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人?”
秦狗儿猛地一颤,摸了摸脐下三寸,惊讶万分。
没想到婴九比他更惊讶。
“你体内有妖丹,自己竟然不知道这个?”
秦狗儿摇了摇头,神情茫然。
婴九死死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不似作假,忽而来了兴致。
天底下只知道古荒尸虫无生无死,却不知道它还有两大特点。
一是怕痛,二是话多。
好不容易有个卖弄见识的机会,它当然不会错过。
“见你还算顺眼,九爷就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山神庙中,秦狗儿静静听它说了三个时辰,直到夕阳西下,方才若有所思地抬起头。
若按婴九所说,他逃出来的地方定是妖族极为神秘之地——荒塔。
如果说万妖殿是操纵妖族的一只手,那荒塔乃是妖族杀人诛心的一步棋。
当年,三大妖祖之一的盘寇为了对付势力日益强大的人族道师,在东南西北四方各建了一处恶名昭彰的巨塔。
塔中关押着天赋极佳的人族孩童。
那些孩子自小便被逼着服下一颗用妖王精魄凝炼成的妖丹。
待其踏入金丹境时,妖丹融入金丹,他们成为似人似妖的存在。
从荒塔出来的这些孩子,便被世人称作荒人。
荒寂长伴,似人非人。
他们有人族道师的修炼天赋,但身体可部分妖化,在妖雾之中亦能畅通无阻。
最可怕的是,他们出手与人族无异,若不妖化或者非渡劫时,甚至气息都不沾染妖气。
只是神识早已被妖王精魄控制,暴起伤人时,他们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婴九说完,见秦狗儿陷入沉思,便由着他琢磨,它自己则转着绿豆眼望来望去。
十多年前,它从那个葫芦里逃出来后,刚好撞到碧眼金蟾,闲得无聊之下,便跟着一起四处作威作福。
要不然凭那只大蛤蟆的实力,恐怕踏出江湖就得被抹脖子。
仔细算来,它已有上百年没正儿八经地瞧瞧这世间万物了。
想到这儿,它站起身,将山神庙逛了个遍,把其中每一样东西仔仔细细地记在眼中,算是给自己的一份补偿。
良久,婴九已看得有些不耐烦,但秦狗儿依旧愣在一旁一言不发。
见状,它一蹦跶又跳回原来的位置,饶有兴致地找起话茬。
“对了狗子,我心里头一直有个疑惑,刚才忘了问你。”
“什么?”
秦狗儿本没有心情去说话,但见到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古荒尸虫竟然也有想不通的事,不免也是有些好奇。
“你知不知道天底下荒人最怕谁?”
“谁?”
“吴家的人。”
秦狗儿皱着眉,有些不解。
婴九嘿嘿一笑,继续说道:
“其实有个秘密,天底下知道的人不多,不过你九爷如今心情好,跟你透露一二。”
婴九招了招手。
等秦狗儿凑过半个身子过来,方才神神秘秘煞有介事地说道:
“我要是告诉你,人族第一高手的道祖吴天,本也是荒人出身,你信不信?”
“道祖是荒人?”
秦狗儿心头一颤。
“你小点声,要是被好事的人听着,估计又得有人找你九爷的麻烦。”
婴九狠狠瞪了他一眼,小声地嘀咕道。
“幸好这儿不是青鹿山庄,也没有那群爱嚼舌根的穷酸。”
许是被勾起了痛苦回忆,婴九又啐了几口狠狠骂了一通。
秦狗儿在地牢时,对天下道山也略有了解。
知道青鹿山庄乃是南面青芦山的仙门大派,门中多腐儒,眼高于顶,心比天高。
看婴九的样子,之前怕是吃过他们不少的苦头。
正想着,又听婴九继续说道:
“狗子,我跟你说,得罪谁都不要得罪那群耍嘴皮的,他奶奶的,老子在他们手上可吃过太多亏了,全是些杀人诛心的玩意儿。”
秦狗儿想它继续说道祖吴天的事,又怕扰了它的性子,到时候来个翻脸不认人就不好,只得顺从地点了点头。
“行,以后我见着青鹿山庄的人避着走就是。”
婴九点了点头。
“没错没错,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你这小子不错,知道听劝,他奶奶的,跟你比我就差了点,当初吴天劝过我,我没听。”
眼看婴九似乎又想大骂一通,秦狗儿连忙插言问道。
“那青鹿山庄知不知道道祖是荒人?”
婴九一愣,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刚才把青鹿山庄那群老杂毛一顿骂,竟然差点忘了自己说过吴天的来历这一茬子事。
它摆了摆手,满脸不屑。
“那群杂碎当然不知道,要是早被他们知道,那一口口的仁义道德喷出,怕早就将这十八座道山毁了”
它翻了个白眼后望向远处,像是落入回忆之中,神情也由愤恨变得崇敬。
“或许即使他们知道了,说再多难听的话,吴天那家伙也不会介意吧。”
秦狗儿也点了点头。
弃掉一身荣华富贵不难,但要弃掉滔天权势却没那么简单。
道祖吴天什么都有了,但什么都没要。
反而拼得身死道消,也要为人族封一方立足之地,如此胸襟,自不会计较闲言漫语。
婴九继续说道:
“不过话说吴天那家伙也是厉害,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将体内妖王精魄抹杀,要知道他那时候不过道途第二境金丹境,而妖王相当于第六境灵寂境,差不多是以蜉蝣之力,撼动了参天古树。”
“抹杀精魄?那是不是灭杀妖王精魄之后,道祖就不是荒人了?”
秦狗儿忽而激动起来。
婴九迟疑了一下,挠了挠头。
“怎么说呢,荒人不过是一个叫法罢了,有没有妖王精魄,在世人看来,其实都是荒人,只是对于他们自己来说,没有妖王精魄,便可以不被妖王操纵,能自在一些。”
秦狗儿刚升起的希望转瞬破灭,他点了点头,眼神已有几分黯淡。
山神庙中,又是一片寂然。
婴九觉得气氛有些沉闷,吐了口长气说道:
“其实能不能被世人认可,看的并不是你什么身份,而是你做过什么。你看吴天,不也被天下道师景仰么。”
秦狗儿已不想再聊下去。
虽然婴九说的没错,但要让世人忽略荒人的身份,唯有更耀眼的东西遮住他们的偏见。
道祖吴天已是天下无敌,一身境界足矣掩盖所有污渍。
但他秦狗儿呢?
秦狗儿叹了口气,悠悠说道:
“不说这个了,对了,你说有件事想不通,但说来说去也没说到点子上,到底是什么事啊?”
婴九恍然一拍脑袋。
“对对对,倒把这事儿忘了,我刚才说的那一通不过是想告诉你,吴家因为有荒人血脉,所以对于荒人极其敏感,逮着就杀,从不失手。”
秦狗儿看了看手中惊笋,皱着眉看向婴九。
“你是想问为何我这么一个荒人,却有吴家的凶兵?”
婴九点了点头。
“水火不容的两方阵营,怎么在你身上都有痕迹呢?”
秦狗儿脸上露出奇怪的神情。
“你难道不知道吴家被灭门了?”
“吴家灭门?”
婴九噌地跳了起来,大声叫嚷着。
“不可能,哪怕吴天身死道消,但吴家后人绝非等闲之辈,不说别人,吴天之子吴空,那臭小子便是遇上三大妖祖,也有一战之力,而且吴家德高望重,妖兽要想灭吴家的门,除非天下道师死绝。”
婴九的声音忽而降了下来,它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天下道师断然不会灭绝,但荒人却可以阻止他们动手。
“人族出了个可媲美吴天的荒人么?”
秦狗儿摇了摇头。
“古籍上说,五百年前,吴空前辈诱敌深入,本想以十八道山为阵,一举诛杀三大妖祖,谁料关键时刻有一山出了差错,吴家三百余人尽皆战死,不过妖族也受了重创,三大妖祖一死二伤。”
“看来那一山上的宗派掌门便是荒人了。”
秦狗儿点了点头,而后举起手中惊笋。
“吴家人尽皆战死,他们的道器落入妖族手中,我又是从荒塔出来的,这便合情合理了。”
婴九嗫嚅了几句,不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眉头却渐渐舒展。
“我就说那家人没那么容易死绝。”
它的声音很轻,轻到连自己都难以听清。
吴家的道器乃是出自吴家大夫人之手。
从那个极擅工巧的女人出来的东西,已非一柄死物,更像是忠心的臣子。
主辱臣死,主死臣湮。
若非有人有心为之,谁也无法将它们留下。
这事秦狗儿不会知道,甚至天底下除了婴九之外,鲜有人知道。
只是,吴家人为何要将道器留给荒塔?
荒塔又为何会有剑奴?
要知道,剑奴这一名号,唯有当初吴家的守坟人会如此自称。
最让它奇怪的,便是为何荒塔中会有如同养蛊般残酷血腥的杀戮。
按照荒塔以往的作风,从不会一年仅选出一个荒人。
天下十八座道山,眨眼间便有成千上万件事发生。
有些事重要,有些事寻常,有些事看似重要其实寻常,而有些事看似寻常却极其重要。
这就需要无数荒人前去打听打探辨明消息。
要做到无一漏缺,并不是几百上千人能做到的事。
故而荒塔向来挑人并不严苛。
这里面还有很多事它都想不明白。
但是它必须要弄明白。
当年它跟吴天一见如故,喝酒谈笑好不快活。
酒醒时,吴天给了它一方密匣,说若是吴家有变,便将其交给吴家后人。
它本以为是吴天说笑,毕竟除非是他自己想死,不然实在想不通有谁能杀了他。
谁料他竟然真的想死。
以身死道消的代价,换得天下十八座道山破妖雾而出。
不过即使如此,婴九也不觉得吴家会落魄,毕竟吴家长子吴空,也已半只脚踏入祖境。
但如今却是如此结果。
婴九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吴天一语成谶,那它也得完成当日承诺的事。
去找到吴家后人,将东西交出去,也算是了了自己一桩心事。
当然,这些事它不会对秦狗儿说。
只是暗地里已打定主意跟着秦狗儿。
它声名在外,想抓它做宠兽的人数不胜数,别说找到吴家后人,便是自保都难。
但秦狗儿不同,以他体内如此精纯的妖丹,定然会有各种各样的人找上门来。
有些想杀他,有些想拉拢他,但不管是哪方人,吴家后人定会在其中。
想到这儿,婴九也就舒心了不少。
它舒服地躺在香案上,哼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童谣,颇为惬意。
秦狗儿依旧皱着眉头,满脸愁容。
他此时心中一团乱麻。
天色渐渐暗下,村落中偶尔响起几声犬吠,传得很远,似乎在唤着夕阳。
四野树木森然,山间小径、村中巷道以及那条通往喜来镇的路,似乎要要被都埋入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