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母亲住在一朵云里

石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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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母亲带他去山坡上看云。那是个清晨，清澈的阳光倾泻而下，草尖的每一滴露珠都闪烁着，展示着这个世界的缓慢与悠远。

他随母亲来到一处平坦的草地，母亲指着天边不断幻化的云对他说：“这些云会满足你的愿望，会变成你昨天想要的那些玩具，只是你要仔细捕捉它们的痕迹。因为它们只能为一个孩子存在很短的时间，全天下孩子的愿望它都要一一实现。所以你一定要用心找到那朵属于你的云。”

母亲说完后用手轻轻拂过他的头。母亲的手柔软得像天上的云，还带着一点皂角的味道。每当忆起，总让他有一丝不真实的感觉。

那一天，他真的从一朵云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玩具——一只毛茸茸的小狗。他清晰地看到了小狗洁白的爪子和耸动的鼻子。他兴奋地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却发现不知何时，母亲已经俯身在稻田里侍弄幼小的禾苗。阳光洒下来，稻田中水光荡漾，禾苗上无数露珠随着母亲的移动滚滚而落，露珠中倒映的世界在瞬间破碎，溶入黄色泥浆中。

他幼小的心突然一颤。

一个月前，在稻田中劳作的健壮的父亲，如今只能躺在家中宽大的土炕上。由于那些潜伏在稻田深处的可怕的血吸虫，循着父亲的双腿进入了心脏，让如山岳一般高大的父亲瞬间倒塌。想到这，他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低头不敢再看母亲。可是当他再次寻找天空中那只洁白的小狗时，却发现它早已不知所踪。

那是母亲第一次带他看云。

那一年，他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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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总是忙碌不停，她将大把时间放在了稻田里，偶尔还会失踪一段时间，然后一脸苍白地出现。他则习惯了沉默，总是一个人来到这片山坡看白云变幻，找寻那片为他幻化出心中愿望的云。

他十五岁那年，父亲终于撒手而去。父亲卧床十年，四肢萎缩，面黄肌瘦。他抱着父亲像抱着一把稻草。可是当他把这把稻草交给母亲时，母亲却在瞬间被压垮了。他这才发现曾经高大的母亲已经矮了他一头。她俯在床边一如既往地擦洗着父亲的身体，仿佛父亲从未离去。恍惚中，他感觉母亲像天上的一朵云般遥不可及。她在迅速变幻着，十年来的变化在这一刻重新浮现。当一切尘埃落定，他终于相信，曾经高大、温柔、坚强的母亲已变得矮小、苍老、脆弱不堪。

十年时光像天上的云朵般无常，他渐渐长大，母亲却在迅速老去。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他悄悄地来到那片看云的山坡。天还没有亮，草地上湿漉漉的，天上的云还在沉睡。他小心翼翼地脱下鞋袜，生平第一次走入了那个带走了父亲、圈牢了母亲、养活了自己的稻田。

踏入稻田的一刹那，一股冰凉的寒意侵袭着他的身体，泥泞的黄泥让他脚下一滑，摔倒在一片泥洼之中，他奋力扑腾着，却无法控制双脚，在这片仅没过小腿的稻田中怎么也站不起身来。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母亲自从踏入这片稻田后，挺拔的腰身便日渐佝偻，光洁的肌肤变得黯淡无光，温暖如云的双手也变得如此坚硬干枯。

他从稻田中挣扎而出后，趴在草地上痛哭了许久。直到前来找他的母亲将他揽入怀中，他才擦去眼泪，不顾浑身的泥泞，再一次踏入稻田。

这一次他不再惊慌。因为他发现一向镇定坚强的母亲变得不知所措。母亲抱着这个已高她一头的儿子，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天空中的云在朝阳的映照下放射出灿烂的霞光，那光瞬间涤荡了整个世界的黑暗。他终于明白，原来那柔弱的白云也有如此坚强的一面。

从此在忙碌的学习之余，他便开始走入那片稻田。忙碌间隙，他还是会抬头看天上的云。

伴随着他的成长，看云渐渐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在他看来那些云既像这个世上的事，变幻无常，无法把握，又像这个世上的人，随风飘荡，居无定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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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仍然是稻田中最忙碌的人。当他升入高中，从小山沟走入县城时，他离那片稻田已经越来越远，他只能利用周末时间拼命地在稻田中劳作。

这时他惊奇地发现，原来县城的云与小山坡上的云是不一样的。县城的云十分匆促，它们似乎都在向某一个地方飘移，而小山坡上的云几乎是静止不动的。县城的云零散无序，小山坡上的云却错落有致。他疑惑：所有的云都在向这片小山坡汇聚，究竟预示着什么？在这片小山坡上，只有日夜劳作疲惫不堪的母亲。

当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开始犹豫不决，他知道自己上不起学，但是又不想放弃这个改变人生的好机会。他不敢告诉母亲，母亲为了他几乎透支了自己的生命。而他已经十九岁了，不应该再让母亲来承担这些。

高中生活结束后，他回到家告诉母亲，自己没考上大学，想去外地打工。母亲听后沉默不语，过了许久，从土炕下取出一个青布小包，轻轻打开一层层布，露出一沓崭新的百元纸币。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深知母亲不可能有这么多钱。母亲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缓缓地对他说：“娘不会偷不会抢，你爹病的时候，娘把亲戚家都借遍了，再也借不来这么多钱。这时娘听人说县城里有一个血站，虽然它不是公家开的，但是给的钱不少。于是娘就去卖了一回血，血站的人对娘说，正常人卖血没有事的。而且娘的血型很罕见，所以很值钱。”

他心中的疑惑终于被解开，为什么娘会偶尔神秘消失，为什么娘再出现时脸会变得那么苍白，为什么娘曾四次晕倒在稻田里。那天他抱着母亲瘦小的身体哭了许久，然后取出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录取通知书，又和母亲一起笑了许久。

那天夜里他难以入睡，一个人走到小山坡上。他抬头发现一片片云正在月光中潜行，不再变幻，只是静谧地飘移着，俯瞰着芸芸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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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成了村里少有的大学生。当他怀揣着母亲用血换来的钱走入大学校园时，内心既有彻骨的疼痛，又有坚定的信念。他说：“娘，再等我四年吧。”

在大学校园里，他依然常常看云，看着一朵朵白云向着母亲的方向飘去，内心十分平和，他想这云会佑护着母亲吧。

大三时，他得知母亲生了一场重病，想休学照顾母亲，但被母亲拒绝。母亲对他说：“娘的病没事，养养就好了，只是可惜了那片稻田，正是播种的季节。”

毕业后，他留在了城市里，每个月都寄给母亲一大笔钱。城市生活忙碌无比，他渐渐丢掉了看云的习惯，也减少了看望母亲的时间。他本想接母亲来城里，但母亲心系那片稻田不愿过来。母亲觉得城市留不住人，城市里的人就像天上的云一样，身子停不下来，心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放。

结婚后他更是忙得焦头烂额，有次他竟长达三个月没有回去看母亲。之后妻子怀孕，他在公司升职，生活变得更加忙碌。也就是在那时，家乡传来母亲去世的消息。

他强忍着内心的悲痛，放下一切赶往家乡。在车站等车时，他下意识地望向天空，发现天空澄澈万里，没有一丝云的痕迹。顿时他泪流满面，痛恨自己竟然这么久没有看云，没有意识到它们也有随风而逝的一天。

他把母亲葬在了小山坡，那个同样埋葬着父亲的地方。那天蓝天上白云朵朵，大地绿草如茵。他走入那片熟悉又陌生的稻田，扶正一株株禾苗，清理一片片残叶。然后他仰起头来，看到上空有一朵硕大的白云，它既像一把张开的伞，又像一盏点亮的灯，似乎拥有沉默而巨大的力量。

他坚信离开后的母亲一定住在这朵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