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周渔思并没有如先前约定的在晚市将至时到,而是在午市前便到了,拣了一处僻静角落敛衣坐下,使了银子,单点一壶碧螺春,三两样糕点、蜜饯,冷眼看着。
午市极其热闹,一楼的方桌几乎全部坐满,有小鬟,不呼自至,歌吟强聒,以求一点支分;又有卖玉面狸、鹿肉、糟决明、糟蟹、糟羊蹄、酒蛤蜊、虾茸、鳙干的。一时间,店里人头攒动。周渔思不禁暗叹,这店家,竟这样会做生意,边边角角的时间也利用了起来,严丝合缝地赚起钱来。
周渔思发现“踏云驾鹤居”虽然店面不大,但来店里的客人多数是衣衫整齐考究的,虽不知究竟什么身份,但从衣衫穿戴,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来,非富则贵。周渔思心中暗忖,这样喧闹哄乱的西市,竟会有这样一处所在,不像平民百姓涉足的地方,却实实是既市井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说不出的踏实,实在不合常理!不由得对店主更多了一分期待,究竟何等样的人物,会办这样的酒家?
但这一日,久坐至晚市时分,也并不见店主来,周渔思不禁有些悻悻不豫,疑心昨日那娇艳女子拿谎话哄她。但眼下无法,既然来了,也只有再耐心等一等,周渔思拿起手中早已凉透了的茶盏,才发觉肚中饥饿难忍,遂点了一份炒素什锦,就着米饭囫囵吃下。
夜幕降临,店中便热闹了起来,一阵阵脂粉扑鼻,管弦丝竹咿咿呀呀起来,穿红着绿的赶趁的袅袅娜娜来了。周渔思定了定心思,决意要等下去,这么想了,也就不急了,反而得空细细打量起这店里的陈设来。
店门首彩画欢门,设红绿权子、绯绿帘幕,廊前门下皆悬贴金红纱栀子灯。客人进得门来,约一二十步,分南北两廊,皆济楚阁儿,稳便座席。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分外温暖明朗,仿佛凉薄尘世间一双灼热盼归的母亲的眸子。
母亲……周渔思在这灯火荧荧中有些晃了神,思绪回到小时候。
都说周渔思是个不详之人,从小克死母亲,有那么一段时间,甚至连周渔思自己也信了,但母亲待她却从来都是珍视的,虽然跟着父亲生活清苦,父亲脾气又暴戾,耳根子软,常听到闲言碎语,说周渔思不是他亲生的,哪有妇人怀胎七月竟能产下足分足量的婴儿的,真是闻所未闻。闻言父亲总是气恼,厉声作色辱骂母亲:“颜无璩,当初你身负重伤在白桦林里奄奄一息是谁救了你?我待你如何?你又如何说要报答我的?竟是这样报答我的吗?!”加上酗酒无度,对周渔思母女冷言冷语甚至拳脚相加。
但母亲却依然视周渔思为掌上明珠。
最记得冬日里的红泥小火炉,纸糊的窗外下着鹅毛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连一只麻雀的影子也见不到的。父亲如常喝醉了酒呼呼大睡去了,母亲在灶房里生了红泥小火炉,上头坐一只烧黑了底的小铁锅子,招手唤了周渔思来,说是滚了两块盐卤豆腐在里面,又从瓦瓮里挽袖掏出腌制成了的青红剁椒,细细切了,放猪油里炒了炒,撒上盐巴,用来蘸着吃。周渔思偷偷掀开锅盖子,望着油灯那豆大的灯火跳动下的豆腐在沸水里嗤嗤冒着热气,嘟嘟抖动着柔软的身体,馋得不能自已。饶是外头风大雪大,这一椽小屋里的荧荧灯火下的这对母女却是如斯温暖;饶是白煮豆腐再寻常平贱不过,在周渔思眼中却是如斯美味。
然而这样温暖幸福的时刻太过短暂,母亲在周渔思六岁那年得病身亡,村人和父亲都认为是周渔思克死的。小小年纪的周渔思自责不已,是母亲开导她,告诉她生死有命,不是谁说克就能克死的,只是伸手交给她一个蜀锦绣囊,告诉她,你不是泛泛之辈,去上京,找一个叫青鸾的,其间千难万难都要咬牙挺过。找到了,一切都了了,要好好活下去。
要好好活下去。
周渔思切齿,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命运的不公。这些年来,她总是隐忍,以百倍于常人的努力在这个无依无靠的世间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活得出色。她深知要有自己的本事,才能有朝一日有能力去上京,得知自己的身世,了母亲的夙愿。于是下意识地捏紧缝在小衣里的蜀锦绣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