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还未落,凛冽的银光划过鸫咏眼底,锐利刀锋竟凭空出现,直刺他面前!
幸亏避让及时鸫咏才没有受伤,但肩头的竹笈背带还是被霜刃刷地割断,一整箱珍宝灵物哗啦啦散落开来,流逸着星点光晕,忽忽悠悠坠向大海。而他则陷入彻骨奇寒的包围——陡峭的冰山从雨云团中刺出,奇峰参天而起,化作根根锋利的枪镞封住他的去路。
“是东之‘滔风’和西北‘厉风’。”严君平倏忽飞近,及时拉了鸫咏一把,“没想到居然会联手,我小看他们了!”
“滔风”聚水成涛而“厉风”瞬间将其冰冻,凝成无数尖锋此起彼伏地追击两人,鸫咏左躲右闪狼狈周章,严君平却游刃有余地上下翻飞,还不忘调侃:“说到低温,‘厉风’又怎么和‘寒风’相比!”说着,抬手轻而易举地击碎了一座巨大的冰凌。
这举动惹怒了天风们,霎时间冰山旋转着百倍扩张,两人顿时被裹挟冰渣的暴涨气流远远甩开,连不惧风的石上菖蒲也如飞蝶一样瑟瑟摇曳。严君平的绯红袍袖飘扬着隐没在云层深处,他悠长的朗吟断断续续地传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他竟还有闲情逸致享受这冰风暴!鸫咏抓紧风狸皮转头四顾,霰雪凄迷纷飞,周遭茫茫一无所见,惟有禁咒阵方还艰难地束缚住雨云,在混沌中隐约生辉。然而不知为什么,金环一角看起来有些黯淡。
左眼不知为什么突然一阵疼痛,想是伤到了,鸫咏顾不上这些,努力稳住身形定睛看去,却发现那是一片蠕动的阴影……——无数硬壳怪虫正慢慢地侵蚀着禁咒,眼看就要噬穿……滔风和厉风只是在分散的注意力,破坏禁咒阵方才是天风们的真正目的!
“严君平!那边有虫……”鸫咏急忙扬声高喊。
“还是你目光犀利,看穿了西南‘凄风’的瘴虫把戏!”火种似的朱影应声出现,严君平猛挥衣袖飞向那群怪虫。可小小蚁穴足以令固若金汤的禁咒崩溃,以此为突破点,雨云中的冰山已轰然爆裂开来,尖锐酷寒的碎块激烈地喷射而出,鸫咏的衣服顿时被撕破,全身都被割出道道裂痕,可鲜血还没涌出伤口便已冻结。
危局乱象中,他还是清晰地看到各色微光夺路飞窜,大约有四五团之数。鸫咏努力想捕捉它们的轨迹,却一时目不暇给,慌乱间恰见粲然的红晕掠过眼角。
“快!严君平……”他连忙转身迎过去,却被那团彤辉一头撞中胸腹,一股蛮横的巨力随即推着他直冲向高空。
“想趁乱逃走么,狡猾的家伙们!”同伴的怒喝响在另一边,并越来越远。
——糟糕,弄错了!
鸫咏忍住剧痛,奋力摁住顶在自己胸口的东西,拼命压制它的挣扎,一阵几乎让人脱手的剧烈扑腾之后,上升的推力蓦地消失了。他猝不及防连翻几个筋斗,从高空倒栽下来。偏偏这节骨眼上蹑空草的药力彻底失效,竹笈先前就已失落,此刻再也找不到能让人蹈虚凌空的宝物了……早已不辨前后左右,鸫咏觉得自己正向最深的海渊坠去,下方水色异常昏暗,呈现出混浊的浓紫色。不,不对,世上决不会有这样的海渊——那是层层云团堆叠在空中,如漫山遍野的春之藤花秋之桔梗,其色浓郁到庄严的程度,这片云蒸霞蔚之下必定隐藏着什么,仅仅是这样静默着,炎炎而上的压迫感就已令鸫咏感到自己像是一粒芥子,正被开辟鸿蒙的手投入燎燃着紫铜火焰的烘炉之中……——想起来了,自己正来自于那重云背后。
——那里是海外仙岛:“方丈山”!
他记起了第一次发现自己身处这座陌生岛屿时,内心涌起的惶惑。
他记起了第一次透过浓云罅隙,蓦地瞥见大海遥遥横铺在脚下,意识到这座岛竟漂浮在半空时,那难以言喻的悚然。
他记起了第一次从内部仰望帐幔似的云霾,它呈现明艳的龙胆花色,全然不轻灵飘舞,而是像被锁闭在库房里的华贵丝绸一样,百无聊赖地沉重堆叠。
他记起了第一次在岛上度过长夜:放下随身行李点起篝火,自己便再也抵挡不了如潮水般涌来的疲惫。沉浸入梦乡是如此容易:梦里有翠屏似的群山,群山环抱着田园,田园中央是年幼的自己,年幼的自己正悠然躺在牛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
四蹄踏出汩汩水声,牛儿慢悠悠地涉过静谧的稻田,肌肉和皮毛随步伐律动的摩擦感透过薄布衣传来,动物特有的温热气息包围在周遭。
落日余辉中,山坳里的老旧祖屋倒映在棋盘格似的水田里。而仰躺在牛背上的自己合上书本,却只能看见渐渐暗淡下去的,黄昏灭紫色的天空……令人眷恋的灭紫色……
可某种砭人肌髓的寒意却强行将他拽出梦境,蓦地睁眼,篝火照耀出极近处的奇形怪影——鸫咏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物,那是一只没有眼睛的鳄鱼,人立而行,每片鳞甲都闪着磷火的幽光。虽然盲目,但它的行动却比明眼人更迅捷准确,在猛袭过来的爪牙之前,鸫咏甚至连自卫的机会都没有。
梦境平凡得如同现实,现实却像夸张的胜过梦境。
怪物的利齿逼近咽喉的瞬间,鸫咏居然在想:如果自己死在这里,是不是会在水田间牛背上醒来,因为噩梦而惊出一身冷汗呢……然而这危险的尝试却没能得到实践——有人在生死关头挽救了鸫咏的性命,那个人,就是严君平。
这个野方士修行路子很杂,很难说出门派师承,但却不得不承认的确是个高手——方仙道方士们辛苦修炼,只求飞升成为长生不老、神通万应的“仙人”,而严君平的实力也许远在一些仙人之上。
随后的日子里二人结伴而行,披荆斩棘,杀退许多和盲眼鳄鱼一样的异形怪物,也渐渐习惯了这种比噩梦更不真实的生活。直至有一天,不速之客前来拜访,将他们迎往一座依山而建的壮丽宫殿——“绛阙”。
在那里,鸫咏见到了更多的怪人,他们身上或多或少保留着兽类痕迹,但言行举止却彬彬有礼,更胜常人。
这些怪人自称“鳌仙”,唤像盲鳄那样的怪物为“鲛兽”,鳌仙们惊诧于鸫咏二人的能力,并以重金雇用他们去捕捉天风。
可为什么要捕风呢……
虽然并未解开全部谜团,但鸫咏终于渐渐摆脱飂风的影响,朦胧忆起此行的始末缘由。
可他也越坠越低,眼看就要跌入紫霾,撞上遮掩其下的山脊,摔个粉身碎骨……恰在此刻,云障间突然吹开一道裂隙,绚烂的虹霓蜿蜒而出,虹光之上静立着一道绰约的身影。
那是一位清妍的少女,足踏湛清透明的利剑,顷刻间翩然曳影而至。白堇色缭绫长袍随风扬起,露出由深而浅重叠数重的碧色里褂,犹如同冬岭之上,薄雪之下秀绝的孤松。她不慌不忙地御剑斜飞,终于赶上鸫咏超到了前面,冷静出手一把抓住他后领,顺势化解下坠的力道,随后调转方向,风驰电掣地一头撞进浓云深处。
穿过层层烟霭,隐藏在云障后的一切若隐若现——那是一座层峦叠嶂的浮岛,台基形如方砥,承托着嵯峨的群山。围绕中央拔地而起的最高峰,全岛的山脉错落排布,远远望去,犹如一朵巨大的岩石莲花。森然林立的峻岭间处处琳宫贝阙,仿佛每座绝壁上都镶嵌满五光十色的螺钿细工。
少女略略放慢速度调整呼吸,随即拽着鸫咏,毫不迟疑地飞向最近处危崖,一座恢宏的赫赤殿宇恍如巨幅火焰画卷,悬挂在整面峭壁之上——那便是“绛阙”,鸫咏二人此行的出发地。
直到这时鸫咏才回过神来,连连向御剑少女道谢。近距离中,只见她螺髻高绾,笼着光芒温润的牵牛花冠,那质地非金非玉,倒像是角壳之类制成的,就算做了这么久寻宝术士他也没见过,鸫咏顺口问道:“你也是鳌仙吧?这花冠是什么做的……”
少女对感谢无动于衷,一听这话却猛地转过头来,冰冷的眼神中蕴藏着一丝煞气。这一刻,鸫咏看到她英挺的纤眉梢上,密布着细细的银鳞,一直延伸入两鬓,反倒为清雅的容颜平添了一份异色的妩媚。
也不知是哪里得罪她了,鸫咏只道对方不喜欢和男人罗唣,正尴尬间,却听身后传来严君平毫无紧张感的声音:“幸亏你赶得及,玉局公主,不然鸫咏这小子可就完蛋啦!”
还在担心这家伙的安危,没想到这么快他竟然赶上来了!
被呼为“玉局公主”的冰山美人却置若罔闻,连眉毛都没动,自顾自地御剑前行。鸫咏连忙岔开话题:“可捉到天风了么?”
严君平两手一摊,摇了摇头:“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