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街道两旁卖糖葫芦、卖年画、卖虎头鞋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有些心急的婶子已早早贴上了春联,那些顽劣的孩童,骑着竹马大街小巷地乱窜。
徐紫阳站在一处山势陡峭的山峰下,眯着眼瞧着山腰处那座连绵不绝的院落楼阁。
几个有眼色的值岗弟子连忙小跑过来,手里端着杯杯盏盏瓶瓶罐罐。
“小师叔祖,你回来了,快快,喝杯参茶补补。”
“好好好,你小子孝心可嘉,下次叫师兄给你加俸禄。”
.....
“小师叔祖,这是我特意托人从老家捎来的茶,叫做少年游,滋阴补阳的。”
“少年游..唔....听起来不错,有什么说头没有?”
“当然有,少年游,游三年,夜夜笙歌,不累。”
“不累?我去你大爷的,下次自己捏造说辞时压点韵,哎哎哎,别走啊,端过来给我试试。”
.....
“小师叔祖,你瞧瞧你眼眶,都比锅炉还要黑了,这是我让我娘挑的脂粉,叫凛冬霜。”
“好,这个好,来给我抹上。”
“小师叔祖,你瞧瞧,是不是一点都不黑了,哪怕你在烟柳之地猝死,都不会有人觉得你状态不行。”
“他大爷的,你小子这一张嘴倒是长得有些阴损啊,来,铜镜拿过来我瞧瞧。”
“小师叔祖,怎么样?”
“他奶奶的,我这一脸寡白,就跟起尸鬼一样,你跟小爷我说状态好?哎哎哎,你怎么跟小亮子一样,话不听完就走了,拿两瓶给我,我到时候送那些娘们儿,她们应该喜欢,说不定还能让我白玩几天。”
......
天一阁山脚下一片喧闹,那些值班的弟子听说小师叔祖回来了,一窝蜂地都跑了过来。
这位小师叔可是宗门的传奇人物。
听宗门那些师叔师伯们说,小师叔祖八岁时被送上山。
来的头天,就差点将镇山之兽放走。
刚即位不久的掌门师伯祖,气得对着后山坟茔骂了三天三夜。
骂他的师父,也就是前一任掌门风铃真人,说他瞎了眼,临死之前还去捅娄子收弟子,还收了个那么顽劣的弟子。
本来天一阁弟子以为那是小师叔祖少不更事,不小心闯了祸。
但在一个月后,掌门师伯祖代师收徒的仪式上,他又捅了一个篓子。
仪式过后,掌门师伯祖和几位师叔祖整整七天没有露面。
无论是谁来拜访,一概闭门不见。
害得雁荡山各大宗门还以为天一阁出了大乱。
也得亏小师叔祖在听雨阁嚎叫了整整七天七夜,不时传出几位师叔祖师伯祖的呵斥谩骂,才让阁中弟子心安不少。
后来听万牧城桃花楼的掌柜说,有一个瘦瘦弱弱的孩子,用一件天一阁掌门的贴身裤衩,换了七斤飞流直下悬空液。
天一阁弟子听后,都啧啧感叹不已。
“小师叔祖做事果然是奔着同归于尽去的。”
要知道,这种灵液阴狠至极,寻常百姓但凡喝下半口,七七四十九天屁股不能离开茅房,得悬在茅坑上,不然就飞流直下了。
在他正式成为天一阁弟子的那天晚上,他乐呵呵地搬出了那缸放了七斤灵液的酒,诚诚恳恳地拜谢了一番,还说以后要师兄们多多关照。
也得亏天一阁诸位师叔祖师伯祖境界高深,不然的话,哪怕不死,也得脱几层皮。
后来他倒是没惹出什么大祸,不过小麻烦不断,常年从听雨阁传来师叔祖或者师伯祖的吼叫。
反反复复就那么一句。
“今日我便替师父好好教训你这孽障。”
等小师叔长大,平日里就喜欢钻两个地方。
一个是万牧城中的胭脂楼,一个是二百里外的万妖山脉。
每次去万妖山脉他差不多都是重伤而回,不过每次也都大有收获,妖兽筋骨皮肉都会带回来不少。
门中弟子先挑,挑完后他就拿去桃花楼卖,到手的银子就乱花。
当然,大多时候,那些银子都落在了胭脂楼那群娇媚动人的姑娘们的囊中。
以前也有弟子心中不解,问这位小师叔祖。
去万妖山脉耗上几个月拼一场命,回来后纸醉金迷一夜就花光了,到底值不值?
当时他沉思了很久,脸上风云变幻,摇摇头说不值。
而后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满脸落寞。
他说,掌门师兄和其他几位师兄性子愈发凉薄,越来越不把他当家人,防他防得太紧。
要是搁在以前,偷三两条裤衩出来就能卖一大把银子,又何需用命去拼。
末了他又加上一句,你说对么?
后来,再也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怕被掌门师伯祖逮住,定一个教唆之罪。
就在天一阁山脚喧闹不断的时候,一阵轻咳声响起。
“小师叔,师父让你过去一趟,他与六位师叔在起尘阁等你。”
说话的是个两鬓花白的老人。
众人见状,连忙躬身一礼。
“赵师伯。”
赵孟府点了点头,走到徐紫阳身前。
一老一少,老的毕恭毕敬,少的一脸无奈。
“走吧走吧,我就知道那一群老东西舍不得让我安生半刻。”
徐紫阳叹了口气,脑袋左转右转,最后眼神落在一个看起来瘦弱的少年身上。
“小亮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叫做屠亮的少年身子一颤,差点跪倒在地。
一抬头,先看向的竟然是不言不语的赵孟府。
“师伯,您吃了嘛?”
嘭地一声,屠亮身子倒飞出十来丈远。
徐紫阳冷哼了一声,手中道气一收,朝着山上那一片楼阁走去。
半晌后,瘦弱少年爬了起来,摸了摸丹田之中乱窜的那一道紫气,咧嘴一笑。
他望向缓步走上山的那道年轻身影,眼中满是敬意,心里也在暗暗发誓。
“下一次小师叔祖回来的时候,一定得找到比少年游还要好的东西。”
天一阁有三阁九廊十八桥。
三阁分别为听雨、见雪、起尘。
听雨阁中囚有妖兽上千,凡是金丹境妖兽,皆可前来与妖兽缔结契约,共修道法。
此处也是门中弟子受刑罚的地方。
所谓刑罚,便是受千妖煞气冲刷之苦,门中弟子只要受过一次责罚,便再也不敢犯错,毕竟那股冲刷之痛,痛入骨髓。
不过也有例外,就像徐紫阳,已成了听雨阁中的常客。
见雪阁中藏有道法古经万卷。
传闻见雪阁中有一卷天品功法,不过没有一个弟子见过,也没有听说过有谁练过。
有人问过徐紫阳。
他当时又沉吟了许久,才缓缓说道:
“有应该是有的吧,不过得有大气运才找得到,人修道,实则也是道在择人。”
听他说得那么玄乎,有弟子便怀疑天一阁那套唯一的天品功法落在他的手中。
徐紫阳当时只是笑笑,没有再说说什么。
后来听说掌门那一脉的三代弟子屠亮突然告假,说要休息几日,原因是被小师叔祖打断了腿。
至于最后的一处楼阁,便是会客的起尘阁。
徐紫阳望着还要走三条廊道,过七座桥才能到的起尘阁,一脸不爽。
“我说赵孟府啊,你师父怕是等得急了,要不我们飞过去?”
“请小师叔自重。”
徐紫阳撇了撇嘴,望着眼前这个一板一眼,唯有跟人拼命时候才会讲一两句俏皮话的老头,只得遵着天一阁内不得御气的规矩,一步步朝前走去。
其实他倒也不是走不动,只是不想跟赵孟府一起走罢了。
当年猎杀一只万象境的锦焚银鹤,那一剑下去,虽说斩断了那只银鹤的命数,但自己也仅剩下一口气。
但最后还不是吊着命一步步走回了天一阁。
九曲十八弯,徐紫阳觉得他走完了这辈子所有的无聊与孤寂。
瞧见前方一座恢弘木塔,踏前一方黑匾,上书起尘二字,徐紫阳恨不得蹦跶起来。
他弓着马步,一脚前踏,手臂前伸,指着木塔一脸大难得救的泼赖样。
“快看快看,起尘阁到了,老小子,小爷我忍你很久了,你滚吧,我自己进去。”
赵孟府一言不发。
徐紫阳瞪了他半晌,也一动不动。
良久,赵孟府才缓缓开口道。
“等小师叔踏进起尘阁,我再离开,不然像上次一样,我刚转身你就逃了,最后弄得大家都尴尬。”
说完这句话,赵孟府眉心抖了抖,青筋微微暴起,幸好他心境沉稳,才堪堪忍下之前的那口气。
徐紫阳翻了个白眼,摆了摆手。
“算了算了,你这老小子,我们一起进去吧,免得师兄他们又说我欺负你们这些小辈。”
起尘阁中,气氛一片凝重。
阁有七层,都是万年仙木筑就,隐隐有一层如灰尘般的细粉四处飘荡,如同起尘。
但门中弟子都知道,那并不是灰尘,而是仙木中蕴含的水精木灵。
若是所豢养的妖兽是亲近这两种属性,在起尘阁修行大有裨益。
徐紫阳挥了挥手,片片粉尘朝着他气府窍穴钻去,他嘿嘿一笑,一脚踏入阁楼中。
蹬蹬几声重响,七个响头如行云流水。
“小师弟叩见几位师兄,愿师兄福如东海不老松,寿比南山不死草,吃得香,睡得甜,娶个媳妇儿美如仙,生个娃儿...”
厅堂中七位老人面色铁青,为首的天一阁掌门,已有双甲子之年的枯痕道人气得牙痒痒。
“闭嘴,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起来。”
“哦。”
徐紫阳嘿嘿一笑,一溜小跑到枯痕道人身后,殷勤地端茶递水捶肩捏脚。
“大师兄,你找我干嘛?是不是又有好东西要给我吃?或者是给鸿儿吃?”
枯痕侧过脸,看了一眼坐在他身旁的一个面色红润,一双眼睛比门缝还窄的老人。
徐紫阳连忙也掉过头,一只手继续捏着枯痕的肩,另一只手已递了过去,垂着小眼老人的背。
“二师兄,睡醒了没?是你找我有事?”
这位天一阁实力最为强悍的二长老悠悠叹了一口气,眼睛却仍旧没有丝毫改变。
“紫阳,你出去的这些天,你知道雁荡山都发生了什么事么?”
徐紫阳一愣,随即望向赵孟府。
“老师侄,你说说看。”
话语虽说仍旧泼皮,但神情已严肃了几分。
赵孟府一躬身,缓缓说道:
“小师叔离开的这段时候,雁荡山上差不多就发生了三件事,第一件事,风雨城曲家大公子被杀,凶手,是个吞食过四象妖丹的荒人小娃娃。”
徐紫阳点了点头。
“这消息是谁传出来的?”
“曲家三公子曲天井。”
徐紫阳摸着嘴巴,缓步走到厅堂前,一边走,一边念念叨叨。
只是声音极小,饶是神机五品的二长老黄符真人,也没听清楚半句。
半晌,他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朝着门外啐了一口。
听雨阁中,万千妖兽噤若寒蝉。
“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江湖传言,那个荒人小孩之所以与曲天驰生死相向,乃是由于一条鬼脸幽姬,强抢不成,那个荒人便想杀人越货。”
徐紫阳听完,双手叉腰,满脸恶心神态,不住啧啧叹息。
“啧啧啧,没想到江湖上还有人比我无耻,黑的说成白的,这消息又是谁传出来的?”
“灵蛇婆婆。”
“是这老妖婆就怪不得了,她还说了什么?”
“她还说,当时要不是有人背后帮忙,凭荒人小孩的本事,连曲天驰的衣服都碰不到。”
“她说得那个人定然是我咯?”
赵孟府点了点头。
“她还说看到荒人小孩手里拿了一片鸿帝紫蟒的逆鳞。”
徐紫阳还没等这话说完,连忙一把捂住赵孟府的嘴。
“老师侄,你不用那么老实,区区一张鳞片,鸡毛狗屁大的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徐紫阳咧着嘴,缓缓转过身,望着七个脸色紫黑的老人,狠狠打了个冷颤。
“是吧,师兄?”
起尘阁中一片死寂,赵孟府低着头,这趟浑水他已没资格淌进去。
良久,黄符真人站起身,望着徐紫阳。
“紫阳,你知不知道,这样会给你惹下多大的祸事,你真铁了心要帮那个孩子?”
徐紫阳摊了摊手,抿着嘴笑着走了过去,神情也有了些凝重。
“二师兄,若是我为天一阁带来了祸端,你会不会原谅我?”
黄符真人望着神情凝重的徐紫阳,忽而轻声一笑,走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脸,扯了足足三寸长。
“狗崽子,你说呢?”
其他几位老人喝茶的喝茶,装咳嗽的装咳嗽,仿佛谁也没有看到一样。
徐紫阳心头一暖。
长跪在地。
“谢诸位师兄成全。”
枯痕真人叹了一口气。
“灵蛇婆婆不足惧,但是那个人欠她一个人情,你得小心。”
徐紫阳点了点头,垂首一叩。
“妖境有人找过秦狗儿,这颗棋子无定数,你可帮他,也得防他。”
徐紫阳又点了点头,垂首再叩。
起身时,已是双眼通红。
“鸿帝紫蟒破境时褪下的蟒皮,我已交给了那小子,你若遇难,他能助你一次,记住,仅此一次。”
徐紫阳第三次点了点头,垂首欲第三拜时,一股劲气将他托起。
黄符面无表情,却轻声细语地说道:
“面子上的事,别放在里子中,假戏真做,会跳不出来的。”
这时候,其他几位老人也走了过来,虽说骂骂咧咧个不停,但眼神之中,却尽是宠溺。
“臭小子,你记住,你是天一阁的人,天一阁这么些年还没怕过谁。”
“没错,当年道天洞出乱子,你师父可是敢提着剑上门讨说法的人。”
“明面上天一阁势力不强,但别说是雁荡山,就是在紫苑山、苍陵山、坤元山,哪怕是倚帝山上,能灭掉我们的宗门也不过一两家。”
“老五,你瞎说什么呢,哪来的一两家能灭掉我天一阁。”
“是是是,我一时口快,说错了,臭小子,在北面这五座山上,我天一阁谁也不怕,别想着会给宗门带来麻烦,没事的。”
“要是打不过了,就叫你二师兄过去,听到没?”
......
几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徐紫阳不住点头。
良久,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摆了摆手,朝着起尘阁外走去。
北方云起,如赤龙出关。
江湖中再次掀起巨浪,天一阁小师叔祖,徐紫阳被逐出师门。
传说天一阁数年前花大力气猎捕的鸿帝紫蟒早已被其收服。
一时之间,茶楼酒肆间,说来说去的只有两件事。
一则是关于徐紫阳的。
有人心生好奇,不知天一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将这么一位天纵奇才逐出宗门。
有人心生歹念,虽说鸿帝紫蟒已认真,但若是将其诛杀,哪怕是取得一两滴紫蟒精血,对于修行也是多有裨益,只是出手前得多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另一则是关于秦狗儿的。
对于吞下四象妖丹的秦狗儿,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将是道祖第二,说不定会立起十九座道山,将妖族横扫一空。
不过有人说他将是人族最大的祸害,一旦被妖族精气控制,将突飞猛进,说不定会成为荒塔塔主也未可知。
风雨欲来,有人撑伞,有人搭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