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是七种天风里最后留下的一个,那就叫‘小七’吧。喂,小七!小七?”任鸫咏连声呼唤,面目模糊的少女依偎在他身边,就是没有丝毫反应。这天人雏还十分稚弱,青涩纤细的身躯尚呈半透明状,浅朱色长发轻盈飘散,让人想起朦胧朝雾中的合欢花须。
这是绛阙下层形如巨型温房的中空山腹,曾几何时,这里生长着种种奇花异木,火焰般的萼瓣、珍珠般的果实光华闪烁,琳琅满目。可如今缺少了龙髓的滋养,它们大多已凋萎,唯有赤干琼华的玉瑶树格外顽强地幸存下来,参天繁茂。高高枝杈间的许多馆舍被废弃,长久失修暗淡破败;有人住的则架设了简陋的楼梯,更有些丧失飞行能力的仙人干脆在地面上搭起寒碜的棚户,看起来很是辛酸。
鸫咏带着小七,坐在一棵已经枯槁的青琅玕树上,冷硬如晶石的枝梢,还挂着一串串玉穗般的珠实,只是尚未成熟便已僵硬。
“小七,喂,记住了吗?你的名字叫小七!”鸫咏唤着自己给天人雏少女取的名字,那锲而不舍的态度,好像在驯服小动物一样。
“她还太小,听不懂你话的。”伴随着泠然的语声,琅玕树的高处,隐隐闪烁起一朵金蜜色的牵牛花——玉局拂开枝条探出头来,累累琅玕子的阴影落在她铺着银鳞的眉梢,摇曳不定。
踩着窄细枝干轻盈走近,鳌仙少女伸手安抚似的轻触小七的头发,说“轻触”似乎不那么准确——天人有形貌却无实体,严格说来她只是摆出触摸的动作而已,可小七还是畏惧地朝鸫咏怀中缩了缩。看到这一幕,玉局微微蹙起眉心:“看来……她很依赖你。”
虽然被这么说多少有些得意,但鸫咏还是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那当然。是我带她来这里的啊,玉局公主……”
“不要叫我公主,人间的封号根本没有意义。”玉局冷冷地打断。
鸫咏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苦笑起来。不知为什么,他始终没法和这位冰山美人自然相处,一言一语都有种跋涉在泥泞中的感觉。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玉局完全不在意对方的局促,顺势坐到对面。
“接下来吗……”鸫咏下意识地重复着——接下来要怎样,自己还不曾考虑过,他摇头苦笑,“连过去如何我都不知道,更不要说未来……”
“不要害怕。”玉局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说不安倒是有点,可还没有到害怕的程度,流浪的术士叹了口气,故意换了不在乎的语气:“虽然不知道我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曾经做了些什么,但是没有过去也很轻松的……”
出乎意料的,鳌仙少女竟伸出纤指,轻轻按住鸫咏手背:“忘掉过去并不可怕——人的存在不一定需要记忆来明证,从现在开始你是谁,那才是最重要的。”
说得好像很了解我的似的,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鸫咏虽然知道自己话里有赌气的成分,但还是抑制不住内心轻微的反感:“可是现在也会变成过去,然后被忘掉。”
一瞬间,玉局的神情冷淡了下来:“如果你没什么意见的话,安期真人准备把这个天人雏……”
话还没说完,小七突然像受惊的小兽竖起毛发尾巴一样,朝她发出威胁的呜呜声,鸫咏连忙阻止这没来由的无礼行动,转头正要道歉,却突然僵住了全部的动作……就在玉局背后,密密垂珠的掩映下,有一双比暴风雨更加深黯狂躁的靛青瞳孔!
“鲛兽!”鸫咏脱口惊呼。黑影挟着利刃的寒光,早已冲开枝叶一跃而出,直扑向玉局!
木渣碎屑四下飞散,刚硬的枝条就像被一口咬啮掉那样整齐切断,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玉局窈窕的身影,就这样消失无踪……无法确定攻击者的方位,鸫咏反射性地将小七推到身后保护,却只触到一片空虚,这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天人没有实体的真正意义。就是片刻间的迟疑,曳着寒光的黑影已返身拦住前路,火齐之瞳瞬间锁定目标——一张拉长扭曲的人面,正张开巨口露出森然獠牙!
那是一头人立而起的豹纹黑马,人类的五官平铺在狭长的脸孔上,长鬃修尾是团团靛蓝冰雾在翻腾。妖马躯体庞大却举动轻捷:它四蹄犹如虎爪,后腿毫不费力地腾挪,前臂长过膝盖,利爪甩出锐风,猛袭过来……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拦腰抄住带上半空,鸫咏恰恰逃过了鲛兽爪尖,转头看去,近距离中出现了玉局沉静的侧脸,御剑飞翔及时相救的她,语气却分外淡漠:“是‘五重兽’。”
鸫咏为她无恙而松了口气,却又因目前的危境陷入恐慌——最初袭击他的那头盲鳄个头比眼前这个要小上不少,但那只不过是头“三重兽”而已。
方丈山岛上的鲛兽经常集群厮杀,最后留下来的那头会吸取战死者的力量,十位数厮杀的幸存者被称为“二重兽”,百位的则是“三重”……以此类推,那五重……绛阙防卫森严,怎么会被“五重兽”入侵而无人察觉?
鸫咏正想发问,却突然意识到不对,“小七,小七呢!”
转头看去,只见妖马高高腾起,双足炫耀似的猛砸向地面,直落在倏忽不定的少女天人雏面前,如同长鲸悠吟般的清啸瞬间灌满岩洞,那是小七发出的恐惧悲鸣。她飘舞着转身逃逸,不料那五重兽动作更快,凌空一跃抢先堵住她的去路。
“去报告安期真人。”玉局调转方向。
“不行,得先救小七!”
鳌仙少女对鸫咏的反驳报以一声冷笑:“救她?她可是天人雏。”
发现了有趣的玩具,五重鲛兽像猫捉弄猎物般,将小七一步步逼入枝干交错石壁横阻的死角,她一路退避,一路洒下凄切的呜咽,完全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也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鸫咏再也无法忍耐,猛地挣脱玉局从半空中纵下,踩着树枝屋架借力弹跃向鲛兽。他习惯性地探手要从越王竹笈中取出作战宝物,一摸之下才猛然想起,这轻型随身武库早已落入大海了。
感觉到威胁,妖马却不转身,只是头也不回地反手挥出,那尖锐冰冷的利爪竟骤然逼近鸫咏眼前!
原来那怪物的手臂不仅仅长得可怕,更能弯折向匪夷所思的角度,就在鸫咏的鲜血飞溅出的瞬间,小七也像落网的蝴蝶一样,被它另一只手攫住。
恍若白鹤纵声哀唳,将绛阙内含蕴的宁静划出一条血痕,鸫咏被远远甩开,结结实实地撞在墙上又跌落在地,而被五重鲛兽“捏”住小七,却悲鸣着像琉璃击碎一样迸散。
瑰丽的霞光霎时照遍绛阙,从洞开的门窗内迸射而出直透重云,妖马抓住天人雏的那只前爪猛然膨胀爆裂,堆起五色烂漫的泡沫,这趋势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遍及全身直抵脚下,地面也开始纷纭缭乱地隆起绽开,一瞬间连重伤倒地的鸫咏身影都被波及,浓烈的芬芳漫溢在宽广的空间。
——不计其数的繁花凭空出现,密密盛开、层层遍覆,铺满整个绛阙岩洞内部。
小七的身影在半空再度凝聚,急切地寻找鸫咏的下落。
猝不及防遭遇这从未经历过的“攻击”,五重鲛兽一时僵住不知死活,片刻之后,细微的蠢动从它指尖开始,慢慢波及全身。终于它一抖肩膀,轻而易举地挣脱了华丽而脆弱的束缚,发出大笑似的得意咆哮,沿高树践花踏蕊,直奔向上层大厅,眨眼便撞毁好几座仙人旧馆——显然它已对天人雏失去了兴趣,要往绛阙深处寻找新的目标。
可这妖马还没有蹿越几步,就像被钉在树干上那样忽然动弹不得,它勉强站稳转头看去,却是一张闪烁着水光的符印压住脚面,完全封锁了它的行动。
洪崖壮硕的身影傲立在崖壁上,他抄起巨型葫芦猛灌一口酒忽地喷出,两张符咒顿时一左一右禁锢住了妖马的双臂。那怪物正要奋力挣扎,却发现自己的手脚正在腐烂溶化,七零八落掉落下来。
五重鲛兽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嚎,却见叔卿卓立飞廊上,双手指尖跃动着玄冰之火:“花香正好掩盖游仙香的味道,你就在幻觉中好好享受一下身体融化的滋味吧!”
惊恐令妖马彻底疯狂,它不顾一切的驱动身体挣脱束缚,撞倒树干,掀翻建筑,那完全失控的爆发态势,简直快把绛阙都给拆了。
眼看着那踉跄的脚步就要踩到不省人事的鸫咏,小七发出抽噎似的惊呼,飞扑过去想阻拦,却被妖马不费吹灰之力地挥散,而那沉重的虎爪已踏向鲜花覆盖下的身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一线清光如天泉奔流,遽然切断兽足,随即自不可思议的角度折返,倏地贯穿妖马的脑袋,从头顶飞出。片刻后,血泉哗然喷射开来。五重鲛兽的身体慢慢扑倒,暗恶浓浊犹如柏油的液体汩汩浸蚀了满地鲜花,那景象三分绮丽,三分妖异,三分动魄惊心。
斩杀鲛兽的清光却依然纤尘不染,飞回高举的纤白掌心,还原为一柄透明的水晶剑。
那是玉局,静立在皎洁的玉瑶花间,一言不发地俯视着这一切。
足音杂沓,只见安期率领鳌仙们攀着木梯自上层大厅急步赶来,严君平夹在其中,背着“河鼓堂”货箧,不等站定就高喊着:“鸫咏!鸫咏你怎么样!”
鲜花之下蠕蠕而动,鸫咏抚摸着被撞痛的脑袋,艰难地坐起身来,他胸口的衣服被利爪撕裂,但包括冰风割口在内的新旧伤痕都已恢复如初。
小七发出鸟鸣似的欢呼,一头扑进鸫咏怀里,随后赶来的严君平一边喃喃地说着“喂喂喂,不要这个样子啊”,一边伸手将同伴拉了起来。
安期却完全不能体会劫后余生好友重逢的欣喜,他心灰意冷地叹息着:“果然只有开花的能力……”
“南之‘熏风’本来就是掌管生命力的嘛。”严君平指着鸫咏的胸口,“你看,他那么重的伤顷刻就好了。”
“我们明明是为对付狂鸟才捉她来的,可这样的能力于作战何益?”安期闭起眼睛连连摇头,乍一看却像是小孩在故作老成,竟多少有些可笑。
“难道……你们方才一直在看着?”鸫咏隐隐觉得不对。
“管……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你没事不就行了!”严君平露出心虚的表情,故意看向别处。而玉局与叔卿、洪崖从高处一跃而下,并肩来到安期面前低头行礼,彼此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
“我说绛阙里怎么会有鲛兽混进来!原来是你们故意设的局,来测试小七真正实力的对不对!”鸫咏终于怒吼起来。
“那又怎样!不逼到绝境怎么知道天人雏的潜力?”叔卿冷笑一声,根本没把这抗议放在眼里。
严君平连忙打圆场:“算啦,算啦!鸫咏,那么斤斤计较可不像儒家子弟哦!”
“连一头五重鲛兽都对付不了……”安期并不搭理他们,低头沉思着喃喃自语,“看来……只能炼形了……”
安期声音虽小,鸫咏却听得真切,他一把抓住同伴,“炼形?什么是炼形?”
“这是我们方仙道的不传之秘,你不会明白的啦!”严君平走不脱,只能支吾应付,“反正就是……就是给天人雏喂食龙髓,让她早点成长为天人之类的吧……”
因为修炼法门路数各不相同,灵丹妙药是不能随意滥用的:撇开严君平这样的野方士不谈,方仙道的鳌仙们无法摄取术士的蹑空草等精华,而鸫咏也不敢服食方丈山龙髓这样的异宝,至于天人贸然取食后果如何,这难以预知,也许不堪设想。
“你不是说天人是自然精气的化身,经过千百万年自然就会成长为天人吗!”
“问那么多干什……”严君平话音未落,鸫咏整个人猛地栽倒向一旁,而原本依偎在他怀里的小七却被洪崖的符方兜头罩定,拉扯往相反方向。
天人雏少女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惶恐啁鸣着要挣脱束缚,幻象般模糊的面孔上,清亮的双眸格外炯炯,正牢牢锁定鸫咏,仿佛比起自身的遭遇,她更担心的是对方的安危。
“为了让你快速成长为强大的天人,只能把最后秘藏的龙髓都倾囊付出了,所以不要辜负我们的期望。”安期慢慢走近被禁锢的小七,与其说是在安慰她,还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你连心都没有,不懂喜怒哀乐,所以趁这个时候‘炼形’成兵器,也不会觉得痛苦的……”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有些事作了就不怕天谴么!”鸫咏本能地挣扎着爬起来要冲过去,却被几个鳌仙一拥而上按倒在地,动弹不得。
“天谴算什么?为了赶走狂鸟拯救方丈山,我早就做好了承受一切责罚的准备。”绛阙之主率领众人,押着天人雏转身离开,冷彻的命令被他抛在身后,“别让这个外儒坏了事。”
鳌仙们闻言顿时换了一副嘴脸,半兽的面孔毕露狰狞凶相。就在这一刻,突然响起严君平颤抖的声音,透着难以按捺的恐慌:“鲛……鲛兽的尸体呢?”
安期等人的背影应声滞住,众鳌仙压制的力道瞬间也稍稍松懈,鸫咏趁机一跃而起,却发现鲜花如锦的地面上,只剩下一汪污黑的血渍,巨大的妖马尸体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