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渔思暗暗吃了一惊,想事情出了神,竟然冥冥之中又到了这里。当初被蛇咬中毒晕死过去,依稀还记得那双将自己打横抱起的温暖双手,还有他身上的温热气息。只是,现在他已经去了遥远的边地。何止此刻遥不可及,哪怕是彼时,也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啊。周渔思这样否认着,但是她右脚脚踝处的旧伤口酥酥痒痒的,眼前浮现出戴永昊离开前一天,扶着门框回眸的场景,他修长的手指就那样扶着红木门框,夏日的湘妃竹帘子那样垂下来,隔着帘子里面的她和帘子外面的他。周渔思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到他长身玉立的一个轮廓。外面院子里有年岁的老槐树将阵阵槐花香送入帘内,周渔思觉得花香妥帖,如同彼时他对他郑重说道:“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已经将我们的关系澄清了,你自由了。你……”后面的话戴永昊没有说下去,顿了顿,终于还是留了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给周渔思。
想到入神处,周渔思听到一只碗磕碎的声音,继而是一只野猫如离弦的剑般从又高又小的窗口跳下来,越过石头围墙,消失在一蓬一人多高的茅草丛深处。周渔思定睛看了看那只碗,本已豁了口的嘉历元年的钧窑白瓷现下已经碎成了何止八瓣,上面还有些搀着菌丝的米饭。
这样的米饭连野猫也不吃,怎么会在这里呢?还是在这荒郊野外铁链重重的石屋子里养着什么牲畜禽鸟?
“啊——”
青苔杂草丛生的石屋里突然传来一声如野兽般的呜咽嚎叫。周渔思吓得掩口后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在石屋里头!
天色一分紧似一分地暗了下来,白露之后的秋日凉风沁人肌骨,密匝匝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头顶,只有偶尔飞过的乌鸦的嘶哑鸣叫声才能穿透。周渔思不禁咽了咽唾沫,紧了紧宽松的领口,想着上次未能见到的石屋主人该是怎样的存在,于是壮着胆子向石屋走去。
那门虽然是铁锁重重,但是依然有一个拇指粗的木头原有的癍痂洞。周渔思将眼睛凑上去,一股子霉味扑面而来,让周渔思直欲作呕。透过这个小小的洞眼,周渔思看到如之前陈旧破败的陈设,只是少了那一捧插瓶的杜鹃,其他并无增减,室内幽暗,只有高高的北窗有一束冷光射进来,窗台上是一撮馋了霉丝的米饭。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背门而立。她一头蒿草般的长发已然灰白,当真是首如飞蓬,虽然身材颀长,但是背已然微驼,缓慢的踱步让她更显老态,光着的双脚被铁链子牢牢钳死,脚后跟皴裂如松柏皮,脚踝不比鸡鸭脚粗多少,虽然步子缓慢,铁链子多少还是对她的行走造成了制衡,而且踉踉跄跄的步履暴露了她左腿的残疾。
她就这样嚎叫着,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撕扯,一把一把的头发在北窗投射进来的那一道光束中飘浮如芦草,如浮尘。然而她,仿佛不知道疼痛般,一步一跛地朝北窗仅有的光亮走去,举起枯瘦嶙峋的双臂,伸出禽鸟利爪般的十指,想要挣开眼前的铁窗的棱柱,然而,终究因为窗子太高,徒劳地锤击着冰冷厚实密不透风的石墙。
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周渔思轻轻扣了扣门板,谨慎道:“夫人……夫人您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猛然间,女子停止了歇斯底里的嚎叫和捶打,顿在那里,纹丝不动。
“夫人,我没有恶意,我是侍郎府二少奶奶的陪嫁丫鬟,我叫周渔思,敢问夫人怎么称呼?”周渔思犹自不安,一颗心突突地将要跳出腔子般,“夫人若是不信,可以回头看看,这门有一个洞的,夫人可以看看我。”
女人慢慢地回过头来,北窗的冷光将她的脸廓勾勒得异常清晰。那是一张用皮革面具覆着半张脸中年女子的面庞,如贝壳般深陷的眼睑让周渔思觉得似曾相识,眼睛里透出的是仇恨,是渴望,还是凄楚?周渔思说不清楚。
门口一棵经年的乌桕树兀自张牙舞爪地立着,树上秋蝉鸣叫不止,乌鸦歇在树下一块空地啄食野猫、野鸟的尸体。暮色四合,周渔思立在一片秋寒之中,饶是周渔思打小性子镇定,也不禁筛糠般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