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凭春风力,扶摇出画楼。”
很隽秀的字体,就像素来沉静守礼的那人一样。
第一次见到这个庶兄时,穆怀墨觉得他就像只中箭的白鹄,纤瘦的背脊在杖责下却依然挺直,透着点儿不可攀折的清高。
这清高配着他清灵若好女的容貌,不可避免地招惹了些麻烦。
——对王府来说不甚体面的麻烦。
在很久之前,旧历,那个修仙世家完全掌控世俗权力的年岁里,腐朽没落的老王府却还要打碎牙齿和血吞,硬撑着些表面上的风光体面,殊不知内里早已萧条破蔽颓败不堪。
于是,没落王府无甚地位的小小庶子,运气不好偏偏被修仙世家一个纨绔子看中。那纨绔一时兴起,竟备了厚礼登门要人,夸下海口许了许多好处,把个自持旧王族矜贵的古板老王爷脸面摔在地上狠狠践踏,气得老王爷教人取了家法来,当堂责打这个“轻浮浪荡”的不成器庶子。
当时虽南风盛行,家风严谨的大家族却是绝不允许家里的子弟弄出这般丑事,年岁尚小的长房嫡子穆怀墨咬着手指头躲在屏风后悄悄看着,比他大上两岁的嫡姐穆清婉扎着两个丫髻,也偷偷猫在一边张望。老王爷发了雷霆之怒,一番责打后竟下令将庶兄从此软禁在家庙中。
那纨绔虽被拂了面子很是自讨没趣,但本就是一时兴起,不出几个月便另寻新欢丢开手去,只在心内狠狠记了穆王府一笔。
三年后,穆怀墨长成了翩翩少年,对庶兄的记忆都快变得模糊不清的时候,他却突然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个俊秀斯文的教书先生。
那先生以一墨玉冠束起黑发,双目被蒙,只露出一段春山远恨的长眉。先生惯常坐得笔直,肩颈秀挺,透着些不同于寻常读书人的锋锐之气。先生腰间悬一口通体银白的宝剑,指节纤长有力覆有薄茧,似惯常握剑之手,但却从未看他出鞘。
先生是修仙之人,却不肯道明家世,只道受人所荐来王府当个教书先生。
老王爷一向厌恶于男子美貌轻浮,让庶子回到王府无非是以彰慈父之心,谁知却跟来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男子,还拿着当世大儒的荐书推却不得,老爷子当即脸色便不大好看。
穆怀墨却很好奇,因为他“看见”了一些白雾般的荧光,飘飘浮浮围绕在先生的周身,这是小小少年之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仿佛感知到了少年的目光,先生微微一笑却颔首不语,跟随庶兄前往他偏僻冷清的小院。
“怀清,吾观令弟天赋异禀不下于你,若踏入仙途,前途无可限量。”
“雪莳,君既已不想修炼,又何必想这些,大道漫漫万分艰险,岂是我等凡人可求。”穆怀清忙着取古琴古书请好友共赏,古琴颇为沉重,累的他面颊微透薄红,如凝新荔。
本该不能视物的书生看着他,竟微不可查地怔了怔。
二人志趣相投又皆精通音律,一时间读书听琴,或教导穆怀墨等几个稚子念念书,倒也自得其乐。
可惜好景不长,变故发生在这一年入冬之时。当年那修仙世家的纨绔资质低劣,又不肯用功吃苦,虽资源丰厚丹药不要钱似的磕,修为却终不得寸进。绝望之余,他竟又想起几年前那个让他心上痒痒的小庶子——既已不能得证大道,倒不如纵情享乐一番。
几年来,世俗皇权越发没落,为求长生富贵唯修仙世家马首是从。修仙世家权势煊赫手眼通天,各大修仙门派更是几为世家所垄断。那纨绔心内觉得美人定是轻轻松松手到擒来,谁知刚一上门,还没来得及嚣张蹦跶,对美人一亲芳泽做些不利于孺子之事,就被区区一蒙眼书生打的众高手家仆落荒而逃,那蒙眼书生甚至剑未出鞘,浑身却剑意凛然若冰雪,彻骨之寒令人望而却步。
纨绔出身五大仙族,虽是旁支,却哪曾受过这样的气,立时就要率众踏平穆王府,却被家族长老警告不可明面上大动干戈。
正愁没法收拾教训穆王府,幕僚却悄悄呈上了一页薄纸。
这日,穆清婉拿着封书信兴冲冲往偏院而来。不知为何,这位王府大小姐很喜欢这个院子,不像小公子穆怀墨,跟个小狼崽护食似的天天在门外偷听庶兄弹琴,被发现了还要冲蒙眼书生气势汹汹地龇牙。
“兄长兄长,我在园子里捡到一封诗信!”穆清婉小时候就最喜欢这位清雅俊美的庶兄,长大了还是不顾父亲呵斥常常跑过来黏着兄长。
“哦?什么信?”穆怀清停下了抚琴的手,拆开信封展开一页薄纸,“姣姣多情郎,倚栏暗自嗟。”
他面色几变,这诗中暗讽之意溢于言表,令他眉头微蹙。因为父亲可笑的顽固和“身为男子却容色秀丽”这种不可理喻的理由,他渡过了二十余年的幽囚生活。
他仰首远望头顶飞过的飞鸟,微微一笑,蘸了墨汁在信纸上随手续了一句:“若凭春风力,扶摇出画楼。”
“兄长写了什么?”穆清婉好奇道。
“随手涂鸦尔。”
写完随手一抛,雪莳今日外出沽酒,尚未归来,怀清便取过书来悠悠地细看。
那团成一团扔到草坪里的信纸,却在不经意间消失无踪。
雪莳提酒归来时,不过过去了小半天时间。行至穆府门外时,路上的仆从都神色古怪地瞧着他,雪莳不明所以回到偏院,却看到院子里空无一人。
有家仆过来通传,道是王爷有请。
大堂之上,那纨绔洋洋得意拿着一页书信,大肆嚷嚷着穆家公子与自己深情厚谊,二人早已暗通款曲,互回情诗以表心意。
雪莳看了那信纸一眼,果然是修仙世家用来传讯的讯纸。这种纸看上去平平无奇,实际上是一种回信后会自动返回发信人手上的特殊符纸。
怀清跪在地上不发一言,穆清婉跪在他旁边,哭得连胭脂都花了,极力辩解道那不是兄长回信,只是自己一时贪玩求兄长写着玩的而已。
老王爷坐在堂上气得面皮发青,很显然正处于盛怒之中。
那纨绔见状,自以为得计,便要向穆王府讨要公子,否则就大肆宣扬此事,让穆王府声名扫地。
雪莳纤长有力的手按在了杀气四溢的白银剑鞘上。
跪在地上的怀清却轻轻摇了摇头,对他,也对站在不远处像只护食的小狼崽要扑过去咬几口可恶纨绔的穆怀墨。
当天,纨绔和雪莳都被老王爷“请”出了王府。
那纨绔气急败坏,大声叫嚷着要让穆家声名扫地,他让仆从将书信到处播散。渐渐地流言蜚语如利剑般,无孔不入地穿透了国都的街角小巷。
雪莳很担心自己的知己好友,他计划带着怀清从此逍遥湖海江湖隐迹。不巧却正逢仙界动荡妖鬼四起,各大仙族争权夺利,纷争愈加激烈。
作为柏家这一代唯一的嫡系,也是天赋最高的继承人,一直在外游走对此毫无兴趣的柏雪莳被家族几大顶尖高手强行带回了无界崖保护,或者说拘禁了起来。
在无界崖,他从未如此努力修行过,也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弱小。
但他不曾想到,仅仅过去了半个月,当他强行提升修为冲破无界崖回到穆王府时,会看到空荡荡的院子,和穆家家族墓地里两座新坟。
雪莳并不知道当时他的神色有多可怕、杀气有多重,被他逼迫引他去墓地的小厮似乎很怕他,手脚一直在打摆子。
通体雪白的剑在鞘中嗡鸣不止,头晕目眩的感觉让他扶住了那两块简简单单的墓碑。
“……穆怀清,穆清婉。”
这两个人,因为一句诗,就这么躺在了冰冷的地底。
此时,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兄长自尽的当天晚上,清婉姐曾找过我,哭着说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第二天早上她被发现在自己房里自缢了。”
少年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中拿着一把精致的折扇。折扇开合间,柏雪莳似乎看到了熟悉的墨迹和点点血迹般的暗痕。
穆怀墨低着头站在茂密阴翳的树下,厚重的阴影遮去了他的神色,他手中紧紧攥着这折扇,甚至勒出几道血痕来,仿佛这普通的折扇是什么无价之宝一般。
“你——”柏雪莳心神巨震之下,正待详询,倏忽间,一阵邪风却扑面袭来。“锵”的一声,银剑护主自动出鞘,少年在阴影中露出暗红色的眼眸,瞬间移至他面前,一把小巧的黑色匕首直刺他咽喉。少年微微一笑,周身经过掩盖的浓重血腥味毫无遮掩的散发开来。
“你是最后一人。”红眸如血,地狱深渊诞生的恶魔悄悄在他耳边低语。
三天前,帝都月家一旁支被一蒙面少年单枪匹马单挑满门,竟无一敌手。这少年当着旁支动弹不得的众高手长老之面,强行揪出其中一旁支子弟来,不知用何邪术竟令其匍匐而跪,持刀自割头颅,其状惨不忍睹。
虽是旁支,却狠狠打了月家的脸面。月家向来医道卓绝,多有修仙高手受其恩惠,是以人脉及其宽广。月家一声令下,按理说这少年便是插翅也难逃,谁知三天过去了,竟无一星半点消息。
仿佛一个大活人凭空蒸发了一般。
却说那诡异少年——穆怀墨从月家旁支全身而退后,便一直守在穆怀清墓前。他手里握着从那纨绔家中搜来的折扇,爱惜地摩挲着上面熟悉的字迹。
轻轻拽下了面具,眼眸中不祥的赤色缓缓褪去,“现在,就剩一个了,兄长。”少年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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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灯下那身影出现的一瞬间,穆怀墨壳子里的鹿鸣自动接收到了这段记忆,虽然灵魂不同,身体却仿佛有记忆一般,痛苦,酸楚,懊悔一股脑从心底深处翻涌而出,记忆却在最关键之处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