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十九年,皇帝颁布圣旨,宣侍郎府家婢周渔思进宫面圣。皇帝特特颁一道圣旨宣一个小小丫鬟觐见,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稀罕事。大太监高乙刚念完圣旨,便在底下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奴仆中斜眼睥睨,试图从这堆服装素朴一致的人中捡出一个足以对得起这份荣耀的人来,可是一时三刻,他哪里能从这堆低着头的奴仆中捡出一个来。最终,戴永肃利落地朝一旁的黛翮夫人使了个眼色,黛翮夫人心领神会,微微颔首,继而转头朝身后跪着的婢女轻轻掩袖咳了一声。
周渔思方才听华服的宣旨太监念到了自己的名字,又听某日某时某刻进宫面圣,造就心内骇然,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将要跳出腔子来,这会儿又见黛翮夫人亲自提点自己,怎么能不受宠若惊,连忙膝行上前,举起双手恭谨接旨,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抬起头来,让咱家瞧瞧,到底什么模样的黄毛丫头,竟有进宫面圣的福气。”高乙双手背在身后,颇有兴味地说。
周渔思极力镇定自己,按捺住心里的不安和惶恐,缓缓抬头,一双杏眼,双瞳剪水般,茫然又惊恐,刚触及高乙审视的目光,便如触了烙铁般逃离了,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视线,只能虚看向高乙身后的一株红艳艳的虎皮海棠。
高乙细细端详眼前貌不惊人的小丫头,略微一惊,继而抚平了脸上的神情,复又回归到平日里惯有的无表情。在帝王身边呆久了,高乙总归知道内敛。
可是只这倏忽而过的一惊,也被黛翮夫人收在了眼里。
等到宣旨的队伍一出府门,黛翮夫人便命周渔思近前说话。
一旁的方秀珏朝黛翮夫人躬身福了一福,一脸歉然地说:“都是媳妇儿不懂事,还望母亲原谅,我这就让这丫头回宿州去。当初……当初我就不该带她来上京,也就不会惹出这许多的麻烦来。”
虽然宣旨队伍已然走远了,但是周渔思依旧跪在青石砖瓦上,不敢起身。
“周渔思!”方秀珏突然作色,厉声喝道,“枉我当日惜你机敏,从归家苑接你来上京,夫人待你又优渥,你竟然不知感恩,背着侍郎府去救什么瑞王?!你这蹄子是既要捡了高枝飞了还不忘踹你的老东家一脚啊!你这死丫头,你这……”说着,便要扬起手来朝周渔思劈头盖脸打过去。
“行了。”黛翮夫人淡然道。她哪里看不出眼前艳丽的儿媳妇这番话,既是在讨好自己,更是在自己面前撇清和这闯祸的丫头间的关系呢。黛翮夫人不耐烦道:“珏儿先回房吧,我有话对思儿说。”
方秀珏讪讪的自觉没趣,看眼前的****竟然一丝恼怒之色都没有,不禁暗自庆幸即将要说出口的“贱人”二字没有朝周渔思砸过去,要不然,怕是自己口中的这位千尊万贵的“母亲”会责怪自己沉不住气,办不成大事。方秀珏想到这一层,便在脸上绽出一朵浓淡适宜的微笑来,谦卑地福了一福,悄声告退。
低头退下的瞬间,瞥见黛翮夫人竟然和颜悦色地弯腰伸手去扶惊恐万分微微发抖的周渔思,方秀珏恨恨地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房中走去。
周渔思见黛翮夫人戴着金戒子和冰种翡翠镯子的一双手握住自己冰凉干瘦的手腕,不禁抬头朝她深深望去:“夫人,我……”
“不必多言,先起来再说。”黛翮夫人温软的嗓音传到周渔思的耳朵里,竟然生出些感动。
周渔思不敢起来,当初她在小鳌山救瑞王,也只是出于本能,她看到的只是一个垂死的人,一条即将终了的命而已,自己能救,便救了,根本没有考虑到会得罪谁,不会得罪谁。甚至,要不是前尘庵中的那位突然想尝尝桃花酥,又说三月三小鳌山的桃花最艳嫩,采来捣出汁水和面最佳,她周渔思也断然不会想到跟在戴行简后面假装成一个随行丫头以躲开戒备森严的众多锦衣侍卫。
而此刻,她怎么能对眼前和青鸾长相如此相似的黛翮夫人说出实情呢?这不是等于告诉黛翮夫人,她从前暗中软禁的青鸾是自己救出了吗?不就是等于告诉黛翮夫人,她的不堪入目的从前,自己也尽然皆知了吗?
“夫人,奴婢那天实在不忍心瑞王殿下殒命,而且,当时的情形,如果瑞王殿下殒命,那么嫌疑最大的便是春风得意的端王殿下,这于我们侍郎府也是不利的啊!”
黛翮夫人微微一笑,深入双鬓的剑眉微微上扬,盯住眼前身量淡薄的黄毛丫头,道:“本夫人并不过问这些官场上的事情,本夫人只问一句,你,是怎么想着要去小鳌山春猎场的?又是怎么进去的?”
周渔思心一沉,只这一问,便让周渔思脊背发凉,顿时语塞。周渔思双目涣散,完了,这次恐怕要小命不保,眼前的美妇人哪里就真的是个吃斋念佛不问官场易欺的主?想到这里,周渔思绝望道:“夫人,我……是……”
“是我让她一道去小鳌山的!”
一把洪亮的嗓音从甬道那头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