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廊下瞧见的事情成了我和昭成的一个心照不宣的小秘密,谁也没有再提及此事。
直到庆平三年的除夕宴上,我才知道与哥哥相谈甚欢之人的真实身份原来是北国公的世子贺逸思,送我香囊的那位贺姐姐的同胞弟弟。
说起来这位贺世子也算是我名义上的表兄了,可是昔年他在邕京我远在灵州,如今又是男女有别,竟从未见过面,怪不得认不出来。
不对,要怪只能怪这位世子表兄长得委实太过好看,我瞧见他也是自惭形秽。他集了男子的隽秀和女子的柔媚于一身,当真无愧于他邕京第一美人的称号,贺姐姐与他相较简直黯然失色。
庆平三年开春,西北戎族来犯,大将军费云光领兵平叛,因不明地势,一时陷入被动,战事胶着。
同年五月中旬,西南蝗灾泛滥,我爹爹亲去赈灾,安抚民心。
这一年阿爹的身体总不大好,大抵是昔年征战沙场留下的旧患,故而多数时候都无法临朝处理政事,朝政之事只得压在了哥哥的身上。
看着哥哥日益消瘦,阿爹也不好再以婚事相逼,只是私心里还是希望可以有人替他照顾自己的长子,让他可以没有后顾之忧。
祥儿因是阿娘高龄产子,自小便身子不大好,在季节变换的时候哮喘尤是厉害。
阿娘既要担心夫君,又要担心儿子,夜不能寐,竟也憔悴下来。
我这几日向内学堂女傅告了假,在东宫里帮助哥哥处理一些不甚要紧的琐事,左右我的字迹已经可以模仿到他八九成的功力,让人一般也瞧不出来什么端倪。
祥儿和阿娘那里有秦嬷嬷照看,我又托了璟妧时常去纯庆殿帮衬着些,终归大家都可以挺过去的。
然而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在往好转的方向发展的时候,一个噩耗自东境传来了。
八月,长海水师偷袭,守将叛逃,东境失守。
我们宁氏是从东境的灵州一路起兵到邕京的,祖辈都在这片土地上生存,自然对它的感情颇为深厚。
阿爹得知东境失守的消息激怒攻心,夜里竟然起了高热,三日不退,真真是急煞我们。好在到了第四日清晨,热度才退,身体堪堪好转。
哥哥与朝臣们商议将我爹爹从西南调回来,唯有由他领兵挂帅,方能震慑长海水师。
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长海此次发兵贵乎神速,即便是紧急将我爹爹调回,恐怕这一来一去也要耽搁不少时间。
眼下看来,可以及时支援东境的,只有与我大曜比邻的瀚海和定海两国了。
这两个国家,独立于四境之外,位于东南沿海,国力虽少逊于长海,但其水师亦不容小觑。
阿爹眼下吃不准东境局势,只知道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命哥哥监国,骠骑将军褚沣留守邕京,御驾亲征前往东境。
时隔半月,东境情势稍稍稳定,我爹爹也从西南赶到,阿爹这才松了口气下来。
此次战事过来,长海引以为傲的水师多已覆灭,王室分崩离析,大多已经归降。然而由于还有小部分负隅顽抗者,阿爹便派遣武将镇守,并留下心腹之臣协助新君处理政事。
凯旋还朝之日,阿爹早早地从庆功宴上退了下来,回到纯庆殿后他对阿娘说,他是真的老了,这样一场战事下来已经精疲力尽,若是短期内再来一场,他怕是就要将性命交代在那里了。
阿爹称帝三年,还未到不惑之年,却已经华发丛生。
他是真的怕自己再也回不来,见不到阿娘最后一面,未能将一个天下太平,海晏清河的江山交到哥哥手上,不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女成家立业。
正是这样的信念令他强撑着一口气回到邕京,回到我们的身边。
看着小儿子安详的睡颜,他觉得此刻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从入主邕京的那一天起,他不仅仅是我们的阿爹,是宁氏一族的家主,而且天下之主,享多少荣华显贵,便要扛得起多少责任,他有义务保护他的臣民们不受他国纷扰,在天灾人祸之时安抚民心,这样才能对得起九五之尊的身份!
然而仅仅在四月之后,长海降而复叛,镇守的武将阵亡,被阿爹派去协助处理政事陆正则陆叔父被乱箭穿心而亡。
陆叔父与我阿爹是多年的好友,幼时我曾到他家去做客。儒雅淡泊,谦逊有礼是我对他最后的回忆。
他本无意出仕,只是为保大曜一方安定才勉力为之,如今家破人亡,真是叫人唏嘘不已。
瀚海国君当机立断,联合定海少君表请战,并及时占据有利局面,以迅而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扭转了战局。
“瀚海新君果真是个手段极其厉害的人物!还有那定海国的少君,假以时日,定非池中之物。”
这是阿爹对他们的评价,亦是阿爹对哥哥未来登基后大曜局势的担忧。
且不说哥哥还未及弱冠,主少国疑,朝内隐忧尚未清除,四境之内门阀世家虎视眈眈,野心不灭的属国降而复叛……
他将一个内忧外患的国家交到太子手中,对他,确实亏欠良多,然而却也莫可奈何。
之前长海战事平息之后我爹爹又被派去巡游周边属国,目前才刚刚回到南境的云州境内,根本就是分身乏术。
大将军费云光麾下的赤云军自西北之战腹背受敌后,虽以寡敌众战胜了戎族,却终是大伤元气,若此时要他们枕戈再战,确实有些勉为其难。
正在此时,当年因为司徒家冤案而四散的旧部主动请缨,不为别的,只为报答宁氏一族拼死护下司徒家的遗孤,建立大曜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为含冤受屈十余年的司徒家翻案。
司徒旧部当年大多都是在司徒家主察觉到前朝要对他们发难时候提前将他们调入其他军中或者解甲归田以保全其性命的,于他们有救命再造之恩。
而那些跟着长義侯司徒澜深一道慷慨赴死的是威北军中的精锐之师,他们视死如归,以自己的鲜血告诉世人真相也许会迟到,但它却从来都不会缺席!
阿爹和阿娘闻之大为感动,他们收养阿祾,并非图什么报答,无非是为英雄留下一丝血脉告慰他们的在天英灵,而如今却得此回报,确是意外之喜。
司徒家的旧部集结,阿祾是最为激动的,毕竟可以见到他父兄当年一起披荆斩棘,护卫河山的袍泽。
虽然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生身父母和血脉手足,然而可以立于他们之间,一睹他们的风采,他亦可一窥当年父兄治军时候威北军的威武和霸气。
那是阿祾第二次上殿,我站在乾元殿之外亲眼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志向,走向自己父兄曾经走过的路,走向他的不世功勋和千古流芳。
“臣!司徒澜琛!请战长海!”
彼时,他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然而骨子里的忠臣之血驱使他站立到阿爹面前,在大殿之上,在司徒家旧部和朝臣们的众目睽睽之中。
阿爹思之再三,然而眼下局势紧张,容不得他有半点迟疑,权衡之下,他决定亲带着阿祾一道上战场收复失地,扬我国威。
在这一年终于快要过去的时候,前方战事终于传来了局势扭转的大好消息。
长海王室军心涣散,早已不复前勇,威北军众人众志成城,又有少主鼓舞军心,一路气势如虹,直捣王都,清君侧,诛奸佞,废国君,除国号,改长海国为长海郡,直接并入东境管辖。
经此一役,阿祾在军中也算是站稳了脚跟,他不畏生死,奋战一线,就连阿爹都说他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年纪虽小,却尽显智谋,他应战从不硬拼,大多是以计取胜,当真无愧其父兄遗风,智勇双全。
入冬以后,阿爹的身体每况愈下。
早前在战场之上,他为了稳定军心,也为了叫初上战场的阿祾可以放手一搏,无后顾之忧而强撑着一口气,如今大军凯旋,他终是难以支撑羸弱的身躯,倒在了纯庆殿内,倒在了阿娘的怀中。
“今日之事不可外传。”阿娘悉心嘱托,“祈儿,这段时日你监国,朝堂之事不要再来烦扰你阿爹。姀儿,祥儿交给你,你帮我带他一段,我要安心照顾你阿爹。”
哥哥和我领命而去,阿娘如她所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只为照顾阿爹身体,望他早日好转。
阿爹心知自己的身体早就因为常年征战油尽灯枯,如今已然是强弩之末。
他的心事不好对阿娘讲,生怕怕她担心得夜不能寐,也不好对哥哥讲,毕竟他是一国太子,国事为重,还不到他可以为这等小事操心的时候,只能与我这半大的女娃娃讲。
“祯祯吖,其实我比你哥哥还要自私。我既想要保住自己贤德的名声,又不想把你还给你爹爹。你是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啊!”
哥哥是爹爹的希望,而我是爹爹的小解语花,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对我说的。
“等我去了,他便是你唯一的爹爹了。你一定要好好地孝顺她,如待我一样地待他。若有一日,有一日……咳咳咳……你就看在你哥哥自小对你的好……莫要让你爹爹太过为难他了……”
阿爹越讲越凄凉,我皱紧眉头,扶着他孱弱的身躯,听见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都说各人生死有命,可我是真的还想再活十年啊!”
十年!弥补对发妻的亏欠之情,少年夫妻,老年却不能相伴。
十年!将大好江山交托到太子手中,从此享受天伦,悠然山水。
然而,这一切,终成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