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避免撞见谢宏玘和周倞屾安插的接送人员,尹滢很自我为难的走了无法通车的医院后花园途径六食堂旁的校友林再从逸夫楼后的隐蔽小路直进希贤岭下的涵洞,右转后从侧门进文泰。
路线着实崎岖,但人流量小,也好避人耳目。
至于为什么要避人耳目。进教室的时候,她看到虽然同班但从未说过话的女生在打量她,目光中透着相当程度的探寻与忖度。
虽然不太清楚是不是跟之前周倞屾贸然出现在她们的高数课上有关,但,这种突然而来的引人注目的苗头是很不好的。
人们彼此间请托帮协或刺探伤害,目前她感受不到前者,为避免后者——
明哲保身,对于像她这样普通又没有远大抱负的人来说,是安稳生活的充要条件。
她不想陷入任何人事纠纷,从不参加可能引起他人注意的表演活动,聚餐也都是只吃不说,从不麻烦别人当然也不会主动帮人,除非被特意请求或指派。
你这是在虚耗蓬勃多彩的大学时光,苏音之所以会这么说,大概是因为她不与人交往联络,一直都是自做自事,独来独往。
然而,究竟是不是在虚耗,暂且不予置评,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至少这两年来她的学校生活平稳踏实,未曾有过巨大波折。
大一上学期过四级下学期过六级和计算机二级;大二修完所有辅修课,又因为一时兴起自学日语,利用每天睡觉前的一小时按照过英语单词的招数,差不多记完了一本标准日本语的课后词,于是能讲还不赖的日语;利用每周六的时间做兼职存钱,寒暑独自一人去了包括赤坎、西塘、周庄、黄姚在内的中国古镇,虽然写的游记只是被安静的保存在电脑D盘中无人知晓,但也乐在其中;到大三上学期的前不久,也终于如愿以偿的把高中时就异常想看却没时间看的系列小说和读本依靠学校图书馆强大的纸质及电子资源看了大部分,沉默且充实的平稳生活日常。
她此前从未这么内心舒适,自娱自足过。
加上她的虽然伶牙利嘴闹腾聒噪但很有眼力见的室友苏音,听音乐戴耳机,打游戏去网吧,打扫寝室的日子不避不闪一起劳动,虽然对她不事社交的校园生活有所指摘但从不干涉,不远不近的姑且能称之为最佳室友的人。
一切都比她想象中要好一万倍都不止。
如果按照这个趋势走下去,她不仅能看完目前想看的书还能有充足的时间做兼职并在今年寒假去一趟平遥,可能的话,下学期或许还有机会攒下考雅思的钱,当然,这件事她只是在脑海里想想而已。从未对人提及,连现在闲暇时看雅思词汇都有意避免让人察觉。
要出国吗?
不,当然没那个打算。
她怎么可能出国,怎么可能也离开祖国呢!
她只是觉得有必要再做点什么而已,至于费心费力的在高分通过CET6之后还要背负雅思这门重担,连她自己也并不清楚这种动机由来的潜在因由是什么。
只是觉得有必要。
冷战史的宋老师因为年事已高的缘故,上课时会手扶着讲台,让尹滢想到高中时的政治老师严肃的像在开坦克一样——撑着讲台俯瞰全班。课上正说到波兰十月事件前后的国际局势——过度干涉他国内政,即便出于好意也难免有欺压牵制之嫌——老太太说的是苏联的外交策略不健全之处。
尹滢在略微出神的回神间隙听了一耳朵后,思索了片刻。
觉得有些感同身受。
她想,周倞屾乃至与他有关的一众人事突然横梗她的生活,某种程度上,就让她倍感欺压钳制。她出于情谊和礼貌的躬身自保被完全无视。
身不由己的感觉也让她尤其烦躁。
明明是两种不同层次的人,当然,她不是在妄自菲薄,从综合素质上讲,名不见经传的她本人,就是层次低。
那么,为什么还要自寻烦恼自取其辱自相矛盾的与他们交往呢,哪怕是被迫?!
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她没有勇气和魄力,没有拿出一句狠话的胆识和经验。简单来讲就是,太follow heart了,怂。
轻轻叹口气。
伴随着这叹息,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一条短信。
“你出来一下。后门这里。”点开来看,伴随下课铃声的铃铃利响,尹滢转过头,于是看到后门玻璃窗外,也有人正在往里张望。虽然只露出一双眉眼,却可以肯定那就是发件人,周倞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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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刚在罗森买的。现在喝正好!”
又是一盒350ml光明鲜奶,跟上次不同的是,这回它被撕开,还插上了吸管。
他究竟想干什么,目前为止!
尹滢径自拧着眉,看着那盒牛奶,仿佛看着一剂能要了她的命的毒药。
“肖严说要多喝牛奶,谨遵医嘱吧!”
二楼楼梯转角处,自动贩售机旁,周倞屾见尹滢无动于衷,又把牛奶往她跟前更靠近的杵了杵。他站在外沿,将面无表情的女生与外界隔离的挡在墙和贩售机之间,微微低着头,面上一副乐善好施的蔼然微笑。
他没有贸然跑到她们到教室,堂而皇之又引人注目的给她送牛奶就已经是在保守行事了。
有些哑然的笑了笑。
尹滢痛定思痛的蹙了下眉,低着头又有帽檐遮挡,高出她一个头的周倞屾当然看不到这苦笑不得的无奈表情。
下一秒,牛奶被她接过,拿出里面的吸管,尹滢相当豪放又速战速决的直接对着盒子一饮而尽。末了,抿抿嘴对有些不明所以的男生说谢谢。
见男生昂昂不动,她礼貌的询问:“还有事吗?”
“我下午有课,晚上要集训,晚饭你自己吃。”
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吃过晚餐吗?很想质问出声,但尹滢并不想在这种仓促又不合时宜的情况下和他讨论这些。只点点头。
眼镜的镜片随之一闪一闪的反着薄弱微光。
没有任何拒绝与抵触?
周倞屾看着她微微仰着头看他,神情坦然,没有之前那种较着劲想和他一决高下的,想方设法也要在言辞上把他们俩‘不熟’的相互关系表达给他听的,晦涩执拗。
故作疏离的怪异冷漠。
“有什么想吃的零食吗?完事儿去找你,顺便带过来。”
会拒绝的吧?!他笑得很从容,仿佛从她的隐忍焦躁的反应中能得到某种安慰似的,周倞屾温声询问。
楼梯口的风大,猎猎往这边灌,被他挡下,尹滢倒没吹着什么风。只是风中裹挟的经由他的衣物而来的,清淡的洗衣液香味以及温热的气息,让她忽然心烦意乱。
尹滢只后退了一步就发现退无可退了,听到头顶上的人轻声嗤笑,对方还寓意难明的轻拍了一下她的帽檐。
“那就买你喜欢的零食吧。今天请务必来见我。”
她在那声浅笑里忽然对自己的惊怯不安感到羞耻。她也忽然清醒的认识到,如果不好好讲清楚,这种猝不及防的无谓情形还会出现很多次的,一定。
虽然她自己没有半点要跟他欲擒故纵的想法,但,以令她为难寻乐的少爷或许并不这样想。
“快上课了,还有事吗?”
然而,他究竟作何打算怎样设想,并不是她要忧虑探查的事。
这样决计着,尹滢抬起头来,扶了扶自己被他刚刚拍低的帽檐,声色中俱是显而易见的温和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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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的月亮真皎洁。
从文治楼侧边的檐廊往上,台口处两簇豆科紫荆的枝叶仍旧茂密,没有路灯,他一踏踏拾级而上,终于站到两树间的高台上,月光下自己的影子竟然清晰的犹如日照浓影,只是没那么深重。
也或许是因为四下魆黑一片,不如白天明暗对比鲜明。
树影在朴素无华的月光下洋洋洒洒的投落,风起,有窸窸窣窣的啪嚓声,周倞屾有些意外,前不久还在开花的紫荆居然已经结了形如豌豆的果实,并且豆荚由于连日阴雨浸润又经交错的秋阳曝晒,焦黑风化,外壳破裂,那啪嚓声就是脆朽的壳遇风相撞,脱枝坠地的声音吧。
前不久,战娍跟他说‘我喜欢你,谢宏玘他其实也知道’的前不久;这个傲慢女生被他唆使着向尹滢找茬儿之后的前不久;他无意间帮老姐收邮件而发现一个名叫尹滢的人并认真核实过该人身份之后的前不久。
时间过的还真快。
他忽然因为几枚平日里不会注意到的植物败落体会到了时光的无痕流转,所带来的萧茫寂落。
只有诸事顺利的人才会觉得时间过的快,对有些人,无时无刻不在忍耐。
周倞屾有些唏嘘自己这究竟是母亲所说的万事如意以致日月流逝无觉,还是分秒苦捱,一叶知秋才猛觉到时间朝前,浩荡无期。
他想,她当时肯定是疼的不行了才这样跟他说的。说时间难耐这样的话,对一个七岁不到的男孩儿。
沉沉夜幕下,他轻轻的摇摇头,不愿深想。
有些东西需要隔离不是因为神圣,只是不想触碰而已。他不刻意想起母亲的事,已经很久了。
往三楼病房所在的地方去,快到二楼时,周倞屾瞧见几级台阶以上,自己要探望的人竟然正在搭扶一个大胖子上楼梯,之所以称之为大胖子,周倞屾觉得这简直就是大棕熊才能拥有的形体特征,大长胳膊大粗腿,浑圆的肚子厚厚的腚,简直了!
貌似是扭伤了,小腿肚上贴着膏药。被尹滢扛着,一支左臂?!去三楼。俩伤残人士?
瞎折腾什么呢?
尹滢哼哧哼哧扶着南星北往上,忽然觉得肩头一轻,蓦地抬头发现是周少爷在仗义出手,来不及思考,女生本能的报以惭愧又感激的微笑,虽然只是一眨眼功夫。
“还真的是尤其喜欢负重前行啊,但能不能请你下次乐于助人的时候稍微思考一下再量力而行呢!”
他右手托着熊同学的左臂,左手递过承诺要买的零食到尹滢跟前,两个大男生之间的尹滢即使有169也难显身姿,又因为刚刚楼梯拐角处稍微走快了几步,脚踝真的疼的有些厉害,难得驯服的接过袋子。
“同学你介意我搂你腰吗?”
熊同学有些受宠若惊的看着正诚恳跟他提议的周倞屾,扑棱扑棱俩同样浑圆黑亮的大眼睛,圆圆的脸蛋子跟一般的胖子不同,非但没有半点因油脂过剩导致的油斑暗痘反而柔白细腻吹弹可破的样子,近距离这么一看着,五官也还挺开朗,姑且是个好看的熊,周倞屾挑挑眉,偏过头看了眼拎着零食袋子跟在后面的尹滢。
不屑、无奈、苛责、懊恼、愤恨?尹滢微微仰着头看他究竟能不能搂得动这南星北,心下正有些忧虑,贸然受了这一眼,有点懵。还有点不知所措。
这位南同学可是点着她的名字朝她寻求帮助的啊!虽然是在乐于助人不假,但她还真没乱揽瓷器活儿,她只是,不晓得怎么拒绝罢了。
“师姐是叫尹滢吧?我上楼有些不方便,能麻烦搭把手吗?我叫南星北,室友都有事,所以自己一个人过来的。刚刚住院登记时,看到你是唯一一个住院的,那以后咱俩也相互有个照应吧!”
就住隔壁屋,不帮忙说不过去。她没多想就答应了,顺带还对这孩子敏锐的洞察力表以欣慰,竟然能在她动身上楼的间隙断定她的身份,聪明孩子确实值得帮助。
“她可是脚伤还没好呢!下次要帮忙别再折腾她,叫一下护工老师也行啊!”
周倞屾长臂从后面环住熊同学的宽阔身躯,缓慢向上,憋着气说话,听起来有几分咬牙切齿的顿挫。
尹滢也一步步跟上,她看到周倞屾的小手臂肌肉突楞,抓着南星北腰侧的大手,手腕微曲,指节分明,力感十足的样子。同样力感十足的还有他的小腿肚,紧实坚硬的,一用力会有一条明显的月牙形细线在小腿中央浮现,都已经入秋,还依旧穿着的夏款训练服,看起来竟然又很自然,仿佛这人自体发热,着装并不需要因天气转变而迅速迎合,从而随心穿搭也不会让人有怪异之感。
尹滢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纳。
她思绪恍惚的一步步往上,低下头,她看到零食袋里竟然又有一盒光明,埋藏在一堆良品铺子之中,沉在袋子底部,微微突楞着。
“不是说了我晚上会过来嘛!你乐善好施,我倒是不介意鼎力相助。可你那怕打个电话也行啊,有必要瞎逞能?!”
好不容易把熊同学送到病房,周倞屾有些无可奈何的训斥已经在病床上坐下的尹滢,双手叉腰,仿佛刚跑完八百米半累不累的杵在床边。
“不过,你该不会是还没把我的手机号存上吧!”
见她低着头沉默不语,男生有些气急败坏的大声揣测。末了,又担心是不是自己数落的过了头,才把她弄无语了。
“那什么,我只是觉得你这身残志坚的,还是要先自足,再助人。”
声势弱下来,周倞屾有些顾虑的看看一直低着头的人,这女的不会就这么被他这么说哭了吧!的想法让他犹疑着靠近尹滢,然后小心翼翼的取下了她的渔夫帽。
嗯?睡,睡着了?
“啊,你还在——”尹滢有些迟钝的抬起头来,双眼略微有些迷蒙的眨了眨,“今天真是谢谢你!”
可能是真的太疲惫,她的平日里沉静无澜的双目竟然有些发红。
“那不打扰你休息了。我这就走。”
周倞屾见状也退的利落。临走时又转过头来嘱咐她,记得存号码!然后拨通了她的电话,确定手机铃响后挂断。
等到门落锁,脚步声渐远。
重新陷入沉寂的病房内,病床上的人看着被她以简称棕熊命名的手机号,忽然以几不可察的声音说道:“已经存了。”
不是困倦不已不想不愿不能抬头,当时情境下,她只是忽然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