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天威回到喜来镇时是黄昏后,镇子上已是一片混乱。
史家将赌街上的荡口都占了,谢家的人封了那一片勾栏别院。
还有几家当铺药房,也早有人觊觎在心。
只是他们并无史谢二家势大,做事也就畏畏缩缩,一直尚未动手。
牛天威父子踏入府门时,府中冷清得像是义庄。
下人已走得七七八八,便是连桌椅字画也都被搜刮得一干二净。
“那群不开眼的畜生,我非得去宰了他们。”
牛冲见院中破败,气得牙根紧咬。
一甩袖,便准备出门找人算账。
他自认凭自己如今的本事,绝对可以轻而易举宰杀史谢二家的高手。
如今牛家失势,也唯有铁血手段,方能到时候让镇上的人瞧清楚。
这喜来镇,到底是谁说了算。
“冲儿,不得胡闹。”
就在他往出走的时候,忽而听到牛天威轻声唤道。
回过头一瞧,只见牛天威满脸平静,坐在正厅主位。
府中唯一没走的老管家递上一杯茶,牛天威点头接过,慢慢饮酌。
“走了也好,丢了也罢,只要你我父子二人平安无事就好。”
牛天威吹了一口茶面上的浮叶,悠然自在。
东西被抢可以再抢回来,人逃走了可以再叫回来,势气失了可以再夺回来。
但这些都并非急于一时的事。
他得等,等茶婆村李家的动静。
牛天威早已想好了,明日便备上厚礼去一趟李家。
明为谢李家老爷救命之恩,暗地里再探探风声。
若是能让冲儿磕头拜他为义父或是师父,那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爹,史谢二家平日里对您恭恭敬敬,我们不过三天未归,您瞧瞧都成什么样了。”
牛冲依旧愤恨难平,风风火火从府门处冲到牛天威身旁。
牛天威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坐下,喝口茶。”
牛冲将头扭向一旁。
“我喝不下茶,唯有喝史谢两家的血,才能让我消怒火。”
牛天威脸色一凛,眉头微耸。
牛冲哼了一声,将桌上的茶端起,也不顾烫嘴,猛地一大口咽下。
喝完茶,他便起身满脸不爽地朝着后院走去。
刚走不到五六步,忽而听得牛天威问道:
“李家在茶婆村多久了?”
牛冲听得他这么一问,愣了一下,不过随即开口答道:
“不过百余年。”
“在此之前呢?”
“之前?”牛冲想了想,旋即回道:
“李家原在镇上也算得上有几分势力,不过却排不上名号,富家门阀罢了,后来好像失了势,连祖上留下来的宅子,如今都归了谢家。”
话音刚落,牛冲脑中轰然雷动。
失势?
以李正山如今的本事,倘若真是失势,他也能够一手将失去的夺回来。
若非是失势,那定然是避世。
要真是避世的话,自然实力越弱,避得越深。
他刚想到这一点,便明白了牛天威的用意。
李正山一身的本事已是深不可测,那之前在喜来镇上的李家绝非明面上看起来那么普通。
连他们都能忍气吞声,自己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况且自己这一身本事乃是偷学了李家的功法,李家不发难便罢,一旦发难,引得其他家族的讨伐,那牛家就真的再难翻身了。
见牛冲冷汗淋漓,牛天威轻笑着说道:
“看来你还不算太笨,明日你我再去一趟李家。”
牛冲点了点头,脸上已无半分不喜。
夜色渐深,喜来镇谢家一片莺歌燕舞。
谢家大少史柳落左拥右抱。
暖香透罗裙,浮光现媚色。
一壶温酒已下肚过半,他脸色涨得通红,却依旧酒碗高举。
“来来来,诸位一起举杯,不管以前有过什么过节,自今夜后,诸位便都是我谢家的汉子,再无谢家牛家之分。”
院中七八间桌旁,众人一并起身,欢声贺道:
“我等愿追随大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继而又是一阵欢声笑语,划拳声劝酒声不绝于耳。
不多时,一道锐声响起。
“叮!”
一根通体赤红的长箭穿透半尺厚的铜门,唰地一声,没入石柱半尺。
“是谁!”
众人起身,各自拿着兵器朝门外冲去。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这两日才投靠谢家,一个个都卯足了劲,想找些法子在谢家大少面前露脸表忠心。
没想到一想要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了。
只是这枕头,貌似上面扎满了刺。
铜门蓦然洞开,门外五人,面无表情,浑身透着煞气。
为首的是个胡子花白的老人,在他身后是四个中年人。
一人持弓,左手从身后箭篓又抽出一根箭,通体赤红。
一人持双刃板斧,斧身如浪,层层叠叠。
一人持青竹长棍,棍身雕着闭眼佛陀,满脸慈悲。
最后一个是个女子,手中把玩着一支木钗,钗如彩凤,翩跹欲飞。
那一箭早已将谢柳落的酒意赶走。
如此神力,怕是在场无人能及。
而那个射箭的人,明显还不是为首的。
谢柳落打了个寒颤,将左右歌姬推开,快步上前:
“诸位前辈可是路过?夜黑风寒,诸位不如进来喝一杯暖暖身子。”
为首老人慈祥一笑,摆了摆手。
“酒就不喝了,我们只是来拿一样东西,拿了就走。”
听他这么说,谢柳落方才放下心来。
只要不是牛家寻来的高手那就都好说,连忙笑着问道:
“不知前辈要什么东西?我让下人取来。”
老人仰头望了望天,长长吐出一口气,苦笑着又摆了摆手:
“不必了,这东西我们自己拿就好。”
他收敛笑意,向左右二人轻声说道:
“阿忠已将阵眼封住,二牛,你来开阵,有庆,你护阵,翠花,引妖破山门的事就交给你了。”
为首的自然是李正山,他吩咐完毕后,便闭目立在原地。
李忠护在他身旁,面无表情,唯有眼中忽闪着煞气,盯着谢府,如同盯着猎物。
李二牛一声怒喝,脚步轻点,已落入院中,手中板斧举起。
一道数十丈的斧影落下。
轰然一声,院中裂出一条板凳长的裂缝。
酒菜散落一地,几个避之不及的护院已一命呜呼。
血腥味夹杂着酒香,闻着令人作呕。
其他人的酒在那一刹那都醒了。
可这时候,他们又希望自己醉酒不醒。
不醒的话,不见则不怕。
而醒着的人,是该逃命还是护主,就是个天大的难题了。
谢柳落目瞪口呆,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想狠狠咽一口唾沫,又生怕声音太大惹得他人注意,硬生生地止住了念头。
眼前的几个人来者不善,但看起来似乎并不是来寻仇的。
只是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又在找什么东西?
金银珠宝肯定不是他们的目标,如此高手,定然不会到这么一座镇子上劫财。
但是府中除了钱财的话,就只有老头子四处搜罗来的道器残兵,听说其中还有几块碎片来头不小。
谢柳落恨不得那几个人顺便寻寻仇,最好把老东西一斧头砍了。
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不死。
不过,片刻后,他便知道自己猜错了。
那群人为的不是道器残兵,而是一方连他都不知道的地窖。
斧头劈下的地方,现出一方井口大的洞口,股股黑雾从中溢出。
“孽障,那里走。”
当黑雾扶摇而上,李有庆手持青竹木棍欺身向前。
棍影铺天盖地,黑雾顿时受阻。
原本漆黑一团的雾气,传出阵阵如鬼似魔的吼声。
成千上万只兽影四散而逃。
有些大如山峦,眼如铜铃,獠牙数尺长。
有些面相狰狞,利爪高举,长舌淌着血红的涎水。
院中那些人何时见过这般阵势。
几个胆子小的早已吓得肝胆俱裂,面色铁青,一命呜呼。
剩下的人虽说没被吓死,但也被吓得够呛。
一个个面色苍白,恨不得当场晕死,也免得受此折磨。
李有庆一手长棍左击右砸,竟无一丝兽影逃出。
不过此举实在太费气力,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已是浑身湿漉。
他牙口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
“翠花,你好了没有,我快撑不住了。”
话音刚落,一头妖狼兽影已从棍下逃脱。
只是它还来不得庆幸,一支通体赤红的长箭已穿透它的身子。
妖狼兽影一声哀嚎,消散于天际。
李忠仍旧是面无表情,只是手中又多了一支箭,严阵以待。
“好了。”
一声轻语,翠花面色苍白,十指灵动中,一只赤鸟从钗中飞出。
赤鸟不过巴掌大小,但速度奇快。
展翅一扑棱,虚空之中,霎时现出一个黑洞。
这是,大地猛然一震,如同山峦相撞。
远处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声。
李正山依旧双眼紧闭,只是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安。
赤鸟身子未停。
转眼间,又是一个黑洞出现。
赤鸟从中猛地飞出,带出阵阵玄黄妖雾。
虚空不断破碎,妖雾越来越多,缓缓朝着半空中的兽影靠近。
终于,当兽影一接近妖雾,天地落下一道水桶粗细的紫雷。
瓢泼大雨说下就下。
谢府大院中,兽影已消失雾中。
虚空中一方黑洞,足有池塘大小,铺天盖地的妖雾不断从洞中涌出。
妖雾笼罩,在院子里的人,一个个都变得满眼猩红,身上杀气腾腾。
轰隆又是一声惊雷巨响。
谢柳落手中一柄长剑出鞘,寒光闪过。
一位曾救过他性命的谢府护院扑通倒在他身前,胸口殷红如梅。
杀戮顿起。
院中境界最高的虽说不过金丹境八品,可境界最低的也有金丹境二品。
但奇怪的是,此时却无一人道气化甲,全都跟野兽一般,都在以身试兵。
妖雾渐渐弥漫开。
整个喜来镇如同地狱,阵阵惨呼嚎叫声响起。
最惨的莫过于史谢二家。
好不容易招徕了不少牛家原先的护院,此时发疯之下,简直就是人间惨状。
原本愁云惨淡的牛家,相较之下,却是清静不已。
牛冲半跪在地,在他身前的,是早已死去的牛天威以及老管家。
月色之下,牛冲手臂伤口处灵光扑闪。
他虽说身处妖雾之中,但周围半尺却是一片清朗。
妖雾都已被他手臂上那一块锁妖玉所吞噬。
谢府一座小楼的屋顶之上,李正山他们五人正盘膝而坐。
每个人嘴里都含着一片锁妖玉。
他们无人说话,也无人睁眼,只是静静坐着,似乎在等什么前来似的。
通往北邙城的路上,一辆马车停在山脚下。
马车上,青蔓一个人睡在里面。
马车旁生了一团篝火,徐千里带着几个孩子已睡得沉稳。
冬将至,夜雾弥漫,火堆中噼里啪啦地脆响。
秦狗儿睡不着,他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朝着茶婆村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漆黑隐没于夜色中。
他站起身,朝着旁边灌木丛走去。
坐久了总得找些事做,没事做的话撒泡尿也是好的。
“你也感觉到了么?”
当秦狗儿离众人数丈远后,从他袖间爬出来一条白玉虫子,瞪着绿豆大的眼睛,看向远方。
秦狗儿满头雾水,摇了摇头问道;
“感觉到什么?”
“妖气。”
“妖气?”
“嗯。”
婴九在他掌心中立起身子,严肃说道:
“我们来的地方,好像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