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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博才

阴沉的天还在下雨,绵延声远去却带起尖锐的兵器出鞘声,紧闭的大殿外人影晃动,令殿内的百官齐齐缩成团,胆战心惊地慌张环视彼此。

庞博艺渡步走到殿中央,他先是恭敬揖礼,随后抬头挺胸,正声说:“盛崇年时,先帝欲效开国大帝,起举国之兵远征大漠,意在拓展郑国版图于海峡一带,以振郑国之天威!然,承袭爵位的世家俨然已不是当初开国圣帝麾下之悍勇之师。”庞博艺朗声震耳,他环视左右文武官员,“言官奸佞,油嘴滑舌,群起哄然签写跪请书,令先帝雄心未果,郁郁而不得志!这叫什么?嗯?这叫贪生怕死,首鼠两端!”

在场尚书令百官中尽数皆是世袭世家子弟,其中有人见庞博艺即将倒台,当即朗声反驳:“盛崇年时国库虽充盈无忧,但起举国之兵远征大漠,此举乃是亡国之策!我等先祖淳淳善劝,先帝慧智超然,收回成命乃是圣人之德,岂有庞司空说的那般不堪入——”

“言官当直言不讳,言官当忠、言、进、谏!此乃德。你等先祖不过是为了逃避先帝令下的征讨赋税,担忧少了良田、仆役、侍女,山珍海味、万贯家财!”庞博艺倏地瞪眼震声呵斥,“臣子先为臣,次之为子,当为君分忧,岂可逼迫君王朝令夕改?!此为不仁,此为苟且偷安!你有何脸面谈及德之圣言?!”

那文官哑然愣住了,他想不出道理辩驳,一时之间憋的面红耳赤,旋即愤然挥袖退了回去。

“还有你们。你们!”庞博艺霍然转身对向武官一众,“郑国开国以武为本,你等世袭皆为将军,却于盛崇年间疏于管辖,致使麾下兵士尽是些空吃军饷欺民霸市之徒!听闻打仗起兵,竟入户强征青壮,叫农户再无壮丁,良妇持耙。致使民怨四起,民变在即!从征入伍本是保家卫国,壮我大郑男儿声威之事!你等如此行事,此为不义,此为忘恩负义!”

武官一众闻言都怒目回视,有的更要上前动手,但田沧洲一摆手,众武官这才悻悻退回去。

庞博艺缓缓旋身环指文武百官,狠声说:“你们这等不仁不义之徒,便是我郑国之蛀虫。该杀,统统该杀!”

“那你要如何!!!”景诚帝猛地一掌拍在龙头,他唇齿抖颤,顷身死死盯着庞博艺,沉声问,“庞博艺,你说,你要如何?!”

龙头在话语声中被接连猛拍震动!

“陛下!”庞博艺双眼通红,他一摆下袍凛然跪下去,恭敬揖礼望着景诚帝,“臣,庞博艺,自盛崇年得陛下青眼,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以殿下宏图伟愿为此生之抱负,不敢怠慢指寸光阴。而今臣便推心置腹,将心中的话尽数说个明白!臣,恳请君王,听臣一言!”

景诚帝俯着身站起来,诡异而快地探出食指,颤抖地指着庞博艺。他嘶声说:“你说,朕要听听你如何巧言令色,诡辩此等大逆!”

“臣,一生蝇营狗苟,屈居尚书台中,心焦于九州灾祸,万民之危苦。”庞博艺悲声说,“臣日夜阅览九州灾情快报,民生坊市等异变。是,臣为三公司空,奏请一应准允无驳。但臣奏请之事皆是为我郑国繁荣,除此无他。”

他摆了手,几名侍人当即从外头奔进来,手中提着好几个大箱。而百官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里,他们都是从关闭的殿门缝隙里窥见了森寒凌冽的刃光,顿时吓地面色煞白。

庞博艺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卷宗卷,高举着说:“此乃通州水道灌田宗卷,历年来的账目、明细皆在此。”

他解开系带一抖,书卷滚动平摊出长长的书页,其中密密麻麻的小字叫人看的目不暇接。

“门州坊市推行。”庞博艺打开另一个箱子,随即逐步打开余下五个大箱,口中逐步汇报,“代州外藩贸易、凉州马场繁育、盘州荒田开垦、望州道路修缮、烟州大坝民屋重建。”

每一个箱子被打开,百官都被好奇心吸引着靠过去,而目光也渐渐由惊骇变幻为震惊。

龙椅上的景诚帝在这一声声汇报中,胸腔愈发起伏急促。

“七大州,司职州牧皆为臣举荐之人,他们虽是世家子弟,但都是实干之才。”庞博艺双手各执一卷宗卷,面上浮现病态的绯红,他亢奋地说,“这些,都是他们与臣苦心经营之果。陛下,江山代有才人出,可独领风骚之人实属凤毛麟角。臣为世家海洋之中摇摆,靠海吃海,臣是最懂他们的人,御下之术臣不比陛下这般无为而治。但臣有一双手,还有一颗肯努力不懈的赤诚之心。现下国库空虚,但若叫烟州港口兴建起来,必然可在复盛崇年之兴盛,而后陛下可——”

“够了!”景诚帝厉声喝止,他站起来,寒声说,“国有国法,郑国律法为根基,绝不可忤逆!”

那两卷宗卷从无力的手心瘫落在地上,庞博艺怔怔望着景诚帝,方才面上的激动缓缓褪却,变作纸片般的苍白。

“臣,熟读古之先贤经典,铭记戒训,不耻下问,学以谦恭。”庞博艺寒心地望着景诚帝,“眼下大业过半,陛下仍不肯让臣半步,了却心愿吗?”

景诚帝坐回龙椅按住了龙头,他侧过头不看底下,严声说:“君无戏言。”

江子墨此刻正抱着一卷烟州宗卷细细观阅,他转过身,在咣当作响的铁链声中望着庞博艺,说:“这里七箱宗卷,道尽七州之艰涩磨难。庞司空,我只阅了烟州一卷。但一观之下,便知你已成非常事,而你已非常人可言道身前身后事。先帝称我为定泽真松,而我与你同为盛崇年同朝官吏,你默默无闻,惋惜之至。如今得见,江子墨愿称你为圣人,在心中,你的位置可与先贤比肩。烟州牧江子墨再此。”江子墨朝他郑重行拜大礼,他叩下去,口中轻呼,“叩拜大贤。”

庞博艺没看他,犹自抬头望着端坐龙椅的景诚帝,他唇齿泛白,不顾礼数地朝前走。他走到台阶前,按着扶手,另一只手在胸前颤抖着,说:“陛下,臣还有大业未完,只需再给臣二十年。二十年后,郑国必然焕然一新,到时不止九州之地,天高海阔,九十州、九百州,无穷无尽之地皆为我郑国疆土,陛下,你还需要我,我还有用。”

他言辞悲切,手指攥紧扶手上的龙头,抬着头的神色迫切而激动。

他想寻回当年的景诚帝,那一番热血当头,俨然不惧世间任何磨难的景诚帝。他也深信,郑国需要他,郑国若想改头换面成为天地共主,便少不了他庞博艺!

“你之业,朕会令史官从实记载。郑国的史册里,凡是郑国子民,皆会记住你庞博艺乃是名垂不朽,流芳千古之辈。”景诚帝眼有愧色,他俯视着庞博艺,说,“你之志,便是朕之志,至死不休。”

庞博艺陡然无力般地退了两步,他似不可置信地望着景诚帝,步伐逐渐后退,最终退到殿门前,两者遥遥相望,犹如天涯海角,分别一方。

双方久久沉寂,许久。

“哈哈哈哈!!!”庞博艺忽然昂首狂笑,他用尽全力大声喊,“庸主,原来你是庸主!”他背靠殿门,望着景诚帝凄然狂笑,“权欲之路永无止境,无我你怎么行?这些年来是我在主持朝纲,这番大业是我一手造就,而今你说拿走就拿走?岂是那般容易!”

他猛地转身,双手扣住殿门,咬碎了牙般扯开大门,癫狂呐喊:“你既然无情,那就休怪我无义了!羽林军何在!”

屋外乌压压的羽林军早已堵在门前许久,他们闻声当即齐齐举刀横在胸前,厉声高喝:“羽林军在此!!!”

“来,全都来!”庞博艺转身之余摘掉了冠,他又哭又笑地环指一众百官,颤抖的手指最终落在景诚帝身上,“这些都是乱臣贼子,全部都给我杀尽!还我大郑国一片朗朗乾坤!”

那手高举着冠,旋即猛地朝地上一砸,委貌冠被砸的咣当滚动,阴沉的天际紧跟着骤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

轰!

羽林军齐齐迈进堵死殿门,就听田沧洲高举虎符,震声高喊:“尔等放肆,虎符在此,速速退下!”

羽林军视若无睹地漠视。

庞博艺癫狂地攥紧袖袍,嘶声说:“田沧洲!这羽林军的军饷是谁拨的你怕不是忘了?如今这崇都内外的城西禁军皆听命于我,尔等便授首以待吧!”

羽林军首领当即高喝一声:“弓箭手何在?!”

羽林军齐齐单膝跪地,随即将圆盾齐齐举在胸前护住,后排成排弓箭手立刻弯弓搭箭,闪着淬芒的箭簇登时对向慌乱后退的百官。

羽林军首领高举大手,旋即猛地一放,暴喝一声:“放!”

无数弓弦震颤,成排羽箭骤然飞射而出,带着群起呼啸之音,顿时射倒一片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田沧洲一把扯住官袍一掀,露出内里穿戴整齐的盔甲,他抽起桌案横在身前,高声呐喊:“天子有难,诸位将军且随我护驾!左右,退!”

陈金裘在慌乱躲窜中冲到老熊身前,他一把拽住老熊就往后跑,同时朝田沧洲喊:“太尉大人,此地不宜久留!”

田沧洲当即喝声说:“左右,护住陛下!”

老熊挣脱了陈金裘的手,浑然不顾危险冲上去要拉江子墨,可箭簇太过密集,他旋身一躲,双拳握紧震碎了镣铐,旋即猛地打出!

轰!

拳风凌冽,箭簇乱飞!

羽林军首领面色微变,当即下令:“放箭,其余人等,进!”

羽林军一众当即提刀迈步,渐渐逼近!

庞博艺当先抓住体弱力虚的江子墨,他昂首咆哮:“杀!”

羽林军站定位置蹲身举盾,弓箭手立刻再次松开弓弦,射出飞箭!

密集的飞箭犹如横穿而来的细雨,文官在奔逃躲窜间哀嚎倒下。而一众武官皆是颇具身手的老兵,此刻已然纷纷后撤向高台,有人一把抱起大鼎拦在身前阻挡箭矢,而其余人都护在景诚帝身前。

景诚帝后靠在龙椅里,他紧张地环顾左右,高声呐喊:“护驾!”

殿顶突然窜出数十名身披盔甲的甲士,他们轻功了得,踩踏着龙柱飞掠而进,拇指按着刀鞘用力一推!

噌!

刀出鞘,带着寒芒当空而下,砍向羽林军!

羽林军首领当即暴喝:“举盾!”

前排的羽林军们呐喊着高举盾牌,就听噹、噹、噹几声闷响,刀锋砍在盾牌上!而羽林军振臂一推,将甲士纷纷逼退开去。

嗖嗖声起,暗箭于空隙中飞射而出,几名甲士骤然倒地,其余几名见此都绕到龙柱后躲避,一时之间都不敢露出身形。

“陛下,甲士不是羽林军敌手,暂且退到内殿吧。”田沧洲说的又急又快,“老臣护着陛下,走!”

景诚帝当即点头,他没被这番异变吓到。几名武官护在左右搀扶他下了高台,随即向后殿撤退,但新一轮的飞箭已然袭来!

就见一矢飞箭直直袭向景诚帝,景诚帝骤然大惊失色,还不等他做出反应,身侧的胡表真猛地扑了过去,堪堪替他挡下箭矢。

那箭矢直透心脏,一看就是没救了。胡表真抓住田沧洲的护腕,含血咬牙喊:“太尉大人,快带陛下——”

噗嗤!

箭矢直直射穿他的头颅透出眼眶,染血的箭簇就明晃晃地抵在景诚帝双眼间,他瞪大眸子惊呼:“爱卿!”

胡表真睁着眼趴了下去。

“走!”

田沧洲一把架起景诚帝,拖着人飞快地朝内殿奔走。就在这期间,他身后的武官已经倒下十几人,皆是闭气身绝!

几人飞快奔逃,羽林军首领见此当即摆臂制止弓箭手,他站起身挥刀一引,震声说:“斩贼首者,赏千金,追!”

贼首是景诚帝!

“我看谁敢!”老熊挥拳一震,他目视前方,口中的话语却是对着后方喊,“陛下,老熊今日替你挡这一劫。望陛下照顾好老熊家小!”

景诚帝在奔逃间回头,看着老熊庞大的身影孤独地站在金殿中央,他忙于奔逃没力气喊话,随即强迫自己转过头不在看下去。

陈金裘提着袍摆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他间断地说:“庞、博艺,犯上作乱。”他喘了口气继续说,“羽林军势众,得有军队才可护陛下周全。”

“秦王!”田沧洲在疾行间说,“老臣早已派人通知,想必此时,郊外的禁军已经在路上了!”

陈金裘闻言,忽地莫名一怔,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

他诧异片刻,伸着脖子说:“可内城怕是不好进呀!”

……

秦王早早接到通报,此刻已经带领城西新军进了外九城,大街上的百姓被军队冲散让出一条亢长的大道,而前方正是内城门,只要通过东门大街,便可直达!

刘修良狠抽胯下的战马,身后的新军皆是步兵跟不上,唯独两名亲卫紧跟在后。而当他骑到东门大街时,顿时猛地一勒缰绳,战马受制骤然人立起来,高声嘶鸣。

“你等再此作甚!”刘修良环视一众白马帮的汉子,他用缰绳直指前方,“速速让开,莫要误了本王要事!”

横翁见是刘修良,又看他身后不远处那支奔跑行进的步兵队伍,当即谦卑揖礼,说:“草民——”

“殿下来的正好!”元吉从楼里走出来,他朝刘修良揖礼后,指着横翁说,“这贼人昨日在南门杀了在逃罪犯,还灭了金钱帮。今日还想杀我等良民,殿下携大军来此想必就是来捉拿这些贼人的吧?”

一名亲卫留了心眼,他认出横翁,立刻骑到刘修良身边,低声说:“殿下,这人是白马帮的横翁。”

秦王闻言眸子一蹙,他扭头问:“卖马给营内的那个横翁?”

亲卫点头,说:“就是他。遵奉殿下之令。末将已将战马抽搐一事查明,此中作怪的是巴豆,有人将此物混入草料喂马,所以战马才窜稀无力倒地抽搐。末将还派人去崇都内外城暗查过,外九城药铺的巴豆都叫人买走了,掌柜、小二皆声称是白马帮的人买走的,有账目可查。”

刘修良听着话眸子越眯越细,昨日他收到刑狱快报说南门大街贼匪当街行凶,刑狱的兵曹长与麾下一众兵曹皆力战身死。

他本来是要带人前去镇压的,可半途羽林军的战马都倒在路上抽搐不止。这件事令他昨夜苦思冥想而不得答案,现在才明白,问题是出在这。

白马帮不过是江湖草莽之众,敢当街行凶不说,还敢公然杀害兵曹。而此刻又在紧要关头堵在通往内城的半道上,其意已不用说明,是个人都能看出黑白!

“贼子胆敢阻拦本王,怕是意图不轨!”刘修良握住腰间的刀,冷声说,“令!”

亲卫当即拱手,震声说:“在!”

刘修良猛地抽出刀,随即往前一引,暴喝一声:“虽我杀进内城!”

亲卫当即拔出钢刀,扭头对着急奔而来的城西新军大喊:“殿下有令,白马帮当街行凶,意图刺杀殿下,尔等随我杀!!!”

一众步兵听闻号令,当即将长枪直直伸向前方,齐声呐喊:“杀!!!”

横翁见此面色陡变,他阴戾地盯住元吉,暴喝一声:“野种!!!”

刘修良一马当先,战马鼻息扑哧作响,健壮四蹄踏步疾驰,钢刀已然从侧划过!

噗嗤一声,一名汉子还未抬刀就被斩断头颅,倒了下去!

“草!多了一个是杀,少一个也是杀!”横翁抽出薄刀,环顾左右呐喊,“弟兄们,抄家伙,都给老子砍了!”

白马帮汉子登时抽刀迎敌,率先朝城西新军冲了过去!

细雨打的盔甲闷声作响,天空雷蛇窜涌,城西新军一众步兵排列方阵,面对冲杀而来的敌手齐齐刺出长枪!

噗嗤几声起落,汉子们输在兵器劣势,还未近身就倒下了一大片!

“天子脚下,当街行刺秦王殿下!”元吉振臂高呼,“我等良民也看不过去,帮主,我们怎么办?!”

高城挤着面上狰狞的伤疤,抬臂一放,凶戾地说。

“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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