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收了三个魂,天已微亮。我告诉南风我先回去,他一脸无辜恳求我说,“别受伤,紫音姐会杀了我的。”
都不是人了,还这么怕死。
和南风分开后,我拐到个偏僻的小巷。“为什么跟着我?”
“帮我个忙。”我眼前现出一个女子,身着华服,眉间还有荷花的细钿。
“姑娘什么意思,我有点听不懂。”我都二十来年没开过张,从没见生意自己找上门。
“你帮过我阿娘,给我送信。”我确实三十年前帮过一个妇人送信给她六岁的女儿。
“你想干什么?”
“入宫。”
我画下文依依衣服首饰的样子,交给黑市的小役,这身衣服,正经店铺做不出来。
“你怎么认得我?”闭关十来年,我的样貌也有不同,明明好看不少。
“你的眼睛,蓝幽幽的。三十年过去,你还这么年轻。我听闻过有专门做魂魄生意的。”
文依依是六年前被毒死的,而且当时她已有身孕,皇帝的孩子。她想找到对她下毒的人,才能甘心去往生。皇宫肃穆,她的魂魄待不住,只能游荡在郢都的凄寂角落,没机会自己查到真相。
我第一次到宫里,一般皇宫的魂都是牛头马面去收的,因为有些是仙界来凡间历练的仙使们,他们负责把死后的魂魄送回天界。
我敲昏献艺的舞姬,换上她的衣服。衣服太短,怎么都遮不到肚子。只得拿块纱巾把腰围了一圈。
今日太子立冠之礼,皇上在宫内设了宴会。我从十日前天天趴在房顶上看她们练舞,文依依又教了我几招,总算学得有些模样。
大殿上很多人,想必都是达官贵人,我来不及细看,全身心放在跳舞上。扭着扭着,腰间一滑,露出明晃晃的肚子。我提力吸气,不时背过身大喘气,最后终于完美落幕。
换了身宫女衣服,我潜进后宫。记得文依依所说钟粹宫的位置,宫女告诉我明秀姑姑去了浣衣局当差。我绕了许久找不见地方,朝着最热闹的地方回去。
屋内的舞姬们都不见了,连昏了的那个都不知所踪。黑暗的角落里,我看到个人慢慢走出来。我埋着脑袋一点点往后退,他瞬间移到我身旁,关上了门。
“舞姬们要去领赏,你不知道?”
“我...我正要去。”我的脸都要低到地下去了。
“皇上把你们都赏给了太子,高兴吗?”
“还好。”
“可本将军正好求皇上要了你。”
我抬头瞪了他一眼,“差不多行了啊。”
“怎么,不装了?”
看来我得重新学习修容术,怎么走到哪儿都能被认出来。
“就你这样子,化成灰我都认得。”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小时候不这样啊,怎么长大后刻薄人的话这么多。”我封了他的五官,换回自己的衣服。这身宫女装,我穿着有点勒。
“你来宫里干什么?”
“办点事情。”
“十五年前你也说办点事,然后把我丢在客栈里不闻不问,我可整整等了你三天三夜。”
“你哪有钱还住得起?再说,我不是让人送你回去嘛。”
“他把我卖了。”
不是吧,这么倒霉。我又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确定他在胡说,踢了他一脚。
“你怎么这些年不来找我,我经常在生死攸关边缘徘徊。”
“我受伤了,养了许多年。”他现在活泼乱跳一人,倒显得我病怏怏的。
他紧蹙的眉舒展开来,眼里有丝笑意。呵,幸灾乐祸,好歹我也算他的救命恩人。
“再说,我给你下了咒。”我故意停顿了一下,他丝毫没有害怕的意味,“一般小妖小怪是不会吃你的。对了,那些舞姬真都在太子府?”
“嗯。”
“我以为皇帝会把她们留下。”这样,留在宫里就方便多了。
“你所说的事情就是做皇上的女人?”
“也不全是。”要是我不去找浣衣局,兴许回得来,“待在太子身边也还行。”他弹了一下我后脑勺。“别闹,我要查点事情,需要个身份。”
“走吧。”他抓着我衣领,把我顺走了。我依稀记得好多年前,我也这样拎过他,人类成长的速度太快了。
大将军府门前还挂着白布,“把我带到这里干嘛?”
“你知道这个地方?”
“我来过...你父亲的魂魄是我收走的。”
他脸下一沉,捏住我的手腕,“你知道再多一刻,我就可以见他最后一面。”
这小子从小手劲就大,我觉得手腕要被他捏断了。“生死有命,强求不来的。”
“你不是应该有办法吗?”他松开手,眼中有一丝凌厉。我总觉得他在怪我。
我不知该说什么,抑或是安慰他两句。他的眼神一点一点沉下去,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到一点光亮,随即冲我一笑,我觉得慎得慌。
“不是要身份吗?就做本将军的...表妹,也可时常进宫。”
“合着要占我便宜是吧,搁多少年前你要叫我表姑。我又不会老,以后你子子孙孙都叫我表妹,我岂不是很吃亏?我自己想办法,早些休息。”
出入宫廷并不难,只是我不能在宫里使用灵力,得有个正经身份,以免被人查到,三两下就受罚被赶出来,浪费时间。
通过舞姬直接勾引王公大臣的路子行不通,我琢磨半个月,瞧见牛头带个小宫女过栈桥,趁机看了一眼她的命簿,顾荷,投井死的。
我找遍后宫中的井,发现她尸身的时候,已经泡得浮涨,好在没有其他人知道。她的魂魄还没入轮回,我不能附在她肉身上,会影响转世。等她入了轮回,这副肉身早已腐烂得差不多了。凡间的人最注重保护死后的躯体,会涉及来世命途。
我照着她的样子刻了张面具,覆在自己脸上,只是整张脸紧崩着,做不出表情。把顾荷的尸身埋在榕树下,念了遍往生咒,算是当借用她身份的补偿。
“小荷,你在这里干嘛?”在宫道里来来回回走了三圈,终于有人认出我。
“晒太阳。我来帮你拿花吧。”有个小宫女一手拿着只花盆。
“不用了,我刚看见德妃娘娘从御花园回来,你快去跟前伺候吧。别跟着我了,明德宫在那边。”
明德宫,三个大字气势轩昂。我刚踏进宫门,一小姑娘拉着我到后院。“小荷,你昨晚去哪儿了?幸好姑姑们没来查房。”
“去偷点东西吃,被锁住了。”
小宫女连忙捂住我的嘴,“你怎么这么馋,想吃什么告诉我,我给你做,偷东西吃被姑姑知道要罚跪的。”
只是随便找个借口,谁知后果这么严重。
“跟我来,姑姑让去打扫后院。”
后院里遍地是枫叶,红得像熊熊火焰。偶尔一片叶子被风吹落,映着太阳的余晖。
“小月,你听说过惠嫔吗?”惠嫔就是文依依。
“她不是已经...”她仔细瞧了一圈确定没人,压低声音,“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听姑姑们吃酒的时候提过。”
小月说,皇上三年前追封惠嫔为惠妃。只是死了的人,再大的荣耀都不重要。
德妃入宫十余年,为皇上生下五皇子,一直盛宠不衰。平日里受的赏赐也多,我到这儿半个月,听闻就赏了三次。
终于打听到浣衣局的位置,趁午饭后偷偷溜去。浣衣局有两个院子,一边挂着主子们的华服,一边挂着奴才们的粗布。对掌事的姑姑说明来意,她带我到个小屋里,随后进来一女子。一身衣服洗得泛白,青丝里夹杂着白发,看起来并不像三十过半的年纪,唯有一双眼睛十分明亮,明秀是文依依的陪嫁侍女。
“明秀姑姑。”
“你是何人?”
“我是老爷送进宫的。”我给她看了玉扳指,前两天文依依从文府偷来的,她说明秀看见必定会相信我的身份。当年她死后,文家老夫人求皇后娘娘要了她贴身衣物,留个念想。陪嫁丫鬟们亦得恩典出宫,明秀执意留下,就是要替文依依报仇。
当年获罪的是同在钟粹宫的珍嫔,罪状忌妒惠嫔怀孕受宠,在她进补的汤药里做了手脚。明秀说,珍嫔怯懦,纵然忌妒也不会有胆子毒害妃嫔,她母家官职不高,若她在宫中犯错,就是断了家里人的活路。
怯懦至此,她却没有替自己分辨半句,从容赴死,而她父亲辞官回了老家,有人在用家人的性命威胁她顶罪。
“姑姑,老爷说希望您能出宫安度余生。”这是文依依的愿望,她说,我最希望明秀能脱离那个地方,但是没查清我的死因她不会离开,所以请你查清真相。
一缕魂魄,换了两个愿望。
“我希望小姐能活得清楚,死得明白。”
明秀告诉我当初在钟粹宫服侍惠嫔和珍嫔的下人的名单,又将她这些年来排除嫌疑的名字一一划掉,剩下十多个人。
我隔三差五要回冥界露个脸,一是因为做贼心虚,二是阿瑶挨了斩魂刀,我担心她的情况。斩魂刀是天界圣器,后被窃,一直未追寻到踪迹。斩魂刀一挥,可震慑数千灵魄,对付恶鬼,也可应付一切灵力汇聚的实体,随持刀者的法力决定使用效果。
阿瑶散了两魄,所幸保住灵识,只能等她醒来才可探知事情缘由。冥帝将此事上报给天界,又亲自给芷瑶疗伤。她的两魄已修不回来,此后难以汇聚灵力,若规规矩矩走正道,便修不得仙,做不成人,只能留在地府当个小鬼。冥帝要我们外出时每日通过破渊镜报平安,左右两大护法都被派出去追查斩魂刀下落。
我经常一整晚收魂,白天精神就不太好。在人间学会的坏习惯,睡觉。
那十三个人中,三个出宫,两个死了。正好有个留在明德宫,是小厨房做事的宫女。
“小春姐姐,我刚才在你房门前发现这个东西,是你的吗?”我把玉扳指拿到她眼前晃了下,她神色并无异样。
“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会是我的。若不到失主,就交给容姑姑。”
“是,正好我把煲的汤端给娘娘。”
各宫都设有小厨房。凌月和顾荷是打杂的,端菜、扫地、跑腿的事情都干。借着送东西到各宫的机会,我一连将名单上剩下的都打探了一番,并没有可疑之人。倒是有个出宫的我很好奇,一般宫女是到二十六岁时放出去,若遇家中变故可向皇后请旨。那个叫吟心的二十四岁出宫,就是惠嫔死后两个月,我翻了内务府的存档,缘由写的是母亲病重,她得了皇后恩典。
德妃寿辰,在明德宫宴请各宫娘娘。有些浓妆艳抹,有些不施粉黛,做皇帝真是好命,可以明目张胆拥有这么多女人,难怪仙使们历劫时都投身做王公大臣。做仙时看起来清心寡欲,背地里是这种货色。
我回小厨房端菜时,被人一把抓进杂物间。“小荷,你没死,太好了。”我莫名其妙被个宫女抱住。
“你怎么不说话?”
从何说起啊?
“对不起,我眼睁睁看她们把你推下去却无能为力。我这些天来日日胆战心惊,夜不能寐。我想着以后每年都给你烧纸钱,祭拜你。现在看见你安然无恙,真是谢天谢地。”
“我被石板勾住,爬起来的。”她说的是顾荷投井一事。
“你可看清是谁推的你?”她一抹眼角的泪,紧握我的手,目光注视着我。
“当时天太黑,没看清楚。”作为一个死里逃生的人,应该要表现得惊恐,可偏生我这张脸什么表情都做不了,我只得用手蒙脸,假装在哭。“她们是不是还会对我下手,我好害怕,怎么办?”
“我那时依稀看着像是棋若和颜芳,她们都是沈嫔手下。不知为何要致你于死地。”她看我的眼神,似是想要我说明其中缘由,见我久久没说话,又说“难道你知晓了她们什么秘密,不如上报给皇后娘娘?”
“不必了吧,兴许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着的。”我瞧见顾荷的魂魄清晰单纯,并无怨气,应该没和人结过仇。
“那你自己一定要当心!”
查到吟心的住处赶去时,发现她家只剩位老母亲。吟心出宫第二年就得了疯病,前几个月去世的。反倒是她托言病重的母亲,身体硬朗得很。宫女的家况有女官按期调查,想来宫里有人替她打通了关系。
老太太说,吟心发疯严重时,常攥着一支簪子狠狠扎自己。簪子是普通银制的,上面刻了个静字。我想起有个死了的宫女,筱静,她们二人都曾在惠嫔宫里任职,而这个宫女,正是当日指证珍嫔碰过汤药的人,她早就死了。看来,有人封口的手段高明得很。
冥幽说楚国和越国边境起了冲突,死伤十几人,两国形势剑拔弩张。我主动请愿盯楚国动静,反正待在王宫里,顺便干点正事。果然,过了两日楚君就召几位将军进殿议事。
“楚国韬光养晦十多年年,难道怕他越国不成!”有个虎背熊腰的大将军,说话气势汹汹。
“今年楚国北部旱灾,南方涝灾,若此战不能速战速决,前方粮草会供应不足。微臣觉得可等到明年看看收成如何再议战事。”这人虽也浓眉大眼,说话客气得多。
“微臣同意陈将军的意见,战争一起难民增多,更需粮食。”
“刘胜,你们做事怎么都畏首畏尾!那越国都欺负到楚国头上来了,若不出兵收拾他们,不是让边境百姓寒心嘛。”虎背将军捏拳使劲砸了下桌子,慷慨激昂,唾沫星子到处飞。
“若速战,你们有多少把握?”楚君发话,众将皆无应答。“周卿?”
“四成。”周尘放下手中的茶杯,“越国骑兵极强,只能制定对策慢慢攻破,速战楚国没有优势。”
“你们怕,老子可不怕!怎么你们个个都长别人志气!”虎背将军气鼓鼓瞪着周尘。
“若能在邻国借到粮草,长久应敌,可提升三成胜算。”
楚国和齐国以前打过这么多年仗,不见得会出手。陈国地界小,喂饱自己国内的百姓就很不错,哪还借得出来。卫国离得远,就算粮草运过来,将士们不一定有命吃得上。唯一剩下的指望是宣国,只是...
“宣国可以一试,只是宣国觊觎楚国国土已久,交换的条件可能是要楚国割让城池。”周尘把利弊都说了一番,气氛又沉默下来。
“大不了我们去占越国的城池嘛。”虎背将军小脑袋想得真简单,以地易地,意义何在?就为出口气,搭上将士们的性命,还让两地百姓背井离乡。
说到最后,都没有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