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意外,烂泥将达芬利领到索托的面前,然而在库芬尔之秋的外围并不只有索托一人,达芬利曾在之前“弥特掘墓”的梦境中见过,几百人围成巨大的环。现在这些村民正盯着一个跪在地上的人,那个人背对着达芬利,但从他的头发及背影,达芬利轻易地看出这人就是酒鬼索托。
达芬利感到奇怪,虽然从弥特先生的话语中能听出他对索托很不满,但也仅限于对他的厌恶,绝上升不到审判和刑罚,而且长者希尔曾说过,在雨林村没有任何可以判决他人的组织。
相比于犹豫的达芬利,烂泥已经奔向索托,然而奇怪的是,包括索托在内的所有村民,都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兴奋的烂泥一样,依然保持着奇异地静默。烂泥起初只是在索托的周围蹦跳,但当它发现索托毫无反应时,就变得急躁起来,它不停地甩着身上的雨水,整个库芬尔之秋外围的平愿回荡着烂泥疯狂的吠叫。
雨依然下着,达芬利走到离人群十米左右的距离,他发现所有站着的村民都紧闭着双眼,双手自然垂在身体两侧,他们微微驼背,头却高昂着,达芬利见到这种诡异的场景,绕是他心志坚定,也不免倒吸口凉气,身上冒出鸡皮疙瘩。
达芬利在人群中发现弥特父子,他们站在人群靠左的地方,这到底是什么巫术,让早上还一切正常的父子俩,变成现在这样毫无生机的行尸走肉,达芬利还是决定上前探寻究竟。他从袖袋中拿出匕首,紧紧握在手中,尽量降低自己的重心,利用背上的肌肉将双肩紧紧缩住,这是宫廷剑师教授的技法,可以安全地靠近敌人,并在遇到危险时迅速展开反击。
达芬利首先走到索托旁边,“索托?”达芬利小声呼唤,并轻轻地推动他的肩膀,想要将其唤醒。但索托却没有任何回应,达芬利发现,索托的脸色苍白,嘴唇呈现出青苔一样的浅绿色,这种颜色达芬利只在死人身上见过,这让他的心脏直跳,伸手去寻找索托的脉搏,却只摸到冰凉的雨水和索托黏糊糊的皮肤,本应该快速跳动的脉搏此刻宛如静寂的深井,毫无波动。
“死了?”达芬利十分惊诧,赶紧起身来到弥特父子身边,他心中祈祷着“千万别”,然而事与愿违,弥特父子和跪在地上的索托一样,脉搏消失,呼吸停止,已经成了实实在在的死人。达芬利又接连查看了几十个人,但没有一个人还活着。然而达芬利并不死心,他冒着冷雨花费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将所有村民查验,结果依旧。
然而达芬利却发现,在这些村民中他见到所有这几天曾遇到过的人,包括酒馆的老板以及在酒馆喝酒的客人,但唯独没有见到希尔。他疑心是自己查验的太快或是瓢泼的大雨让他的视线模糊,从而错过了希尔。就再次从人群中寻找长者希尔的踪迹,并且开始回忆起梦境中年轻希尔的模样。
“你在找我?”正当达芬利认真的搜寻时,却听到在身后出来长者希尔那类似于他祖父阿塔利安一世的声音,达芬利的才稍稍安定。
达芬利转头看去,长者希尔还是耄耋老人的模样。“希尔,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发现了我身上的秘密,所以不再对我用敬称。”达芬利这才发现,希尔比起之前更加衰老,头发已经差不多掉光,只在脑后有两缕稀疏的白发垂在耳边,五官紧紧缩在一起,尤其是嘴巴没有牙齿的支撑,干瘪的唇完全聚合在一起,像是枯木上的树疤。
达芬利点点头,“这难道还是梦?”他有些怀疑这个世界的合理性,这么多人没有痛苦没有挣扎的死去,却依然像活人一样站着,除了自己依然在梦境当中徘徊,实在不知还能作何解释。
“凡是得到的,必将付出代价。”希尔淡淡说,声音含糊而无力。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的死是某种必须付出的代价?”达芬利疑惑地提问。
希尔拄着拐杖,艰难地走向索托,因为冷她紧锁着脖颈,像是刚从土堆里钻出来的地鼠。“他们没有死,死的只有索托。”
对于希尔的话,达芬利觉得有些诧异,“没有呼吸和脉搏的人,在中土大陆被我们称为死人。”
希尔笑了,但他的喉咙已经退化,发不出清晰的笑声,“在远处,隔着大海的海妖三岛,那里的海民正在围着篝火祭祀海妖,之后他们就会随意媾和,那种场面一定不错。你尝试一下远眺,能看见他们焦黄的身体吗?”
达芬利楞一下,摇头道,“看不见。”
“却不代表没发生,对吗?我们的眼睛能看到的距离有限,这是因为世界很大,但我们经常遗忘……。”
“微小?”达芬利忽然明白希尔的意思,她是说这些村民的脉搏和呼吸已经微小到自己感知不到的程度,他们并没有死,只是换一种方式活着。甚至不能说他们是鬼魂,因为在中土大陆的所有传说中,鬼魂都是没有呼吸和脉搏的。
“可你说索托真得死了。”
“没错孩子,他已经彻底死去,有时候我们过于相信自己的眼睛,就会受到欺骗,年轻人是很难体会到这些的,因为只有你的视力退化时才能觉察到一切都会改变,昨天能够看到的东西,今天就会和周围融成一体。”希尔正用布满沧桑的手,抚摸索托的长发,浑浊的眼睛中竟然还噙着泪。
“索托是你的爱人?”达芬利敏感地从希尔对索托的态度上捕捉到爱意。
“没错,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
“可你却背叛他,我在梦境中看到了,你和弥特先生在缠绵。或许是因为你过快的衰老,却不想被索托看到真正的你,一个得病的人。”
“病?这可不是病,而是代价。是我的,也是你的。“
达芬利难以理解希尔的话,但对于她近乎恐吓式的说话方式有些害怕,毕竟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他的面前,在关于索托与弥特的梦境中,他们只比现在年长十几岁,容貌没有巨大的变化,可希尔却好像经过百年岁月。“什么代价?”
“窥视的代价。”希尔答道,“我大部分的岁月已经消失在别人记忆当中,就像你这几天做的事情,每当我进入一次他人的记忆,就会衰老一些。”
“可…可我没有任何感觉。”达芬利感到一股寒意从心里涌上来,他能猜想到进入别人的记忆会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但却想象不到竟会有如此沉重的代价。
“没有一口就能喝醉的酒,你不必太过担心。”
“看起来你喝得很醉。”达芬利有些伤感地说。
“没错,年轻的我受够雨林村的寂寞和孤独,我每天都想着做些出格的事情,但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癫狂,哪怕我脱光衣服躺在平原上睡觉,换来的也只是一堆兔子和鸟的粪便。”
“所以你迷恋上进入梦境的感觉,利用别人的记忆,丰满自己寂寥的生命。”
“梦境?对于你确实如此,因为你始终只是旁观者。可我不同,感受、体验,却永远安全,永远能够保证自己的道德,也许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是假的,但那种感觉却永远存在。”
“我不怎么明白。”达芬利有些疑惑。
“简单来说,假如我进入你的记忆和女人睡觉,就可以感到你的快乐,并且我会用纸和笔将这些快乐记录下来。”
“听起来,这不是个伟大的事情,却像是一种下三滥的勾当。”自从达芬利的妹妹失踪后,对于这些裤裆里的事情他都有些厌恶,他在内心中十分害怕自己高贵的妹妹被人侵害,虽然明白这是宫廷教育里的所谓“贞洁”在他心中留下的烙印,但他依然没法释然,时常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卑鄙,从而感到羞愧。
“或许你可以用它做些伟大的事情,可我和索托的命运已经终结。当他们醒来,我俩就会被遗忘,新的一天又来了。”
“但我还不完全清楚这个…或者说…法术。”达芬利不知道怎么形容,在他之前的知识中,只有服食太多生伽叶的人才会迷恋进入幻觉,且越来越无法自拔,但那只是药的作用,类似于中毒,对于这种包含信物和酒的奇特仪式他完全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过,只好先将它归为传说中的“法术”。
“一切的关键都在于酒,弥特知道配方,你可以让他动手帮你,但需要一些方法,毕竟他是个敏感而固执的人。”希尔在提起弥特先生时,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你可以在里面加入任何液体,但据我观察,血的效果最好,而且不同人的血越多你能够在梦境中停留的时间就越长,感觉也越真实,当然……。”
达芬利接口道“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希尔点点头,道“你很聪明,他不会后悔帮助你。”
“假如没帮我,索托或许不会死。”虽然达芬利只和索托相处了两天,而且其他村民都对这个酒鬼很有成见,可达芬利始终认为索托是个好人,现在索托死了,他疑心索托的死是因为帮助自己进入梦境,从而触犯雨林村的某些禁忌和法律。虽然只是猜想,但有些不安。
“你不必责难自己,这与你无关。”达芬利看见希尔在远处怀抱着索托的头颅,萎缩的身躯几乎全都压在他的肩膀上,两个人像是缠绕在一起的枯藤,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含糊。“假如你还怀念索托,就进入一次他的记忆,或许他还有话对你说。”
“那他为什么被判处极刑。”这些村民和索托所在的位置,不免让达芬利想起中土大陆人们对罪人施行审判的民间法庭。
“这是个秘密,这些人都在为这个秘密受罪,都在付出代价,如果现在告诉你,他们的记忆就会再次重现。”
“你是说他们正在遗忘杀死索托的记忆?这不公平,杀死一个人的代价却只是失去那部分记忆,这到底是代价还是奖赏。”达芬利忽然想起他第一次杀人之后那难以平静入眠的夜晚,一旦闭上眼,血就会从四面八方汇聚,将原本黑色的空间染成红色海洋。
“人总会迷失在回忆的长廊之中,不管你想找出去的路,还是忘记来时的路,最终都会殊途同归,没有例外。”接着希尔坦然地说出生命中最后一句话。“而且你该明白,公平可不存在。”
达芬利仿佛看到年轻的希尔和索托正纠缠在一起,这让他的心怦怦直跳,索托竟然也在他面前活过来,正在亲吻希尔美丽的脸庞和修长的脖颈。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和煦的阳光洒满整个平原,一切潮湿和腐坏都已经离开达芬利的身体。他听到山地羊在“咩咩”乱叫,也看到雨燕掠过树梢。
“进入一次索托的记忆,或许他还有话对你说。”达芬利思索着希尔死前的话,却分不清这是她的忠告还是猜想,下意识地摸索着口袋里的方笛,那是索托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不,还有你。”达芬利突然看到烂泥坐在自己的脚边,正和他一起看着村民苏醒,看着他们惊异于希尔与索托之死,看着他们很快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