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难得的准了一回。说阴天还真是阴天。
好在没下雨,原定的室外赛能照常举行。
李旭收完大家的心得总结后,回过身搜寻被人群挡住的周倞屾,见他在绿网围栏边背向众人站着,拿着手机,看的入神到整个人都静止了。
团簇在他周围的一众女生不停地唧唧歪歪,场面有些嘈杂。谢宏玘在一旁招架众人的询问,脸上没什么表情,战娍事件后,这两人的气场忽然变得有些微妙,就他不全面的观察来看,最明显的标志莫过于他们队长很少再和副队出双入对。
站在人群外沿,李旭有些事不关己的想,战娍左右逢源的事他是懒得深究的。他唯一在意的是周谢二人这奇怪的匹配,论技术,应该是他的周老大更过硬才对,为什么要让各方面都不如他的谢宏玘当队长呢?
让人费解!
男生轻轻摇头又几不可察的蹙了眉,为进队以来就尤其不赞同的职权分配表示无力和无可奈何!毕竟当事人都没说什么,他又有什么可抱怨不满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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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倞屾转过身时,但见人群外的球场边沿处,他的直系师弟正一脸沉郁的看着自己,察觉到他的目光后,那家伙又忽然恢复以往的悠闲懒散样,晃晃长臂,将手里的A4信纸扑棱的哗哗作响。
“清场,点数。“
他朝李旭隔空吩咐,那边马笠嘉却已经开始拿考勤表准备点名了。李旭见状撇撇嘴,朝他老大不无嘲讽的耸耸肩。
但收到的却是对方的一记眦目怒视以示警告。
这是什么韬光养晦的良好习性啊!再次摇摇头,男生这次表现出了相当明显的无可奈何。他老大的交友之道他反正是不可能懂了,对谢宏玘谦恭礼让不尚算,还突然对那么个女生照料有加,究竟是什么审美能有这么大容忍度!服了他!
关键是她竟然还敢拒绝,想到上回她冷硬的逼人姿态,李旭不觉又要替他老大不值。逡巡一下球场四周,除了金融院的人和校队的围观者,完全不见那个女生的身影。
朝周倞屾走时,李旭有些偏激的想,这可是弹跳一下就能一掌拍掉他自信满满预备灌篮的篮球的人啊!怎么可以配那么个的乏善可陈的女生呢!
所以,她不来,实在是很有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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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音一进寝室门就声势浩荡的朝尹滢宣布比赛战果。
“42:13啊!尹滢!!!你能想象孙传越最后拿到球有些不知所措的绝望神情吗?!啧啧啧——,简直就是大型群殴现场哇!!!“
虽然作为校队现经理,苏音确实有理由为此振奋不已,但她另一方面也是金融学院的人吧,这么吃里扒外,真的不怕被本院的人手刃了吗?
尹滢表示有些担忧。
“竟然敢动我家小尹,简直是其罪当诛。“
闻言,一直低头盯着手机的尹滢略有异样的抬起头来,看了眼自己的室友,那一脸义愤填膺的泄愤表情。
“周老三这回是真给力,临上场没喊口号也没给他们打气助威,只说了句‘今天都给我使点劲儿’,那腔调简直燃爆了。就推你那小子,他们愣是让他连球儿都没碰着!要我说,今天这场打的,得劲儿!!!“
苏音说的激动,进门就接的一杯水,半天也没来得及喝一口,正要喝——
“刚刚比完?”
她那本是一脸无感的室友竟然难得的表现出了对比赛的一丝丝耐人寻味的兴趣。
“嗯啊!”难得她发问,苏姑娘当即放下凑到嘴边的杯子,又情绪高昂的说起来,“一般都是中午比啊!虽然是阴天,但却相当火热啊,现场的气氛。都说了让你一起去你又不肯!”末了撇撇嘴,表示不满。
尹滢了然的点点头,没再追问什么。
“对了,你问了吗?老谢他看没看到那个坠子?“
昨晚回到寝室,尹滢说她单肩包上那个木制的‘滢’字吊坠不见了,被砸那晚背的这个包,想着会不会是磕碰之下掉在杂物室,打算问一下谢宏玘发现她时有没有留意到什么!于是特地跟苏音要了队长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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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我不太清楚。还有啊,上次发现你又送你去医院的人是倞屾,不是我。
——我是接到他电话才赶过去的。他说尽量别告诉你,呵!可能是怕你觉得有负担吧。
——不过既然有东西不见了,你还是问问他本人看看。说不定会有线索。
尹滢听谢队长的口气,似乎的确是有什么隐情等着她去探查一样,平和中透着些怂恿。真让人疑窦丛生难以平定。
等她审慎考虑良久终于给周倞屾发了个短信,“你在没在储物室看到一个木制的坠子”,却一直到现在都没收到回复。
“还没问呢。”
尹滢神色恹恹蹙了下眉,对苏音说着,心里自我安慰,他可能是正在比赛所以没看到短信。再等等,应该会有答复的。
应该不会不见的。她的名字制成的木坠。
明显的人为扯拽导致的细链变形的痕迹,她抬头看看墙上挂着的背包上,残剩的扣环和三节链圈,真的太明显了,简直拙劣到让人觉得有些莫名奇妙。
“我从办公室把它拿回来时真没注意这事儿啊!“苏音有些自责的解释,因为看到一向心外无物的尹滢竟然露出忧戚的落寞神情,明白那个坠子肯定对她来说很重要。
“别别别,和你可没关系,别擅自担责。“见刚刚还情绪良好的苏姑娘也忽然面露难色,尹滢适时恢复如常的淡然,又不无笃信的补充道:”应该不会不见的。“
见她说的确切又实在,苏音也觉放下心来,顺势朝她兴致勃勃的发出邀请:“小尹啊,今天晚上他们聚餐,你来不?“
“行动不便,不宜外出!“
就知道会拒绝,苏音噘着嘴皱紧眉头开始嘟囔:“哎呀~,你不去就只有我一个女生诶!那多不好意思啊!“声色神情真是既做作又欠扁。
“这就是你见外了,从心理性别上讲,你跟他们其实是一个属性。所以不用不好意思。”
“喂,小尹子,你这话可就过分了啊!“苏姑娘佯装愠怒,挑起眉头瞪她室友,“不过我喜欢!”却又猝尔挑眉自乐,忽然神情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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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下了雨。秋雨急骤,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寝室里就自己一个人,尹滢没有开灯,她坐在桌前撑着脑袋回想着近三个星期以来的事。才只有三个星期而已,她却觉得自己已经要把一学期的交际情绪都耗费光了。
为什么忽然有这么多原本不该同她有交集的人一下子全都涌现到她身边,她无法理解也无法适应。
黑暗中,女生蹙紧眉头,蓦地又忽然伏案趴下,仿佛受重拳而倒的拳击手被人从后面突然袭击了一样。
轻轻用食指敲击桌面。尹滢重重叹出一口气来。
她喜欢阴天,却尤其厌恶下雨。最难以忍受的,则是雨滴坠落的声音和雨幕下那种阴冷不可避匿的潮湿感。
滴滴答答——,连绵不断,无穷无尽,铺天盖地的——
总让她想到某人离开时的情景。
窗外的风吹得宿舍楼前的巨大香樟树枝叶翻飞,哗哗作响。雨势渐大,水滴落到玻璃窗上发出的声音终于让平日里人声鼎沸下也能心气安定的尹滢,毫无来由的烦躁不安起来。
她有些不耐的起身,想把阳台到寝室的隔间落地窗关上,但桌上的手机却非常不合时宜的乍然响起。
来电显示,周倞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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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军训时,有次晚上拉完歌回寝室途中突然下雨,倾盆而至,猝不及防,雨水打到脸上甚至有痛感。
别人都中途折返跑回东体育馆,准备等雨小些或者让人送伞再回。彼时的尹滢也有过片刻的犹豫,但等雨停的想法在脑海里稍一略过,她也就认命的冒雨继续往前走。
当时的雨势真摄人,泊油路面上来不及排泄的雨水漫进军用球鞋鞋口,水沁进双眼迷的她看不清前路,然而一下都没犹疑,她步履不停,在漫漫雨幕里跟自己较劲。
不会有人来接你。所以没什么好等的。
初二以后你就应该习惯了自己每天揣把伞才对,今天稍一懈怠就遭报应了吧,你自找的,所以怪得了谁呢。
过青云桥时她哭了,殚精竭虑才考进的大学;煞费苦心才获得的新生活;不必遭受任何含沙射影的评价而取得的新身份,而她却在瞬起的暴雨里哭的心潮澎湃酣畅淋漓,并在这耗费心力的哭泣中自责又自我警醒的暗下毒誓,她不会依靠任何人,她能独自走完所有路,风雨不惧。
在接到苏音的求助电话给她送伞时,她也郑重果决的告诉当时还并不熟识的她的室友,仅此一次,她再不会给她送伞。
她不会给任何人送伞了。
听起来多么刻薄寡恩蛮不讲理呀,可她凭什么要在自己最讨厌的天气里去与人为善助人为乐呢!
她哭的时候,可是连张干的卫生纸都没有啊!
——下雨了。我在你们楼下。没带伞。
——木坠的事,我可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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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总有办法把一个个励心明志的毒誓都一一打破,再以反讽者的姿态回过身来嘲笑发誓的人,那点自不量力的绵薄气势。
尹滢撑着一把伞站在宿舍楼前的台阶上时有些无奈的想,自己恐怕是个很凶悍的人,愣是把苏音丢三落四的毛病都治好了,自那以后她出门都自觉拿上雨伞以备不时之需。
于是,尹滢也就只有一把伞,能凑合着给五米开外站在树下的人遮个雨,好听听他要怎么解释,拿她木坠的事。
“走吧!”
行动非常缓慢,尹滢把周倞屾领到宿舍楼后的花园边,奋力举着她为便于携带特地买的稍小的折叠伞,路灯昏黄,加上夜雨隔挡,本就不亮的老旧灯泡发出的光更显暗淡了。
“那天谢谢你及时发现我,把我送去校医院。”
她高举着伞,仰着头看周倞屾,即便已经最大限度把伞往他那边挪,但尹滢相信,他的衣服后襟肯定也湿的差不多了。
“你讨厌我的逆否命题是,如果有人不讨厌我,那么那个人不是你。你不说我也能感觉得到原命题为真,则逆否命题也为真。让你讨厌,我很抱歉。”
周倞屾看着平静说话的人,她说她能感觉得到。她说她很抱歉,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的让他讨厌这件事,向他说,她很抱歉。
她究竟在自以为是自说自话些什么啊!
“你会不会太自以为是了点?“
“我只是有自知之明。”
“我给过你我的联系方式。“
到目前为止,她仍旧没想过要给他拨通一次电话。中午谢宏玘接完电话后无故看了他一眼,随后就收到她的短信,周倞屾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谁打的。
哪怕她无比迫切的想要知道,那个木坠的下落,也坚决不想拨通他的电话。当然,她也从没回过他的短信。
多么自以为是。
周倞屾看着昏黄白炽灯下尹滢略有疲倦的面庞,没有情绪起伏,没有表情变化。只淡淡看着他。
“我也给过你时间。”
第一次在东门等他近六个小时,第二次在随园等他近两个小时,第三次呢,对,就是刚刚为止的这一下午,她等他整整八个小时十七分钟,从中午那个消息发送出去开始。直到刚刚。
尹滢的声音有些沙哑,声色中的疲惫困倦昭然若揭,已经九点多近十点了,她真的很想早点休息。
听着雨滴落在伞面上的滴答声,尹滢只觉得头昏脑胀,心中郁卒。
“请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现在,她只想要回自己的东西,对她来说意义深重的东西。
“被砸碎了。”
“那就请把碎片还给我。“
雨势忽大忽小,尹滢的脚痛已经不那么明显了,但举着雨伞的右臂却忽然有些麻木,以及她的后脑勺、脸、额头、脖子,所有与湿冷水汽接触的地方,都是僵麻一片。
她看着他的脸,用余光瞥见周遭的矮灌木,雨打枝叶,噼噼啪啪,真热闹。日本槭树的玲玲红叶在暗沉的灯光下闪出红光。比在明灿灿的阳光下还耀眼,红叶翻飞。有种凄切的妖艳。
桂花的香气仿佛溶在淫淫秋雨里,淡淡的,冷冷的,不再甜腻,但依旧馥郁盈满。
多好的一派花木灼灼啊。
花木灼灼,本该人心艳艳。
“扔了。“
周倞屾淡淡冷冷吐出两个字,伴随这声回应,他感觉到尹滢举着伞的手应声无故的晃动一下。
——不是你的错,我只是受不了这样的生活。
那一刻她心里确实涌起一阵惊涛骇浪,但她没有声张,只默默闭上眼,没让任何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