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午后,在沓中广袤无垠的田野上,红彤彤的骄阳在空中尽情燃烧着,迟迟不落,热浪炙烤着大地。当仅有的一丝热风完全停下来,宛若平展毡毯的稻田几乎被晒得喘不过气来,甚至可以听到周围的树木被烤得发出咝咝的声音。
这时,一阵夹杂着西北平原味道的干热微风吹过,在收割过的田地上卷起一股尘土,掀得细微黄尘往上飞扬。而后,干热的风再次旋转着、肆掠着扑面刮过。极目远眺,广阔田野上涌动着一波一波的金黄色。大片大片的稻田,饱满的谷穗笑弯了腰。
姜维率领蜀军到沓中屯田已经有数月了。在这段时间里,他带领的八万蜀军在沓中扎下营寨,亲自督率将士,开垦荒地,种植谷麦,眼看今年是一个成熟而丰收的季节,军粮不用愁了。
沓中要塞营外,一面绣着隶书“姜”字的硕大旌旗下,鲜红的流苏似烈焰一样映照在姜维被晒得微黑油亮的的脸庞上。
忙碌了一天,姜维刚从田间巡视归来。他双腿夹着马腹,坐骑“哒哒哒”地在旷野中奔了数十丈远,和他一同归来的还有牙门将军赵广。赵广乃蜀汉五虎大将顺平候赵云次子,虎贲中郎督赵统之弟。
姜维拉住马的缰绳,跃下驻立,含笑看向赵广:“赵将军可愿听本将军抚琴一曲?”
赵广答道:“大将军琴艺高超,蜀中皆知,末将愿洗耳恭听。”
军营大帐中,姜维伸手往自己膝上静静横陈的蜀琴上重重一拂,铮然一阵长鸣骤起。刹那间,帐外地面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拍而过,扬起了万千尘土,飘上了半空。
琴声顺着丝弦,袅袅而出,琴声是忧郁的、惆帐的、焦虑的,但仔细聆听,其骨子里的轻灵和流畅却是掩盖不住的。这琴声分明便是孤寞中的淡定,是清冷中对热烈的期盼,是远在边塞对朝堂的担忧。质朴之琴音无任何修饰,忧国忧民之情悠然蔓延。思悠悠,念悠悠,忧思这般痛,可栖息在琴声之中,又这般美,或许,痛与美,总是毗邻。
在晚风悄至的黄昏,在军营的大帐,无意操练,无意问策,琴声在清一色的军帐间轻灵地穿梭飘动,带着远山的厚重和大漠的风沙,是云沙飞起,乱风如昏,已然忘却了来时路。
纷繁中,云风琴心消繁成简,灰色的风影即是心情的落寞。姜维用娴熟轻快的拨弹勾勒出多彩却是无奈的人生,似乎是成都青城水墨简约的韵致,似乎又是挽起了一缕侵袭的边塞风。心绪在尘风拂过的路口起程,路的左侧是如烟的往事,右侧是未卜的前程,独上骏马,遥望连绵蜀山,扬鞭激起数十载功名,亦是尘与土。
随着这琴声的无形牵引,赵广的瞳眸中似乎看到了战场烽火、莽原高坡、军车战鼓、滚石巨轮;又仿佛看到了一路的征战杀伐,一路的披星戴月,一路淙淙不绝的血流,一路磊磊叠立的白骨,而远方大汉的旗帜依旧迎风飘扬,只是越走近便越觉得灼热,仿佛自己正在追逐一轮骄阳。
最是秋风,最惹骄阳,最折煞人。
此刻,姜维未酬的壮志,如烟的寂寞,掀起蒙尘的帐帘,清风透过心的门,蜀汉何时才能恢复旧都?还能否还于旧都?北伐会不会是一个美丽的泡影?问沓中的远山,问边塞的冷风,问徘徊的大雁,问自己,皆无解。
苍凉的时光如水,摆渡,摆渡,渡往何处?自己带着一身的疲倦困顿,带着一颗需要慰藉的心灵,带着一腔忠诚,却只能偏霸益州,现竟在边塞屯田,维持现状。其实,直到此时,面临的考验才真正开始。不愿偏霸一隅,选择了北伐,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逆时而动,等待的会是什么?会是时间在流逝,热血在冷却,一种无情的冰冷横亘在将士的心中。
但是执着,一夜又一夜,自己在如斗的青灯下,咀嚼着蜀汉的痛苦,任那种叫忧思的植物在心中疯长。
唯有琴音中,风影的清啸可以淡泊了往日阵前的喧嚣与杀伐之声。心灵于此刻想要浣洗去烦乱,摘下面具,显露原来的本色。不经意间,灵魂穿越了时空,琴声中流淌着一些前尘往事,镌刻一剪光阴里当年武侯的知遇之恩和未完之志。于川流不息的岁月里温一壶边塞的琥珀美酒,杯中斟满往事的情意,饮下美好的回忆,让最近的未来可以宏图大展。
琴毕。
赵广目光闪动了一会儿,正颜而道:“末将从大将军的琴声中听出了壮志未酬的忧虑,大将军忧国忧民,令末将佩服。”顿了顿,又说道:“末将斗胆以为大将军切不可在忧郁不安中荒废了当下,因为一切担忧除了自我折磨没有丝毫意义。”
姜维点了点头,道:“赵将军言之有理,本大将军不会在忧郁不决中错失了当前的战机,因为当前才是我军唯一可以把握的改变一切的机会。据朝廷传来的消息,光禄大夫谯周夜观天象,发现洛阳方向有杀气正向汉中漂移。”
姜维话音刚毕,帐外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至帐前戛然而止,流星探马赶到,报告说:“魏军分三路入侵,兵力合计约二十万人。东路军为魏军主力军团十二万人,由钟会统领,进攻汉中;西路军由邓艾带领,在陇西,接到魏廷伐蜀的诏书,正在杀向沓中。天水太守王颀、陇西太守牵弘、金城太守杨欣,正在各调本部兵马到邓艾大营听用;中路军为雍州刺史诸葛绪带领正在进攻阴平桥头。”
姜维听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且喜且惊且忧。喜的是,自己布下的“敛兵聚谷、坚壁清野”的战略已初步奏效,魏军开始钻向口袋了。惊的是,没有想到魏军竟然投入了二十万军力,这几乎是蜀汉全国军力的两倍有余,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想,看来原先魏军说的吴蜀东西并举,二线出击,只是烟雾弹。忧的是,蜀汉即使倾全国之力,恐怕也抵挡不住魏军的强大攻势。
姜维马上将此事以十万火急汇报后主刘禅,言道此次魏军大举进攻大汉,规模之大,前所未有,我蜀汉军队虽然英勇,但军力不足,恐难以抵挡,请陛下务必高度重视,即刻增援,刻不容缓。绘制图本,具表申奏,奏折中安排左车骑将军张翼领兵救援阳平关,右车骑将军廖化领兵救援阴平桥头,这二处关隘最为要紧。接着立刻派人去东吴搬求救兵。
然后,传令三军,进入紧急作战状态,天亮后即率领沓中的兵马前往汉中迎敌。
赵广道:“大将军,魏军分三路入侵,主力在钟会军团。前来进攻沓中的魏军不足五万,而我大汉的主力军现在沓中,军力超过魏军,不如,我们先消灭前来沓中的邓艾军队,然后直攻魏境,杀入魏都,蜀汉即可还于旧都。魏军若听说我军进攻长安,必然方寸大乱,当会回军救援,这样大汉危机可解。此乃围魏救赵之计。”
姜维摆手道:“赵将军此计不妥!魏军此次大举进攻,定是已部署妥当的,不会轻易撤军,魏境必然有所防范。现在我大汉的主力军团都在这里,汉中守军实难抵御魏军的强大攻势。我军即使攻下了长安,但若成都有失,我军即失去了大汉的根基,我们如何向后主交代,我姜维日后岂不愧对武侯。”
赵广拱手凛遵道:“大将军言之有理,末将欠考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