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想成为神殿?”
细雨婆娑的黄昏,幂洛斯总是如此问道。他好像在确认着什么,又好像有些漫不经心。柯尔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脚尖,手指紧抓着衣角。他看着面前之人步履轻盈,黑袍飘荡在暮色里。那瞳孔漆黑、眼眸狭长,似乎能看穿万物。而此刻,在铺满碎叶的谷地上,那人没有再追问下去。
幂洛斯朝他伸出手,他温存的手心似有力挽狂澜的气息。柯尔只觉得昏昏入睡,好像坠入一个梦,在深处有狂风卷起砂石扑面而来。冷风灌入他的衣领,细雨婆娑。成为黑巫师需要付出代价,一个熟悉而又模糊不清的声音在他耳畔呢喃,成为神殿更是如此。
“双目是敞开意识的窗棂,当你与操纵者对视,就会更容易被侵入。”
他平静又坚决地望向黑眸,拼命挣扎想要挣脱幻觉。与此同时,来自意识深处的痛觉也越来越强烈,就像有股力量在纠缠着他的身体。他微微地颤抖,视线有些模糊不清,呼吸也局促不安。
“你需更专注、冷静,让意识屈服于你。”
在源源不断的疼痛下,他头晕目眩,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树上传来虫鸣鸟叫,夹杂细雨的微风吹在脸上又疼又痒。他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像躺在海里,漂浮在风中一样。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没有脚的鸟儿一样,无处歇息,就这样没日没夜地飘着。
有只手合上了他的双眼,他知道这一天艰难的练习又结束了。
幂洛斯告诉他,对黑巫师而言,意识的觉醒程度越高就会产生越强大的黑巫术,而意识的觉醒是一个复杂又缓慢的过程。如果操之过急就会给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甚至彻底摧毁意识让它无法恢复。但太过缓和则无法推动意识的界限,更不能让人突破觉醒的边缘。所以,大体上意识的训练有两种,主动地释放自己的意识去控制对手,或者被动地抵抗对方的意识侵蚀。
虽然两种都能强化意识的觉醒,但后者对于学徒更加效果显著。学徒能在被动承受下突破人体的极限,但同时也更为痛苦艰辛。幂洛斯很擅长操控意识,对疼痛的控制着更是精确无比,他能够把他的意识置于极限的零界点上,最大化地让学徒发挥意识自身的防御机制,从而达到觉醒和控制力的显著提升。
在这样的对峙下,任何一丝一毫的变化都会让局势倒向另一边,使天平岌岌可危。然而他们的游戏却久久僵持不下,始终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几乎是进退不能的境地。
即使胜利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柯尔也以为自己就要挣脱对方的掌控,却发觉再怎么拼尽全力也是回到原点。幂洛斯在他身后露出轻蔑的微笑。
精疲力竭的训练后,柯尔总会很快入睡,但却并不安稳。血腥和残忍的鞭打常常在噩梦里重现,恐惧爬满了他的脊梁,好像虱子一样粘在上面。幂洛斯冷笑的面孔像毒瘤一样贯穿他的肠胃和内脏,在上面生长出青绿色的毒藓。
他恍惚听见有人吹响羊角铜号,凝重又深沉的声音把他从梦里惊醒。四周除雨声外悄无声息,连野猫和獾都听不见。偏远又荒凉的山谷里下起绵薄细雨,他望向窗外黝黑的暸望塔。
“你在想什么,孩子?”一个沉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柯尔诧异地翻身坐起,只见他的身边坐着身着黑袍的幂洛斯。他走过来时没有一点儿声响,只有冰冷的气息接踵而至。那披在肩上的乌黑长发自然地下垂,漆黑幽暗的领口点缀着银丝的滚边。
“还疼么?”那人平静地问道。
见他没有回答,幂洛斯便伸手抚过他的脊背,却感到柯尔的身体紧绷了起来,甚至有些害怕地颤抖。那手足无措的样子,像一只受惊的幼鹿。幂洛斯收回了手,嘴角呼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洗礼之后,这孩子果然还是很怕他的吧。
“已经不疼了,殿下。”迟疑了半晌,柯尔低着头,小声答道。
幂洛斯望着柯尔倔强的脸庞,还是暗暗地叹了口气。
之前的训练还是自己下手重了些,强度超过了身体的极限,让他受了点伤。虽然对黑巫师而言,受伤是不可避免的,但他还是忍不住叹息。那隐忍的目光中分明还有一丝苦痛,但眼前的少年却咬着牙一声不吭。他那瘦小的身影不禁让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那个跟随在神殿身后故作坚强的学徒,眼眸中闪烁着固执的、不服输的一瞥。
抚过少年浓密的黑发,幂洛斯轻轻地笑了,“很疼就直说,在我面前你还要逞强么,柯尔?”
“对不起……”少年有些沮丧地低下头,他不愿让神殿看见他如此脆弱的一面,因为他害怕幂洛斯会对他失望。然而,当他抬起眼眸的时候,却遇上了幂洛斯尖锐的目光,黑眸凝视着他的眼,那张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柯尔,”幂洛斯低沉地说,“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少年温热的气息拂在耳畔,几缕零散的黑发覆在脸颊上,将他的肤色衬得更为冷白。那双亮晶晶的黑眸子里透着一股讶异的光,“殿下真的这么想?”
幂洛斯微微颔首,“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成为超越我之上的神殿。”
从他见到这孩子的第一眼起,他就深深地知道,他是作为学徒最合适的人选。无论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还是坚韧不屈的心性,都是他所见过黑巫师里最出类拔萃的。但他一直对此隐忍不言,甚至在他当初请求做自己学徒的时候几次三番地拒绝。
或许比起挑选合适的继承人,他还是更想要保护他的吧,他不愿让眼前无辜的孩子受到任何伤害,更不愿他为了神殿之位承受再多的委屈和折磨。
但是最终,看着少年渴慕的、热烈的目光,他还是妥协了。
幂洛斯轻轻闭上眼,蹙起双眉。他心里明白,这个稚嫩的少年一定会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他日夜仰望的神殿之位,在瓦兰丁荒原的万年冰雪之中身着黑袍迎风而立。可惜,那一天他看不到了。
他伸出一只修长的手,将柯尔颤抖的面孔拉近自己,缓缓地说道,“把衣服脱了。”
“什么?”柯尔微微一怔,倒吸一口凉气。
幂洛斯没再说话,他沉默地替少年解开衣带,又褪下那身被汗水浸湿的内袍。随后,他伸出右手,指尖轻轻地滑过他的胸口,最终停在他心脏之下几寸的地方。
冰凉的触感犹如清冽泉水抚过他的皮肤,柯尔的身体里仿佛淌过一股寒冷的气流,寒意从幽深的地底延伸而至。犹如一头扎入深冬的湖水中,柯尔打了个寒战。
“别动,”幂洛斯沉声道,“只是看看你伤得如何。”
“我没事……”
“说了别动。”幂洛斯面无表情地按住他的肩膀,与此同时,指尖稍稍发力,侵入了他的意识。
这是他第一次抵达柯尔的意识深处,如同步入一片漆黑的海域,混沌而模糊。幂洛斯释放出自己的意识,一点点渗透、深入,悄无声息地在那黑暗中点亮了一点火星。以幂洛斯强大的操控力,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入侵柯尔的意识,但此时他正欲穿越层层阻碍进入他意识的核心。
人类意识的核心藏在意识的最深处,相比庞大冗杂的意识本体,核心微小如一颗浮尘,想要找到它几乎是海底捞针。不仅如此,它还异常脆弱、敏感,一旦有外力触碰到它,便会激起强烈的疼痛和不适感。此时,幂洛斯的手法却如此温柔、细腻、精准,似一股缱绻的风吹散重重迷雾,让人毫无察觉。
而当他慢慢地接近柯尔意识的核心时,幂洛斯却感到了一丝异样。
那个微小的、脆弱的核心,似乎散发着一种本不属于他的气息。
那是一种危险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仿佛要将他摄入的意识吞噬。那样肆意掠夺的、胁迫的力量,仿佛被深埋地底、克制已久。
黑眸中闪过一道刀锋般尖锐的亮光,幂洛斯顾不上柯尔的感受,加重了入侵的力度。猛然间,他仿佛听见了一千种声音,那些声音如火焰般跳动,发出炙热的灼烧感。眼前是朦胧而凶险的红色,而在那红色的尽头,是一颗狰狞的赤瞳,一个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深渊。他能感觉到有什么正随之而来,一个诡谲暗影,又或者,一场令人窒息的、愈渐汹涌的风暴。
在那具年轻的躯体内,似乎藏匿着什么可怕的怪物,在柯尔混沌的意识深处蠢蠢欲动。而更可怕的是,那个蛰伏已久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苏醒。
“你的意识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幂洛斯脸色冷若冰霜、瞳孔紧缩,眼底有些寓意不明的紧张,似乎他已经一眼洞穿了什么秘密,又或是他在不经意地担忧着什么危机。他捧起柯尔的双颊,仔细地端详着,仿佛在凝视着一个深远的迷梦。
而此刻真正惊恐的人却是柯尔。就在幂洛斯加重力度的瞬间,一股强大而刺骨的疼痛席卷了他的脑海,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不再受控制,似乎全身肌肉都虚脱无力,软绵绵地倒在那人的怀中。
柯尔能感受到幂洛斯的目光在他身上凝聚着重量,宛如一片暗流涌动的汪洋。他别无选择,只能咬着牙忍受。然而,猛烈的疼痛却使他像穿山甲一般蜷缩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泪水源源不断地淌下。
幂洛斯单膝跪地,一手托起他的身体,另一只手覆盖着他的双眼。
“殿下……”柯尔的胸口激烈地起伏,在无尽的惊恐中,他犹如溺水之人拼命而盲目地挥舞着四肢。
黑暗中,他只感觉到仿佛有一只手在身旁环抱着他,裹挟着他,把他拽向清醒的边缘。有人在她的耳边咏诵着柔和的调子,激烈的痛感在那声音之中化作了汩汩水流,灌入他的意识。
他茫然无措地睁开眼,眼窝因恐惧而干涸紧绷,仿佛一条搁浅的鱼。
看着柯尔惊慌失措的样子,像个渴望被安抚的小动物,幂洛斯的目光柔和下来。他将虚脱无力的柯尔抱起,用黑袍包裹着他孱弱的身体,声音异常冷静,“别怕,孩子。”
“我是不是……要死了……”柯尔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不是的。”幂洛斯嘴角微弯,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银杯,他把杯盏放在柯尔的唇边,“喝了它吧,孩子。你需要休息。”
柯尔的喉结动了动,勉强将那粘稠的液体喝下肚。紧接着,他的脑袋逐渐开始眩晕,身体也逐渐乏力,困意正一点点将他拖入黑暗的国度。少年眼皮打架,却强撑着身子,不肯合眼。
他的声音微哑,目光却不依不饶地盯着幂洛斯,“我到底怎么了?我真的伤得很重么?”
“你只是累了,睡一觉就好了。”
“那你……可以不要离开么?”
幂洛斯看着那憔悴、苍白的面容,看着点缀在这面容之上那漆黑的眸子。他用两只手撩开少年垂落双颊的黑发,沉声道,“放心,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在这里。”
柯尔的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最终,他还是垂下了头,睫毛微微颤抖了几下便陷入了深深的黑暗。
一夜无梦,柯尔睡得很沉,就像坠入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四周静寂无声,唯有温柔的月光透过云隙,在这悄无声息的处所洒下冷酷、晦暗的色彩。
柯尔再次睁眼的时候,已是翌日午后,但光线却很暗沉。他揉着惺忪睡眼,朝窗外看去。铅灰色的天空下,深秋的大雨绵长不息,落叶纷飞。卷卷雨雾之后,有人披戴着黑色长袍站在不远处,让他心头一颤。那个身影犹如黑海中的一隅孤岛,环绕着淡淡的迷雾。
不多时,少年已经来到他的身后,悄悄地抬眸望着他,“殿下……”
“我要出发去摩根城了,”幂洛斯缓缓道,“明天那里会举行一场储君的即位仪式。”
“储君……难道是萨格登家族的那位公子?”柯尔略显惊讶地问道。
“正是,”幂洛斯回过头,认真地望着他,“所以,我必须亲自去一趟。这不仅是储君的命名日,更是那位小公子的成年礼。”
众所周知,萨格登贵为洛锡国的皇室家族,历代君主却只有一个独子。虽然百年以来的继位者无一不是巫术精湛、能力卓越的少年,但这并不是他们倾尽全力只诞育一位王子的真正原因。
这是源于白巫师血统特殊的继承法则,也是无论贵族、皇室都无法逃避的桎梏。
在洛锡国,真正纯正的白巫师血统只能传授与一位继承人,在其成年之日,便会由长者授予独一无二的家族天赋。一旦这一套天赋正式授予,那么直到被授予人死亡或主动放弃继承,这套天赋都无法再次传授给旁人。而获得天赋的继承者将拥有肩负起家族荣耀和地位,更会承袭天赋所赐予的强大力量,与普通人拉开巨大差距。而得不到家族天赋的后代,只能以‘次位者’的身份居于继承人之下,不仅力量上会弱很多,也不再拥有承袭爵位的权利。
柯尔深吸一口气,他明白这次仪式事关重大,甚至连常年避世隐居的幂洛斯殿下也要亲自前往。要知道,让神殿离开遥远的北境,不远千里前去看望的人还真没有几个。
“殿下……”他用诚恳的目光望着他,“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么?”
幂洛斯看着柯尔期盼的、祈求的模样,轻轻地叹了口气,垂下眼道,“如果你听话……”
“我会的。”年轻的脸庞露出一抹笑意。
“你可以和我一起去,但是你身为我的学徒,没有受到召唤也不能随意进出盟誓殿。到时候,你只能在外面等我。”幂洛斯平静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忧虑,他忍不住嘱咐道,“盟誓殿可不像塔纳托斯神殿,你要是在那里跑丢了,或者惹了什么麻烦,我可帮不了你。”
“我明白,”少年微笑着蹙起眉,“我一定等着殿下。”
绵薄细雨中,黄昏缓缓降临,血红色的余晖舔舐着天空。
夕阳下,被参天古木包裹的密林中,一个深色的影子飞快地掠过。朦胧的群星下,柯尔瞪着大大的双眼,怔怔地望着头顶遮天蔽日的黑袍。此时,他正像一只布袋一样被幂洛斯拎在手里,以令人无法置信的速度穿越着广袤无垠的瓦兰丁荒原。
雨水的味道是清澈的,泥土和草木的香气扑鼻。这是柯尔自从踏进塔纳托斯神殿以来第一次闻见来自外面的气息,他贪婪地大口吸允着奢侈的雨露,好像久旱的土地盼得甘霖。
幂洛斯的黑袍犹如展开的羽翼,迎着风猎猎作响;看着脚下飞驰而去的土地和身旁向后倒退的树影,柯尔的脑海中只剩下错愕和震惊。
但没过多久,柯尔心中却开始暗暗叫苦。果然,瓦兰丁的严寒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情,更何况是在这样的高度疾速飞行……风在冰凌和雪峰间叹息,雨化成锋利的冰晶抽打在脸上,在他的嘴里和鼻腔塞满冰渣。他一面虚弱地呼出团团白雾,一面几乎要被冷风吹去了魂魄。
“殿下——”他扯着嗓子喊道。
幂洛斯稍稍放缓了速度,低下头看着他,“怎么了?”
“我……”他哆嗦了半天,小声说,“好冷……”
幂洛斯盯着他那煞白的、几乎快被冻僵的脸庞,嘴角动了动,“怎么不早说?”
他动了动手指,一个黑色的结界在两人身边现形,温热的气流瞬间将他包裹,触感如幂洛斯的黑袍一样柔软。气流缓缓地托起他冰冷的身体,让他很快暖和了起来,双颊也恢复了血色。
“这也太厉害了。”柯尔忍不住叹道,“殿下,你什么时候能教教我,我也想做出这样的结界。”
幂洛斯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你现在还没办法做出结界,教你也没用。”
他有些懊恼,“为什么啊?”
“黑巫师的结界仅靠意识的能量来维持形态,”幂洛斯有些惋惜地说,“而你的意识还太薄弱。”
“可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行?”他不甘心地问。
“等到你能在我手下能撑过三分钟再说吧。”幂洛斯淡淡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