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宏终究还是走了。
这位龙城军遗留在世间的老兵,完成了他此生中最后一个任务。
沈星火跪在段宏的床前,将头磕在地上,就这么保持着一个动作,直到日暮西山,昏黄的阳光透过已经破碎的窗户照射进来,照在段宏的身上,那躺在床上的普通男人,此时竟生出一股神圣之感。
良久之后,小院的木门被人推开了,老旧的木门发出不堪的呻吟。
一个满头花白但精神矍铄的小老头走了进来,贴着院墙小心地避开了院中的妖虎干尸,走进了堂屋,看到里屋跪着的少年,摇头叹了口气,走到了少年身边。
“孩子。”
沈星火从悲伤和沉寂惊醒过来,似乎才意识到有人站在自己身边。
“村长爷爷。”
“先站起来吧。”
沈星火没动,依旧跪着。
村长踌躇了一阵,说道:“这个,嗯,段宏虽然是外乡人,但在我们梁家村好歹待了十多年,也算得上是我们梁家村的人,而且今天他斩杀了两头妖虎,为村中也是除了一个大害。所以这个,村里人还是决定,每家出点力,把段宏给葬了,放心,是葬在村西的山坳子里,跟村里人一样的地方。”
“谢谢村长爷爷了。”
“你虽不是段宏的儿子,但他也养了你这么多年,他现在死了,你就当他一回儿子,好歹把礼数给尽了,知道吗?”
“我知道的。”
“行,那行吧。我去叫人准备,你给他收拾一下。洗把脸,擦擦身子,可以的话换套新衣服,走得时候还穿得破破烂烂的,不好看。”
“嗯,知道了,谢谢村长爷爷。”
村长把手放在沈星火的肩膀上,出声安慰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段宏已经走了,孩子,还是节哀顺变吧。”
“嗯。”沈星火淡淡地应了一声。
“唉~这叫什么事啊。”
村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村长走后,沈星火站了起来,他走到厨房去烧了热水,又从衣柜里找出了一套比较新的衣服。沈星火将段宏身上还沾着血的破烂衣服褪下,用毛巾替段宏擦拭着身体,擦拭得非常细心,擦拭之后,沈星火替段宏穿上了粗布衣服。
段宏的呼吸已经停了,但他的表情还是那么坚毅。沈星火望着段宏的脸,眼前突然模糊,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段叔~”
灰尘随夕阳的光芒在空中飘荡着,昏黄而柔和的阳光照在他脸上,让他脸上的两条泪痕闪闪发光。
葬礼是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办的。
条件有限,所以一切的流程都是能省则省。
段宏平时里活儿不多,家里也攒不下什么钱。不过村里人也都默契地没提这事,打算大家一起,每家出点,凑在一起,去镇上给段宏买了棺材、香烛和纸钱。
小村人家,棺材都是柏木的,只能算得上一般,香烛和纸钱也不多,但是沈星火现在也要求不了什么了。
村西的山坳子,这是村里的祖坟地,是这梁家村地域内风水最好的一处地方,本来作为外乡人的段宏是没资格葬在这里的。不过今天,段宏,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铁匠突然爆发出强大的力量,斩杀了那般凶悍的妖虎,着实把全村人都给惊到了,在村长提议下,这才有了现在的破例。
可沈星火知道,段宏不喜欢那些麻烦,而且段宏已经为自己决定了归属,所以,当他听到村里的消息后,立即动身找到了村长,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什么!你确定吗?”
“是的,我确定。”
“我知道,村子里条件有限,那些复杂点的东西,村里就是想办也办不起。但你这,都不入土,衣冠冢啊?”
“不,直接烧,烧成骨灰。”
村长又惊又惑,“如果缺钱,村里每家还能再给凑点,好歹入土,让人走得体面些吧。”
“不用麻烦了,村长爷爷,村里大家活得都不容易,还是别这么折腾了。那些东西还没买吧,没买的话就把钱都退给大家吧。”
村长有些急了。
“不是!星火,你听我说,这样真不好,人活一世,本来就已经够不容易的了,走的时侯怎么能连口棺材都没有呢?”
“村长爷爷,你就别劝我了,其实,我根本没打算把段叔葬在村里。”
“嗯?”
“您能同意把段叔葬在村西山坳,梁家村的祖坟地里,我非常的感激。但,段叔他不属于这里。”
“什么?”
“他有他想去的地方,那儿是他的归属。”
村长虽然睿智,但这会儿理解起来也是勉勉强强。
“那,有什么需要村里帮忙的吗?”
“不用了,大家帮我的已经够多了。”
“这,我还是觉得不太好。这样吧,好歹给建座衣冠冢,起码不至于让他在这世间没个安身的地方。你看行吗?”
沈星火看着村长诚恳的目光,思索了一阵,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村长爷爷替我保密了。”
今天晚上是头七。
在梁家村祠堂里搭建起来的灵堂里,穿着白色粗布孝服的沈星火艰难地站了起来,揉动着已经没有知觉的双腿。
这七天里,他除了偶尔起身吃点东西,其他时候都一直跪在段宏的灵前为他守灵,即使是晚上,也都只是跪着眯一会儿。要不是段宏之前用烈焰斑斓虎的气血给他粹过体,他还真不一定能坚持的下来。
村长出现在祠堂里,他从沈星火身后走到沈星火的身边,低声说道:“孩子,时间差不多了。”
“嗯,那就麻烦您了。”
村长出去叫人,不一会儿,一大帮村里的小伙子便进来了。
领头的人与沈星火点头示意,随后一声令下。一大帮小伙子麻利地把灵堂拆下,没动摆在灵堂正中的段宏,随后,他们从祠堂外面抱来事先准备好的木材,围绕段宏整齐地码放成一圈,随后退出了祠堂。
村长把一根火把递给沈星火,沈星火接了过来,走上前去。深呼吸了几次,平复了心中的情绪,然后,沈星火将火把向前扔去。
木材都是特别准备的松木,干燥疏松,易燃耐烧。眨眼之间,火势便猛烈起来,迅速吞噬掉了位于中心的段宏。
现在是晚上,山里的夜晚更是格外的黑。但是此时沈星火的面前,却有熊熊燃烧的烈焰,越烧越,越烧越旺。
沈星火就站在火堆的面前,那股冲进鼻腔的炽热简直让人窒息,灼热的空气裹住皮肤,从毛孔钻进了身体里,偶尔窜出的火蛇几乎快要咬到他。但沈星火眼神平静,面色如常,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脸上的泪痕被火烤干,然后又被眼泪重新打湿,循环往复。沈星火就这么一直站着,看着,沉默着。
良久之后,沈星火抬头望着那几乎快要窜到天上去的火焰,望着那飘扬在空中,纷纷扬扬的火星,沈星火知道,自己的段叔已经离开了,而且再也回不来了,自己永远的失去了一位如同父亲般的亲人。
大火烧了好久好久,一直从入夜烧到了黎明。
站了一夜的沈星火终于动了,他来到火堆中,拿出一个青铜瓶,没有去管残余的高温,细心地将骨灰一点点地收集起来。
做好之后,沈星火把滚烫的青铜瓶收进怀里,贴身放好。
沈星火来到祠堂的偏厅,偏厅的中央拜访那口村民们一起凑钱买回来的柏木棺材,沈星火走上前去,一个人小心地把棺材盖取下,又去一旁墙根边上拖出一个箱子。
将箱子打开,沈星火从里面拿出了一套破破烂烂,染着血的旧麻衣,那是段宏跟两只烈焰斑斓虎交战时身上穿的衣服,除此之外,箱子里还放着手锤、铁毡、钳子、磨石等一套打铁工具,那是段宏生前作为铁匠时使用的工具。
沈星火强行止住了回忆,将染血麻衣和那套打铁工具放进棺材,盖上了棺盖,转身离开。
沈星火出了祠堂,看见村长正领着那群青壮在门外等着,沈星火向他们点了点头,一群人便拿着木棒和麻绳进入祠堂,径直去了偏厅。
沈星火没进去,就靠在大门上,等着。
沉重的棺木被村里的青壮抬着,抬出了祠堂,又抬出了村子,抬到了村西的山坳子里,那块梁家村的祖坟地。
这里早就有另一帮人选好了位置,挖好了坑,还简单地立了块碑。棺材抬到之后,很快便被放入墓坑中,像等待吉时之类的仪式通通没有。
村长递了一把铲子给沈星火,沈星火接了过来,为棺材盖上了第一泼土。
在众人合力之下,很快,坟堆便垒了起来。
人们在坟前插好了点燃的香烛,又点了火堆,所有在场的人都轮流将一张张的纸钱放到火堆里,并合掌鞠躬拜了拜。
沈星火跪在坟前,将一张张纸钱放进火堆,神情麻木,动作机械。按照一般的规矩,这个时候他应该哭的,可现在,他哭不出来。
他昨天晚上,在那冲天的火焰前,他就已经把自己给哭干了。
在场所有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任由这死寂和压抑充斥着人们的内心。
葬礼终究还是结束了,全村人包括沈星火都回了村子。
村口,村长拍了拍沈星火的肩膀。
“孩子,人已经走了。但你还活着,这日子你可还得继续过下去,别太伤心,要是把自己弄垮了,你段叔,在地下也会不安心的。”
“放心吧,村长爷爷,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的,我会的。”
沈星火的声音轻飘飘的。
“真的?那好吧,我们就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家吧。平日里生活上缺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听见了吧?”村长有些担心,但现在也不知道该劝什么了,能做的也就只是拍拍沈星火的肩膀了。
“嗯。”
“嗯,回家去吧,孩子。”
沈星火挥手与众人分别,转身向自家的小院走去。虽然现在只有沈星火一个人了,但那也还是他的家。
正午的太阳很刺眼,但沈星火却还不畏惧地抬头望向太阳,没人看见,在与太阳的直视中,他的眼睛里,闪着几乎要把太阳逼退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