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鸫咏迷惑的却不是这些疑问,而是曾经爽朗直率的玉局,说着要无数次重建被狂风海潮毁坏的城堡的玉局,究竟是什么夺走了她全部的欢乐与气量?
——是……自己吗?
——这个“自己”……究竟是谁?
鸫咏猛然抢上前一步,幻象却随着铮然一声清响,碎裂作千万片水晶星屑。
“严君平!”似曾相识的清音陡然响在身后。他反射性的回头,却看见那曾经在乱梦中碰到过的,火焰长发的美丽男子。
“我不是严君平。”他刚想回答,却陡然意识到,对方和玉局一样,都只是镜中幻象。
“我不是严君平,我也不认识他。”与焰发男子处于同一片琉璃镜中的“鸫咏”倒影突然开口,代替本体做出回答。
只见他乘着巨大牛角拼合成的一叶扁舟,也脱离了镜面的禁锢。虽然容颜看起来和现在一般无二,但镜影的神情却隐约荡漾着一丝稚气,左眼也并没有被火齐之瞳寄生。
鸫咏沉默地审视着:这影像应该是过去的自己吧,和严君平这野方士相遇之前的自己。
“原来如此……”火焰长发的男子眯起眼睛,蜜色的瞳孔中弥漫起迷离烟雾,他的视线游移着,终于停在光莹的牛角船上,忽然间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渗透入明朗的语调,“既然如此……这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吧,离开这里。”
“可是让我乘船出海的人说,船停我也停,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要离开!” 倒影中的鸫咏强硬地说道。
“可他却没有算计到我的存在。”男子叹了口气,“有人会让你偏离航道,把你引入歧途,连都他没料到,更不要说你。”
“那……这又是哪里?”镜中鸫咏有些沉不住气了,悄悄地转头四顾。
“要知道全部答案,就去问严君平吧。”火发男子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去问他……”
这句话如同一个魔咒,就在它被脱口说出的刹那,火焰长发的男子身影陡然间化作无数碎片四下飞散,这崩裂的趋势瞬间扩散到千千万万鸫咏的倒影——突如其来的,一团沉重的东西被火焰包裹着,自屋顶重重砸下,随着大片晶石碎裂的玲琅脆响,小半个金玉琉璃之宫就此毁于一旦。
幸亏鸫咏及时躲避才不至受伤,待冲击过去他钻出掩体,刚想察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听见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翻滚在不远处,巨大的黑羽挣扎扑扫着,扇起阵阵裹挟着锋利晶片的回风。
是狂鸟!
这怪物坠回金玉琉璃之宫里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暴雨般的火球已从天而降,鸫咏抬头望去,视野已恢复一片洞明,天空中鳞角灿然,吟啸如雷——原来是群龙再次聚集,遒劲地舒张屈伸着,如同云霞般盘踞满天宇。它们改变战术不再靠近,只是从高空中吐出火团,朝坠落在地的狂鸟不停猛攻,眼看这股焦热之泉就要将金玉琉璃之宫淹没。
却见狂鸟奋力扑展翅膀,艰难地支撑起身体,猛然仰头长鸣,半圆形的玄光障蔽陡然张开,霎时迎向铺天盖地的火雨,但这屏障的保护力显然已衰弱很多,无法抵御群龙孤注一掷的袭击,这里那里都被烧穿,伴着痛切的惨嘶,狂鸟的背上腾起丛丛火光青烟,它敏捷的身体顿时跌跌撞撞萎顿下来。
好机会!
鸫咏连忙拽过货箧,翻出一截缠着赤玛瑙纹脉的铁色短枝,它看似不起眼,却来自稍一遥指便可令星辰陨落的“指星木”,是他一直秘藏不露的终极武器。但只有这个显然不足以消灭那强悍的怪物,他继续翻找着货箧,而狂鸟在身后扑腾着,随时都有觉察可能。
紧张感像套索,被越来越急迫的时间慢慢收拢,鸫咏只觉得呼吸困难,连指尖都在颤抖——断肠草淬汁,不够;美人虹之泪,不对;雄虺之牙,不称手……见则天下大兵的白猴朱厌之血,就是它!
将指星木枝浸上这剧毒,鸫咏不顾一切地从背后奔向狂鸟,避过横扫的锋锐黑羽,瞅准空隙滑入它左翼之下,随即用尽全身力气扬手猛刺!
“住手!”不知从何处,竟传来急迫的阻止声,但已经来不及了,伴着悠长凄厉的嗥叫,淬毒的指星木枝已刺入狂鸟的腰肋……一瞬间,黑光障蔽撕裂般破碎消逝,火球劈头盖脸地朝金玉琉璃之宫倾泻而下,鸫咏被狂鸟反射性挣扎的动作远远甩开,一头撞在水晶壁上。几乎失去意识的他,手中还牢牢握着半截折断的指星木。
这一刻,仿佛时间之流被阻滞放慢,狂鸟缓缓回头俯视着袭击者,整个天空燃烧在它背后,逆光中鸫咏第一次看清了它的双眼——那是冬日黎明晴空那样的薄青眸子,温莹浅淡的色泽却闪射着残酷无比的杀意,狭长的立瞳仿佛蕴蓄着最深的秘密,不等猜测那究竟是什么,它播撒死亡的羽翼已横扫过来……千钧一发之际,一条绳带猛地缠住鸫咏的手腕,趁势一拉,反而抢在羽翼之前将他拽入其下死角,躲过了扑击和火雨。紧接着严君平的面孔出现在交错的乱羽间,被炎光映照得有些苍白……“严君平你没事?”鸫咏还有些昏沉。
严君平并不答话,从对方腕上抽回白鹄缥衣的腰带。这位落拓洒脱的贵公子从未流露过如此严峻的表情,他的声音更如冻结般冰冷:“看你做的好事。”
如夜幕渐退,又像黑纱掀起,四周一点点亮起来,鸫咏发觉那是覆盖在头顶的狂鸟黑翼缓缓撤去,只见群龙一击不中,已高飞远扬积蓄实力准备再度发难,它们在苍穹最高处盘旋,如同五色瑞云横亘天野,而零星的残火还在宫殿残骸上燃烧着,可是此刻,哪里都找不到狂鸟恐怖的巨影。
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鸫咏起身环顾,却见不远处地面上,重叠的水晶壁形成的阴影竟在蠕蠕而动。他迈着踉跄的步伐上前察看,左眼却像被滚烫的铁箸一下子打中那样疼痛难忍。
蓦地捂住眼睛停下脚步,无法重叠的视野里映出窈窕的轮廓,那是一位少女,正无力地瘫倒在晶壁下,漆黑的衫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织入金丝的衣袂比暴风之夜积蓄着闪电的雷云更加沉厚,纷乱披拂的青丝却比空岚还要轻盈。
少女挣扎着想从地面支撑起身体,感觉到有人靠近,她警惕地转过面孔……一瞬间,还想上前扶她起来的鸫咏呆住了。火齐之瞳的通剧烈灼痛,几乎弥漫他整个脑际——这是何等熟悉的痛苦。
因为他看见了小七,眼前这黑衣少女竟是小七!
不,她又不是小七——虽然有着相同的容颜,但黑衣少女有种魅人的高贵傲慢,虽然还处于失神的状态,但也与纯真娇憨的小七截然不同。
是因为眼睛!这一刻,鸫咏看清了她的眼睛——和狂鸟一样的薄青眼眸狭长立瞳,如别离前夜注定到来的黎明般残酷!
“你……是狂鸟!”眼睛瞬时被愤怒烧红,喉间发出嘶哑的咆哮,可鸫咏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牵绊住一样,就是无法移动脚步冲上前去,只能怒吼着,“小七呢,你把她怎么了!”
黑衣少女毫不在意地仰头凝视着鸫咏,目光中混合着轻蔑、冷酷还有挑衅……只觉得火齐之瞳和怒火的灼热缠绕交织,已彻底烧毁了意志的防线,鸫咏举起手中的指星木残枝,朝窃取小七面孔的怪物刺去……在他出手的同时,黑衣少女的身躯也迅速变形膨胀,瞬间恢复狂鸟的姿态,玄光的漩涡在她喙间凝聚……无法逆转的进程却被意外的闯入者突然打断,鸫咏只觉得眼前一花,严君平的身影出乎意料地挡在前方,挥开他的攻击。
仿佛是慢动作一般,鸫咏只见在这位难以捉摸的友人背后,黑釉色的光漩旋转集结,对方神情因为失焦而模糊不清,唯有他朝自己面孔探过来的五指,那么近那么清晰……不等鸫咏反应过来,他的左眼已被最深沉的黯黑笼罩……灼烧和疼痛的感觉瞬间在脑海炸裂,身体在突然爆发的反作用力下朝后仰倒,鸫咏觉得这过程无比漫长,他甚至可以看到严君平的手还保持着前伸的姿势,指间握着一枚绯炎鲜灼的宝石。
火齐之瞳!自己的左眼被他挖出来了!
而狂鸟的玄光珠也完成凝聚激射而出,在严君平背后形成环状冲击波,奔涌过来一下子裹住那颀长的身躯,却见混茫中一点猩红微光依然熠熠不灭——鸫咏知道那是宝石火齐珠在闪耀,他第一次从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这不知从何时开始寄生在自己左眼中的异宝。
一同被审视的,还有盘旋脑际的迷雾消散后,那历历在目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