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上次有人当面称你为阿塔利安二世,被你利落地踢下护城河。”凯蒂说起原来的事情,竟还保持着少女的语调。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在这样潮湿阴暗的石窟中,看着伤痕累累的凯蒂,达芬利又找回十几岁时与她在王宫花园里骑马射箭的时光,那些鞍鞯华丽的北方骏马疾驰在操场上、雕刻着精细暗纹的长弓射出箭矢穿透靶心,这一切共同构成美好的回忆。假如没有之后发生的“花车惨剧”,凯蒂会顺理成章地成为雪峦城大领主夫人,将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姓氏改为安斯,而以不羁著称的达芬利则会被册封为公爵,替兄长统治一方领土。
“我不知道,好事的侍女没认出那个倒霉蛋是谁。”凯蒂很勉强地挤出个微笑。
然而达芬利却依旧沉浸在往事当中,并没有察觉凯蒂的不适,甚至兴奋地挥起手来,“就是你的未婚夫啊,那只小野狼,他以为灰狼披风能帮他战斗,事实上只会让他在河里沉得更快。你知道吧,城西的平民会在上游干什么。”
“婚约早就不在了,真可惜。”凯蒂嗓音变得沙哑,像是被沙石磨砺后的海鸥之音,又如同用马鬃制成的劣等七弦琴发出声调。
“可惜?他就是个没种的屁孩儿。”达芬利依然在笑着,就像是少年时与凯蒂对话的模样,“你要是嫁给他,就得每天在那个鸟都飞不起来的地方,穿着兽毛大衣扫雪。”
“你去过雪峦城吗?”凯蒂说。“所有人都说那儿是个好地方。”
“没有,”达芬利回答说,“那是因为他们没在那居住,不用打开门就被白雪淹没,也不用会在吃饭是把牙咯掉,只是在远处看看,那的确是个风景很好的地方。”
“安斯家族可是我们最忠诚的封臣。”凯蒂说。
“忠诚?”达芬利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背叛了你,如果不是安斯家族拒绝出兵援救,咱们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凯蒂的呼吸有些急促,笑容越来越僵硬,但她依然在努力保持对兄长话语的兴趣,“你真的变了,原来的你虽然不正经,但始终愿意相信任何人。”
“现在的我更愿意时刻保持怀疑,”达芬利回答,“真诚的唯一好处就是让别人对你更残忍。”
凯蒂仰头看着哥哥,迷茫的眼神中满是悲伤哀痛,她感觉到自己的末日将临,维持这个幻象耗尽她本来就微茫的意识,她看到星辰坠落,听见河流拍击石岸。“我曾以为你永远不会长大。”
达芬利看出凯蒂不对劲,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透过湿润的皮肤感受她灵魂的热度,“你又要睡了吗?”
“的确,我能感到记忆在消散,”凯蒂的声音越来越小,“你得小心外面那个女人,她狡诈阴狠,假如她击溃了你的坚强意志,就能永远支配你的灵魂。”
“我该怎么做?”达芬利问。
“请你别忘记你刚才说的,时刻保持怀疑,”凯蒂脚上的镣铐消失了,身上的稻草与颈部的血痕也消失了,她站起来拥抱达芬利,在耳边轻轻说,“哥哥,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达芬利默然不语,流出的热泪触碰到凯蒂脸上的伤疤,伤疤也渐渐消失。
“我在想,”凯蒂的身体彻底化为虚无,空留声音在达芬利耳畔回荡,“我的玫瑰花园是否已凋零殆尽。”
一切如同梦中之梦突兀结束,达芬利想使用所有感官去触摸刚刚离开的妹妹,但只有指尖还残留着从凯蒂脸上抹下的水渍。
凯蒂制造的幻象没了,石窟中原本存在的事物陡然出现。
达芬利忽然发现一双瞳孔巨大的惊恐眼神死盯着他,而他离这对眼睛的主人不过几寸的距离,达芬利吓得连忙后退,背靠岩壁,将提灯举起,才看清楚前面有一具,不,是成几十具倒吊的尸体,当然这只是他的视野极限,在这些尸体的后面,达芬利也能隐约看到一些轮廓,看起来也是以同样方式悬挂的裸尸。
那些尸体如同洞穴中的冬眠蝙蝠一样,整齐地悬在半空。它们的下肢隐匿在黑暗中,达芬利不知道这些尸体是如何被挂在那儿的,但他能够借着微弱的灯火看见,离他最近的十几具尸体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小孩,有的已经开始腐烂,有的还流淌着鲜血,就如同奥雷利亚教派教义中描述的地狱一般。
“有罪的人坠入地狱,溺在自己的血里,品尝生前的恶行。”
达芬利开始明白那瓶神秘的血浆是哪来的。这些尸体不停地滴着鲜血和脓液,在地上积成没过脚腕的血河。出于本能,达芬利开始呕吐,他后悔自己莽撞地喝下不知名的血,他感到胃壁在被腐蚀、食道被撕裂,恶魔将从体内诞生,吞噬他的骨肉、撑破皮肤。
在短暂的温情相遇之后,达芬利迅速坠入血肉的渊薮。无论他将眼睛移到什么地方,看到的都是冰冷油腻的伤口、狰狞可怖的遗容。假如不是凯蒂刚才给予他的安慰,恐怕他早已屈服于此。
达芬利很快就明白,悔恨来源于现实,他的确喝下这些血液,所以产生厌恶。但当在幻象中看到的、感到的和都现实一致时,他在梦中越多次饮用这些秽物,就越会让他在现实中习惯于面对它们。也就是说,真实的幻象就如同最好的演武场,在这里达芬利可以无数次安全的挑战敌人,找到致命破绽,从而回到现实击败他们。
“你是被吓傻了吗?”希尔等了太久,有些不耐烦,再次嘲弄达芬利,“还是已经失去勇气,蜷缩在黑暗中不敢前进。”
“你知道的,我三岁就看过那么多尸体。”达芬利从石窟中走出,手中的提灯已经熄灭,“这又算什么呢?”
希尔看到达芬利悠然的态度,咬咬嘴唇疑惑地问道:“你像是变了个人,恐惧被你踩在脚下。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你在这儿可是全知的神明,何必由我说出口。”达芬利以嘲弄回击。
“我记得我说过,在这里没法看到你的想法。”希尔说。
“那就等一会儿,我离开幻象之后,你可以看到这些记忆。”达芬利依然坚持。
“是个好办法,可我并不好奇你是如何长大的,孩子。”
希尔曾在第一次见到达芬利时这样叫他,那时她还是满身树皮的老太婆。虽然只过了几天,但她形象却在达芬利眼中发生巨大的变化,这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离奇感觉。他眼睛盯着希尔突出的纤细锁骨,脑海中却想着她年老时的丑态。随口说道:“但愿如此。”