒一点灰,从地上铲起土来,放在木盒里,只用棍子轻轻一敲,倒出来便是一块土砖,所有的屋子几乎全用这种土砖做墙,屋上瓦下衬的也是那种泥土。
房子的构造是这样:朝南的有三间祖堂(他们叫祠堂),两边是朝西朝东的厢房,中间一个很狭窄的长方形的天井。人都住在厢房里,每一个房里有一个大土炕(夫妇睡的炕叫做配),横直都可以躺上好几个人。冬天一到,底下就生起火来。女人家做女红的一天到晚盘着腿坐在炕上,据一个医生说,骡阳的女人特别多病,就是这缘故,因为坐在那里血脉不活。生火的时候,下身特别热。光线空气又不佳(纸糊的窗子和天花板)。但大家还是最爱住窑子,造屋的时候,里面特别用泥土造成窑子,有的甚至没有窗子,黑洞洞的,大家说更加舒服,冬温夏凉。
地广人稀,是陕西一般的情形,骡阳已经接近陕北,所以在旧关中道中最甚。天时坏,种田的人愁收获不多;天时好,愁工作的人少。牛车、骡车、驴子,拖的负的又非常迟缓。大家想人口兴旺,结婚得很早,男子十六岁,女子十三岁,都结了婚。某一个中学校,初中二三年级学生总数为三十八人,年龄以二十岁以内的占多数,没有结婚的只有三人。结果怎样,是很容易知道的:妇人多病,生育不多,子女羸弱;加上天气过热和太冷,饮食缺乏养料,不讲卫生(妇人生产时坐在灰袋上,故产妇常多危险),没有医院,要生存是很不容易的。
和其余地方一样,骡阳最多的是农人,其次是商人,再次是读书人。因为读书人历来是做官,做绅士,因此地位最高。学生出门,学校里写一张护照,完全照著军队里所发的一样,命令着“沿途驻军不得留难,切切此令”。上面再用朱砂在“为”字上涂下一个大点,在有些字旁边加上几个红圈。于是拿着这护照的学生便可通行无阻,不受检查盘问了。在中学校里毕了业,便有人送捷报到他家里,贴在他的门口,说要由教育厅厅长省主席“转呈国民政府大学院以小学教师及普通文官任用。”但是否有小学教师或普通文官可做,要看命运,要看会不会钻营了。
四、送穷鬼——骡阳风土之一
阴历正月初五,在南方是接财神的日子,但在骡阳,却是送穷鬼的日子。一送一迎,一惧一喜,一个是消极,一个是积极,目的都是一样。南方接财神,年年奉行的多是商家,一般住家大都没有什么表示。而骡阳的送穷鬼,却是家家户户都做的。
这一天天还没有亮。大家就起来,争先恐后的放鞭炮,有的从房内一直燃放到大门外,把穷鬼吓了出去,一面举行大扫除,把房内的尘土全扫到大门外。平常扫地都从外面扫进来,把尘土当做了财宝,这一天把尘土当做了可怕的穷鬼,所以往外扫。虽然过年才五天,窗纸才新糊过,但时常起大风,有一二天便被刮破的,这一天早晨必须补好,地上如有洞,也得塞住,怕穷鬼从这些窟窿里钻出来。这叫做塞穷窟窿。这一天大家要吃馄饨,也叫做塞穷窟窿,因为喉咙也是窟窿之一。
明陈耀文所作《天中记》云:“池阳风俗,以正月二十九日为穷九,扫除屋室尘秽,投之水中,谓之送穷。”按池阳在今陕西泾阳县北,和骡阳同属旧关中道,故风俗略同,但日子却差了许多。又因为骡阳没有水,所以只把尘秽扫到大门外,不投水中。
五、招魂——骡阳风土之二
阴历正月初七,旧称人日,骡阳俗呼人七日,是招魂的日子。凡出门在近处的人,这一天都须回家过夜。大家吃一顿馄饨,叫做吃寿星馄饨。天将黑的时候,在土地神像前点上一对长烛(每家都有一尊泥塑的土地像,置在大门内墙龛间),房内也燃蜡烛,好让魂魄回来时,容易辨别门径。就寝前,家长在门口喊着家里的人的名字,叫他回来,房内有一个人代替着大家回答着“来啦”。
这情形颇像我的故乡的招魂。故乡的招魂并没有一定的日子,而是在谁生了病,以为吓走了魂魄而举行的。招魂的时间也在晚上,但在灶神的前面点着香烛,请灶神帮忙的。灶上取去了镬子,放一米筛(通常把米筛当做避邪的法宝),一碗清水,一只空碗上覆着一张皮纸。一个人喊一次某人回来,用小指钩一滴清水到覆纸的碗上,一个人在灶洞口回答着“来啦”。待纸上的水越滴越多,纸将破未破时,纸上就显出一二颗晶莹的圆滑的水珠,以为那就是魂魄了,便端着这碗,一路喊着应着走到病人身边,把纸捏成团,用它拍拍病人的额,再将碗内的水给他喝一二口,就以为魂魄回到病人的身上了。
但在骡阳,不论有病没病,是都须在正月初七日招魂的。
《西清诗话》载《方朔古书》云:“岁后八日:一日鸭,二日犬,三日豕,四日羊,五日牛,六日马,七日人,八日谷。其日晴,所主之物育,阴则灾。”荆楚岁时记》云:“人日剪彩为花胜,或镂金箔为人胜以相遗,故唐人谓人日为人胜节。”现在这种风俗似已不易见到,今人亦多不知人日为何日的,骡阳人虽保留了人日的名称,但风俗却完全不同了。
六、逐雀儿——骡阳风土之三
雀儿在农家有着很大的害处,它成群结队飞来,可以搬走许多稻麦。中国人向来对它没有办法,只好听其自然,骡阳人却年年一度,在正月十一那一天要赶逐一次。
这一天清晨,天才发白,一个人就在房内燃放起鞭炮来,另一个人乱挥着鞭子赶打着,从每间房里赶到天井,从天井赶到门口,又从门口赶到土堡外的晒场上(每一家人家,都有一块空地作为打麦晒麦用),随后又把雀儿从自己的晒场上赶了出去,让它进了别一家的晒场。虽然这一天的雀儿早已飞的飞走,躲的躲开,但大家相信这么做一番,一年里就不害农事了。
七、老鼠嫁女——骡阳风土之四
老鼠和雀儿一样,是一种有害的动物,它最会损耗人家的东西,所以在北方,它的名字又叫做耗子(但在关中仍叫老鼠)。这东西昼伏夜出,灵捷狡猾,很有一点神秘,所以许多地方的人怕它,无法奈何它,便想出了一种方法,客客气气的想把它送了出去。骡阳的老鼠嫁女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正月十二那一天,骡阳人把磨支了起来,让老鼠们去吃磨内剩留的麦粉之类的东西,给它们做喜酒。大家又煮了一锅杏仁,预备正月十五吃,十二那一天先把它煮熟,捻下杏仁衣,撤在地上。杏仁衣是有点红色的,给新娘子戴在头上做凤冠。到了晚上,大家在天将黑时就睡了觉,不点灯,让老鼠们大胆地出来吃喜酒,嫁女儿。到了半夜,姑娘们常蹑着足走到磨边,耳朵凑在磨中的洞口,倾听老鼠嫁女的消息。据说可以听到老鼠们的脚步声、说话声、嘻笑声。
浙江永康也有老鼠嫁女的风俗,时间是在正月初二,和骡阳的差了十天。他们也不点灯就睡了觉,放一点残烛在床上,作为送嫁的礼物,给他们做花烛,那里有两句话云:“你把它静一夜,它把你静一年。”
宁波没有这风俗,但正月初一也不扫地,也不点灯,意思是尘秽和油都是财,一年第一天不扫出去,不消耗,全年便积得很多。而实际,这种风俗也暗中给与了老鼠们放肆的机会。
八、从冬天里逃出来的春天
春天在骡阳,甚至可以说,除了陕南一部分,陕西的春天是被冬天关住了的。风占据着整个的冬天,又压住了春天的逃遁。它整天整夜巡行着,把地上灰白的尘土卷到了空中,于是天上的颜色也全和地上的颜色一模一样了。几个月来看不见青天,只有那白日,真正的白日,在尘灰中模糊地露着哭丧的脸,失了魂魄似的忽隐忽现的荡漾着。
没有树,但像有森林在啸,火车在叫,汽车在狂驰。扯着纸窗,飞着瓦片,袭击着人的眼目,推动着人的脚步。看不见花草,看不见春天。冬天一过,夏天就接着来了。
但在夏阳,春天却从冬天里逃出来了。
清明节后两天,我骑着驴子出了城,往东南三十里外的夏阳去探望我所渴望的春天。
一路仍像来的时候的冬天的气象,只麦子出了几寸长的土。野草是没有的,偶然看见树木,也还未萌芽。经过几个村庄,都用几个大木支起了一个很高很大的秋千。妇女们成群的在那里围绕着游戏,一个六七十岁小脚的老妇人抱了孙子,也在打秋千。她们都是从小耍惯了的。年年寒食前后一星期,妇女们都做这游戏。这原是山戎的游戏,唐朝的寒食节即有女子玩秋千,男女踢球的风俗,现在男子在寒食节踢球的游戏已经没有,惟有女子的游戏还保存着。
夏阳镇在黄河滩上,是通山西的要道,即汉韩信袭魏,以木罂渡河处,预备木罂的地方,据说在今夏阳西十里的灵村。灵村已在黄河边,但因在高原上,所以和别处一样的乏水。我见到的一个井约有百丈左右深,汲一桶水,须四五个人吃力地扳动着辘轳。灵村的堡外有一座人工似的小山,叫做蝎子山(陕西最多蝎子,俗于谷雨日画符贴门上驱蝎子),上面倒有一些树木,但这时也还全未萌芽,这里的春天是要到夏天才来的。
然而下了一个坡,春天却已经在夏阳了。
从高坡上望去,绿色的夏阳一直延长到视线尽处。沿着黄河滩上南行,春天占据了半里宽十几里长的土地。
三步一株五步一株的高大的柳树榆树,全发了芽,间夹着的杏花桃花已经落红满地。车路的西边还是干燥的灰白的粘土,车路的东边便是滋润的肥腴的黄土了。一切都是艺术的:那树木,那田地,那水沟,都非常的整齐而清洁。到处都非常幽静、新鲜。我仿佛回到了南方似的。一样一样的菜蔬都长得高大而肥美,像在福建所见的一样。
夏阳的春天为什么能从冬天的禁闭中逃遁出来呢?开这禁闭的锁的钥匙是瀵。这是一个特别的水名,别的地方没有的。《尔雅》云,“瀵,大出尾下”,郝懿行作《义疏》,说,“瀵水喷流甚大,底源潜通,故目出尾下”。《水经注》云:“(瀵)水出汾阴县(山西)南四十里,西去河(指黄河)三里,平地开源,瀵泉上涌,大几如轮,深则不测,俗呼之为瀵魁。古人壅其流以为陂水,种稻东西二百步,南北百余步,与骡阳瀵水夹河,河中渚上,又有一瀵水,皆相潜通。”又云:“(骡阳)城北有瀵水,南去二水各数里。其水东经其城内,东入于河。又于城内侧中有瀵水,东南出城,注于河。城南又有瀵水,东流注于河。”这里所谓阳城,即指现在的夏阳镇,因从前的县城是在那里的。
现在夏阳的瀵,只有三个,据说尚有两个已经干了。黄水渚中的一个也还在。河水是黄的,但瀵水却非常清,并不深,可以看到底。在岸上的三个瀵都很小,附近的灌溉全靠的这瀵水,农夫开了许多沟,引流着水出去,但水永不会干涸,甚至减浅,也不会高滥出来。
夏阳的古迹除了不可靠的帝喾坟外,尚有一不可靠的子夏石室。据说子夏曾在这里讲过学,因此后人给他造了一个亭楼,塑了像,立了许多碑。
九、远眺中的华山
当我由潼关向北行,往骡阳去的时候,虽然曾经首先沿着华山西行了一二十里的路,但那时,正在阴暗的冬天的灰雾里,看不见华山的全景,随后折向北行,华山更被骡车的篷所掩住了。春去夏来,天气渐渐清朗,慢慢的看见了青色的天,当我快要离开骡阳不久以前,有一次忽然看见了远处一带隐约的山脉。我惊愕地听人家说那就是华山,正懊恼着平日不曾注意到,不久就循着原路南行了。
现在是下坡的路,天气又非常清朗,我的面正对着华山。它占据着正南的一带,又若断若续的蜿蜒到东南的一角。我越走越近,它越高越大越清楚,我才明白了那蜿蜒在东南角的是黄河东边的首阳山。
两天里,从早到晚,华山的顶上始终浮着银白的光辉的云。那云仿佛凝结在一团,没有动弹过。
第二天下午,华山离我愈近愈清楚了。最高的一个峰像一朵半开的花,顶是平的,没有峰尖,而是方的。我相信华山的名字就是因这个峰的形状而来的了。两边有几个较低的尖的山峰,像和中峰不相连接的样子。
过了不久。我忽然看见了一个可怕的面孔。那是一个鬼怪,他秃着尖头,尖着下巴,墨一样黑的脸上露着一副歪曲的嘴脸。眼睛、鼻子、嘴巴,是几点白的小孔,仿佛已经破烂了似的。他站在中峰的西边。
随后中峰的东边也露出了一个面貌来了,那像是一个未脱童子气的人的面庞。方头粗额,浓眉,高鼻,阔嘴,两只眼睛大而且深,像一个外国人。他仰着头朝北侧着面。躺着,像睡熟了一样。
同时在他的东南,较高的地方,又转出了一个面庞。那是一个女人,鞑靼人的模样。她侧着面微微俯视着,高鼻深眼,阴沉严肃地在沉思着,她的黑色的头巾一直披到了肩上,显出她已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美人。
我的车轮滚着转着,中峰的东边忽然又现出了两个细小的奶头,随后这奶头渐渐变成了两个打坐的和尚。又由坐着的姿态变成了跪的姿态。
离开华山约五六里,我觉得它反而比先前矮了。在南方,比它高的山似乎多得很。它虽然黑了一点,可是一样的没有什么树木,仿佛石头也没有的样子。只有在山脚下,车路旁,随时看见了不少的树木。
华山的胜迹在哪里呢?我没有时间上去,不能知道。人人说上华山的艰难,它的胜迹怕就在山路的险峻了。那一条上中峰的路,我在车上远远地望见的,沿着峭壁,一直上去,没有转弯休息的平地,确实是一条最奇突最险峻的路。
十、华州的金钱龟
由潼关往西一直到长安,沿途汽车路上的风景和陇海路上所见的差不多,随时可以看见或远或近的一些树木。山的颜色虽然比较的深了,但一路上仍没有看见石头,只有将近华州的地方,忽然在车路的两旁发现了一些岩石、石子。但这样的过了三五里路,又恢复了原样,一直到长安,看不见石头。
这事使我惊异,一个同伴便在我询问之后,在颠簸的车中,告诉我一个关于这些石头的传说。
“大约是明末清初的时候,”我的同伴开始叙述说,“华州地方有一个最有钱的人,他的名字叫做李凤山,是一个最吝啬最刻薄的守财奴。他有了许多钱,却是一毛不拔,还做了许多恶事。他相信他的财产几世吃不了用不了,有一天竟夸口说:‘干了黄河塌了天,穷不了华州李凤山。’于是他的罪恶和这自夸的话到了天上,天神发怒了,派了一个神到华州山脚下的一个寺院里来做和尚。有一天,这个和尚穿着一件破烂的衣服,便到李凤山家里来化缘。李凤山不但不给钱,反把他一顿打,赶出去了。他的家里一个善心的丫头,看着这和尚可怜,便暗地里偷了两个馍,送到大门口给了他吃。”
“——姑娘——和尚感激地对那丫头说——这里快有极大的灾难来到了,你是一个好心的人,我愿意预先通知你:倘若有一天,你看见这大门口石狮子上的眼睛红了,你就一声不响的赶快离开这里吧,越跑得快越跑得远越好。不然,你的性命也难保的呢。请牢牢记住我的话吧,并且不要泄漏天机!”
“于是这和尚就忽然不见了。丫头听着他的吩咐,天天早晚到大门口去看石狮子的眼睛。”
“过了多少日子,一天清晨,那丫头果然发现石狮子眼睛红了。那像是谁开的玩笑,在石狮子的眼睛上贴了红纸。丫头觉得和尚的话有了应验,便立刻拚命的跑走了。”
“就在这一天,华州的少华山崩了。岩石轰轰滚了下来,把李凤山一家人全压在石头下,但没压着山脚下的那个寺院。”
“此后华州就出了一种特别的动物,叫做金钱龟,和钱一样大,饿上十来天不会死。大家相信那是李凤山一家人变的,因为他们生前有钱,人参吃得多的缘故。”
我的同伴的叙述就此完了。他不是华州人,所讲的似乎还不十分详细。虽然是一个骂人太狠的民间传说,但李凤山那样吝啬刻薄的守财奴,世上是多得很的。
十一、临潼的华清池
过了华州到赤水,到渭南。为汽车路的中心点,陇海路已通车到这里。由这里往西偏南,地势渐高,车路与渭河愈接近,远望沙尘如烟,疾驰而行,即是渭河滩上的飞沙。
从渭南到临潼,计程八十里,先经新丰县城,即杜甫《新丰折臂翁》所指处。县城南北不到半里,东西约半里,但见颓垣瓦砾,荒虚得很,没有居民。出了县城西门,才见到乡村似的街道和住屋。据说城中房屋都是冯玉祥时代兵火所毁的。
又西南行,经过项羽会汉高祖的鸿门,骊山愈走愈近,过一人工似的小山,即秦始皇冢。
骊山为一黄土的山,和一路所见到的山遇然不同,眼目为之一新。上有周幽王烽火台遗址。白居易诗云:“骊山高处入青云,”实际上骊山是很矮的。
骊山最北峰下面即为临潼。山脚下出温泉。俗传神女为秦始皇疗疮而辟。还有唐朝华清宫旧址,杨贵妃洗浴的地方。
现在那里有两家澡堂,归政府经营,几间中国式的房子,里面开了几个池汤,每一个池汤约一丈宽,一丈半长,水门汀式的底,水从一个圆洞里涌了出来,从另一个洞里流了出去,热得很,非常的清。自居易诗云:“温泉水滑洗凝脂”,这水洗在身上,的确连皮肤都滑了。这样的水,杨贵妃天天洗了,难怪不成凝脂。别地方的温泉有硫磺的气息,这里却一点也没有。
东边一家的澡堂后面,有一个井似的圆池。据说是温泉的源,现在这里的水是专门吃的。女人洗澡的池汤为泉源首先经过的一个,据说即为贵妃所洗浴的地方,所以特名这一个做贵妃池。男子不能进去,带了女人,便可同浴。
澡堂的票价最高的一元,此外几角不等,看在哪一个池里洗。进去了,只要自己有工夫,可以洗了休息,休息了又洗。只是最不便利的地方,在于附近地方没有清洁的旅店(澡堂里虽有几间卧室,是给要人们住的)。潼关来的汽车每天有十来辆,但都在早晨同时开,在临潼下了车,便再也没有公共汽车走过。而长安东开的车,也在早晨同时开,在临潼下了车,也不能再遇到东行的车。所以到临潼洗澡,只有早晨坐着东行的车,下午坐了西行的车返长安。
从临潼西行,经过灞桥,浐桥,计程五十里,就到长安了。
十二、长安
长安的城是伟大而雄壮的,它象北平的城,高大坚固。街道店铺、住屋、饮食,以及许多生活方式,都象北平。骡车、人力车、水车,也象北平的。街上的土的颜色,土的气息,也是北平的。
北平有民众所酷嗜的雄壮的京调,长安有民众所酷嗜的凄厉激昂的秦腔。北平有很多的古物,长安也相当地丰富。南城的碑林,集合了几千个历代的碑,有伟大的《十三经》全碑,有最高大,碑石最好,雕刻最精的玄宗的《孝经》碑,有和书坊中摹印出来不同的名家的真迹。中国字的艺术,完全给保存在这里了。这不但北平没有,走遍天下也没有的。
充满着历史的回忆的古迹,虽然已被时代洗涤得荡然无存,但那永久不变的天下第一终南山依然横在长安的南门外。我们可以一级一级的走到大雁塔的顶上,把终南山全景吸收在眼帘的。
商业的势力是在山西人的手里。陕西人经商的没有上海所见的那般狡猾,也没有北平人那样的以客气和恭敬留住了顾客的脚的力量。提高文化的呼声是高的,长安城里有着大小七八个报馆,但没有什么杂志,好的印刷机也还没有。整个的陕西只有一个高级中学,就在长安城里。大学是没有的。
一切的建设,因了天灾人祸,交通阻塞,人材经济缺乏,显得迟慢落后。今日的陪都没有电灯(只有机关和大商铺自用的),没有自来水。陪都的夜仍保持着古城的夜的黑暗与冷落。西北角上的居民仍在那里喝着苦井里的水。
开发西北不是容易的事,呼声虽然高,还不能说已经开始。西北人是和自然奋斗惯了的,他们有着坚强的意志和体格。倘使开发西北是有希望的事,则这希望就在这里了。
(选自散文集《驴子和骡子》,1934年12月,上海生活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