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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名家(1)

名家之书,《汉志》所著录者有《邓析》二篇,《尹文子》一篇,《公孙龙子》十四篇,《成公生》五篇,《惠子》一篇,《黄公》四篇,《毛公》九篇。今惟《公孙龙子》,尚存残本,余则非亡即伪矣。

邓析之事,见于《吕览·离谓》。《离谓》篇曰:“子产治郑,邓析务难之,与民之有狱者约,大狱一衣,小狱襦裤。民之献衣襦裤而学讼者,不可胜数。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所欲胜因胜,所欲罪因罪。郑国大乱,民日欢哗。子产患之。于是投邓析而戮之,民心乃服,是非乃定,法律乃行。”《荀子·宥坐》、《说苑·指武》、《列子·力命》亦谓邓析为子产所杀。据《左氏》,则昭公二十年子产卒,定公九年,驷颛乃杀邓析。二者未知孰是。要之邓析为郑执政者所杀,则似事实也。其书《隋志》一卷。今本仍一卷,二篇。辞指平近,不类先秦古书。盖南北朝人所伪为,故唐以来各书征引多同也。

尹文子《汉志》云:“说齐宣王,先公孙龙。”《庄子·天下》以宋钘、尹文并举。《吕览·正名》则以尹文所说者为齐湣王。曰:“齐王谓尹文曰:寡人甚好士。尹文曰:愿闻何谓士?王未有以应。尹文曰:今有人于此,事亲则孝,事君则忠,交友则信,居乡则悌,有此四行者,可谓士乎?齐王曰:此真所谓士已。尹文曰:王得若人,肯以为臣乎?王曰:所愿而不能得也。尹文曰:使若人于庙朝中,深见侮而不斗,王将以为臣乎?王曰:否。夫见侮而不斗,则是辱也,辱则寡人勿以为臣矣。尹文曰:虽见侮而不斗,未失其四行也。未失其四行,是未失其所以为士一矣。未失其所以为士一,而王不以为臣,则向之所谓士者乃士乎?王无以应。”“尹文曰:王之令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民有畏王之令,深见侮而不敢斗者,是全王之令也。而王曰:见侮而不敢斗,是辱也。不以为臣,此无罪而王罚之也。齐王无以应。”高注曰:“尹文,齐人,作《名书》一篇。在公孙龙前,公孙龙称之。”则《汉志》所谓尹文说齐宣王者,即指《吕览》所载之事。一云宣王,一云渭王,古书此等处,大抵不能精审也。高氏说既与《汉志》合,则其所谓《名书》者,亦必即《汉志》所谓《尹文子》矣。今所传《尹文子》分二篇。言名法之理颇精,而文亦平近。疑亦南北朝人所为故《群书治要》已载之也。

公孙龙子说赵惠王偃兵,见《吕览·审应》;说燕昭王偃兵,见《吕览·应言》;与孔穿辩论,见《吕览·淫辞》。其书存者六篇。篇数与《汉志》不符,其辞容有附益,然大体非后人所能为。《吕览》高注,谓尹文在公孙龙前,公孙龙称之。案尹文说齐王事,见《公孙龙子·迹府篇》,以为公孙龙难孔穿,则此篇或即高诱所见。亦此书非伪之一证也。盖《汉志》十四篇之残本也。毛公,《汉志》云:“赵人,与公孙龙等并游平原君赵胜家。”师古曰:“刘向云:论坚白同异,以为可以治天下。”此外无可考。

与公孙龙有关系者,又有魏公子牟。亦称中山公子牟。见《庄子·秋水·让王》《吕览·审为》略与《让王》同。,《列子·仲尼》篇。又《庄子·天下》篇,以桓团、公孙龙并举。桓团行事无考。

惠施为名家巨子。《庄子·天下》篇,称“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又曰:“南方有铸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徐无鬼》篇:惠施死,庄子曰: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与之言矣。《说范·说丛》篇同。《淮南子·脩务训》亦曰:“惠施死而庄子寝说言。”庄周学说,与惠施最相近,然而判为二派者,庄子以生有涯而知无涯,而惠施则多其辞说。故庄子讥之曰:“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而又惜其散于万物而不厌,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又“惠子事”亦见《庄子·秋水》,《吕览》中《淫辞》、《不屈》、《应言》、《爱类》诸篇。高注谓惠施宋人。

成公生,《汉志》云“与黄公等同时。”师古引刘向云:“与李斯子由同时。由为三川守,成公生游谈不仕。”黄公,《汉志》曰:“名疵,为秦博士。作歌诗,在秦歌诗中。”

名、法二家,关系最密,说已见前。顾其学与墨家关系有尤密者。《墨子》书中有《经上》、《经下》、《经说上》、《经说下》、《大取》、《小取》六篇,虽难尽通,要可知为论名学之作。《庄子·天下篇》,称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而晋鲁胜合《墨子》之《经上》、《经下》、《经说上》、《经说下》四篇而为之注,称之曰《墨辩》,则今所谓名学,古谓之辩学也。《吕览》载尹文之说,极致谨于名实之间,而亦及见侮不斗。《荀子·正论》,述子宋子之说曰:“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知庄子以宋钘、尹文并列为不诬矣。《吕览·审应》载“赵惠王谓公孙龙曰:寡人事偃兵十余年矣而不成,兵可偃乎?公孙龙对曰:偃兵之意,兼爱天下之心也。兼爱天下,不可以虚名为也,必有其实。今蔺、离石入秦,而王缟素布总;东攻齐得城,而王加膳置酒。齐得地而王布总,齐亡地而王加膳、所,非兼爱之心也,此偃兵之所以不成也。”兼爱偃兵,墨家之旨;致谨名实,名家之学也。《荀子·正名》篇:“‘见侮不辱’,‘圣人不爱己’,‘杀盗非杀人也’,此惑于用名以乱名者也。”“‘山渊平’,‘情欲寡’,‘刍豢不加甘’,‘大钟不加乐’,此惑于用实以乱名者也”。“‘非而谒楹有牛,马非马也’,此惑用于名以乱实者也。”亦皆兼名墨二家之说。《庄子·天下篇》云:“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僪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忤之辞相应。”其所诵,盖即今《墨子》中之《经上》、《经下》篇。名家纵不必即出于墨,而名墨之学,关系极密,则无可疑矣。夫墨家重实利,而名家则骋玄妙之辞;墨家主兼爱,而法家则尚刻核之政;抑法家重综核,而名家则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其学之相反如此也,而其关系之密如彼,岂不异哉?

虽然,此无足异也,《汉志》:法家者流,出于理官。名家者流,出于礼官。墨家者流,出于清庙之守。理之与礼,关系极密,无待于言;而清庙则礼之所由行也,礼者事之准,办事而无标准,必觉其无从办起。故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夫礼之初,则社会之习惯而已。所谓正名者,则谨守社会之习惯而已。然礼有沿亦有革,斯官有创亦有因。其因仍沿袭者,固可即固有之礼而谨守之,而不必问其何以当如此;其革故鼎新者,则必求其协诸义而协,而礼之原理,不容不讲矣。职是故,古之礼官及理官,其学遂分为二派:一极言名之当正,而务求所以正之之方,此为法家之学;一深探千差万别之名,求其如何而后可谓之正,是为名家之学。夫执法术以求正名之实行者,固应审我之所谓正者果正与否;而深探名之如何而后可称为正者,既得其说,亦必求所以实行之。此名法二家,所以交相为用也。抑名以立别,而名家之说,反若天地万物,皆为一体,只见其同,不见其异。此则宇宙万物,本相反而相成,苟探求之至于极深,未有不觉其道通为一者也。名法二者,盖亦同源而异流,而古代庶政统于明堂,则清庙实名法二家所由出。故二家之学,亦有存于墨家者焉。参看第十章秦始皇谓吾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岂尚微妙之论。然黄公为秦博士,盖名法相通,黄公实以法家之学见用也。

《墨子》中《经》、《经说》、《大取》、《小取》六篇,所涉范围甚广。如曰:“知,材也。此言能知之具。虑,求也。知,接也。此言吾知之接于物。,明也。”此言知物之明晰状态。此论人之知识问题者也。又曰:“举,拟实也,此言人之观念。言,出举也。所以谓,名也。所谓,实也。名实耦,合也。或也者,不尽也。或,有也。有然者则不尽然。假也者,今不然也。谓假设之辞。效也者,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为之法也。辟同譬。者,援也同他。物而以明之也。侔也者,比辞而俱行也。援也者,曰:子然,我奚独不可以然也?推也者,以其所不取之。同者。同于其所取者予之也。是犹谓也同他。者同也,吾岂谓也同上。者异也。”皆论辩论之法者也。又曰:“生,形与知处也。卧,知无知也。上知字为“知材也”之知,下知字为“知接也”之知。梦,卧而以为然也。平,知无欲恶也。闻,耳之聪也。循所闻而得其意,心之察也。言,口之利也。执所言而意得见,心之辨也。”说与今心理学相符。又曰:“体,分于兼也。兼为全量,体为部分。端,体之无序而最在前者也。点。尺,前于区而后于端。尺为线,区为面。区,无所大;厚,有所大也。厚为体。平,同高也。中,同长也。圜,一中同长也。方,柱隅四杂也。”杂同匝。与今几何学暗合。又曰:“仁,体爱也。体,即分于兼之体。义,利也。任,士损己而益所为也。”则仍与兼爱之说相应。参看第十章。此外关于科学论理者,尚有多条。近人于此,诂释较详,有专书可看。予所见者,有梁启超《墨经校释》,张之锐《新考正墨经注》,皆佳。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亦以论墨经一章为最善。又《学衡杂志》载李笠定本《墨子间诂序》,未见其书。兹不更及。其邓析、惠施、桓团、公孙龙之学,散见诸子书中者,于下文略论之。

案《庄子·天下》篇,举惠施之说,凡十事:(甲)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此破俗大小之说也。大无止境,小亦无止境。俗所谓大所谓小者,皆强执一境而以为大以为小耳。问之曰:汝所谓大者,果不可更大?所谓小者,果不可更小乎?不能答也。可以更大,安得谓之大?可以更小,安得谓之小?故俗所谓大小,其名实不能立也。故惠子破之曰:必无外而后可以谓之大,必无内而后可以谓之小。夫无内无外,岂人心所能想象?然则大小之说,不能立也。

(乙)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此破有无之说也。天下惟一无所有者,乃得谓之无所不有。何也?既曰有矣,则必有与之对者。如尔与我对,此物与彼物对是也。我愈小,则与我为对之物愈多。然若小至于无,则无物能与我对。夫与我对者非我也,则不与我对者必我也。无物能与我对,则无物非我也。故惟无为最大。《淮南子》曰:“秋毫之末,沦于无间,而复归于大矣。”正是此理。无厚之厚,即《墨子》厚有所大也之厚,几何学所谓体也。其大千里,乃极言其大,即最大之意。不可泥字面看。

(丙)天与地卑,山与泽平。《荀子·不苟》篇作“天地比,山渊平。”卑即比也。此条盖破高下相对之见。古天官家谓自地以上皆天也。

(丁)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此说亦见《庄子·齐物论》。破执著一事,以为与他事有截然分界之见也。今有人焉而死,世俗之论,必以其死之一刹那为死,而自此以前,则皆为生。姑无论所谓一刹那者不可得也。即强定之,而凡事必有其原因。人之死,非死于其死之时也,其前此致死之因,岂得与死判为两事?因果既不容判,而因又有其因焉,因之因又有其因焉,则孰能定其死于何时?以人之生死论,只可谓有生以后,皆趋向死路之年耳;只可谓方生之时,即趋向死路之时耳。他皆放此。此理与儒家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之说相通。天体运行不已,原无所谓中,亦无所谓昃;然就人之观察,强立一点而谓之中,则固可指自此以前之运行,为自昃向中;自此以后之运行,为自中向昃也。故其下文即曰:“天地盈虚,与时消息。”盈虚消息,万物之本然。所谓盛衰倚伏者,则就人之观察,而强立一点焉,指之曰:此为盛,此为衰耳。

(戌)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此破同异之说也。天下无绝对相同之物,无论如何相类,其所占之时间空间决不同,便为相异之一点,此万物必异之说也。天下无绝对相异之物。无论如何相异,总可籀得其中之同点。如牛与马同为兽,兽与人同为动物,动物与植物同为生物是也。此万物毕同之说也。

(己)南方无穷而有穷。古天官家不知有南极,故于四方独以南为无穷。孙诒让说。见《墨子间诂·经说下》。案此盖天之说也,盖天之说,以北极为中心,四面皆为南方。夫地不能无厚,既有厚,则向反面进,势必复归于正面,是南方无穷之说,不可通也。地既可以周游,则随处皆可为中点。故曰:“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见下第九条。或谓合此两条观之,似古人已知地体浑圆。此殊不然。凡有厚之物,向反面进,皆可复归于正面,初不问其圆不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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